“小四,来皇城统军历练之变并非是意外,你不必挂怀。”似是知道玉天罹为何而来,玉聪罹悠然说道,一副云淡风轻。
“大哥有所不知,为防患未然,喜宴之事我特请青龙、白虎相助,经由这事看来,他们重情重义,越发得我信任,不瞒大哥,此二人与朱雀均被我视为心腹,朱雀海域一战更是为了救我失了半生武学……”玉天罹转首望向身侧之人,但见玉聪罹无半分异样,便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可,就算,有再多的人帮助我们,再多的人信任我们,就算我们粉碎奇王所有的计划,也终究改变不了瑛的命运。若让父皇知道奇王的所作所为,奇王必死无疑,到那时,瑛该如何抉择,该何去何从?我们所做付之东流不说,还会养虎为患,坐视奇王揭起内乱的。大哥……”
“不需要任何人信任与帮助,”玉聪罹突然说道,“这天地间,没有一层不变的事物。至于瑛的抉择,那是他的事,与我们,与大权,与天下苍生都没有牵绊,只要他快活就好。”
他望着他,若非此刻有微风吹动丝发,玉天罹都要以为这是一幅画,宁静淡雅,明丽隽永,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又是那般的陌生。
良久,他问他,“当真要任由瑛,而不阻止?”
“只要他快活,一切无所谓。”
“即使……是拿大权江山来换?”
再没了声音。那眉眼间有苍山入云的静远,也有海涛翻涌的壮阔,该是怎样的心境,才会如此的纯粹,义无反顾。
玉天罹被眼前的容颜惊住片刻,待回过神来,他英眉轻轻一低,黯然的笑爬上嘴角,索然道,“是我多事了,我怎么忘了,‘罹有擎天之神力,却无意天下分毫’这句话了呢。我,一切……都听你的。”
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驾!”,玉天罹扬尘而去,只余下玉聪罹一人,面对空旷的马场,漫无目的的望着,望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权倾天下更为可贵的东西,比如瑛的笑颜,比如霆的真挚,还比如小四你与洛妃的幸福……这些都不是获得天下就能够实现的事情。奇王之事,是日夜沉积的怨念,是父辈之间的牵扯,在这些幸与不幸中,瑛明明是个受害者,为何,我们还要一味的束缚着他。不如,就放任了他,让他自己抉择,至少这样他会快活些,再也不会在不孝与不仁之间艰难徘徊。带了这么多年帝王家的枷锁,也该还给他自由了。若最后瑛真为了与奇王的父子之情选择了反叛,那么就堂堂正正的面对吧,因为造就这绝灭惨象的本就是那维权独尊的帝王家。若非要有个人为这一切承担后果,那么……就让我来吧。
“许一个春日愿望,我两情真意切,许一个夏日愿望,我两朝朝夕夕,许一个秋日愿望,我两采菊溪边,许一个冬日愿望,我两窝在一起,啦啦啦,啦啦啦,今日的愿望是甚?啦啦啦啦,昨日才想你……”他又唱起玉泽瑛唱给他的小曲,在倾天的日光之中,漫漫流云之下,唱的连眼眸都染上一层细碎的水雾……
“启禀权帝,此番东尘两国进贡的花河稻乃是米中最上等,奇王派六百人护送而至,囤积在皇城粮库中,待到统计过后,便可分发给……”御前侍官邢苏正侃侃汇报,却被权帝一个摆手打断,弓弯的身子压得更低,眸子低垂,静等权帝指示。
然而端坐在洪婵木巨椅中的人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眯着眼睛盯着手中端拿的笔杆。
“殿下?”壮着胆子,邢苏又一次问道,在不指示,他的老腰可就要断了。
这一次,那不怒自威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一双精光四射的眼扫过邢苏,英眉轻皱,缓缓说道,“此事交给洛王小儿子玉沐霆处理,瑛王监督,所有分发事宜均要呈报给尚书令贾思廷,朕要亲自过目,下去吧。”
邢苏身形一震,慌忙叩拜退下。步子刚出得御书房,便小声嘀咕道,“这大米每年都进贡,每次都是数数就得了,这次怎么查得如此之严?不会是要生什么事端吧……”
皇城军营。
六百名海域防卫兵入住皇城统军四庭队军营。
“玉聪罹,你不去么,整个四庭队都在列队欢迎呢!”夜岚媗搬着被褥闯入玉聪罹的军帐,她昨夜还是留在原来的军帐过的夜——本以为玉聪罹昨夜会去她的军帐抓她过来,可是忐忑了一整夜也没等到他的人,所以,为了结束这种靠着忐忑不安得到的暂时清净,她抱着“一刀死”的态度,迈向了早晚都要搬进来的玉聪罹的军帐。
此时的玉聪罹正裸着上身洗漱,精壮的腰身从背后看去有着流畅的曲线,墨发被服帖的梳起,乍一看,这景致竟如一张活色生香的美男春宫图。
夜岚媗一惊,别开眼去,抱着被褥的双臂收紧,却在裸男转过身子时消除掉了眼中的慌乱,换上无谓的表情,一派轻松的说道,“洗漱呢啊?还有一刻就要集合了,我把被褥放好就出去,副队请自便。”
玉聪罹拿手帕擦拭着面上的水珠,用眼角扫过来者,不慌不忙的套上中衣,才指了指床榻下方的地面,冷冷吐出两个字“放那。”
校场高台处,玉天罹一身银甲傲视皇城统军四庭队将士,若天界战神临世一般,惊四方,慑全场。四庭队黑、白、青、赤四个队的队长擎剑列于玉天罹身后,六百名护粮海域卫军缓缓行至校场前方,接受整个皇城四庭队将士们敬视洗礼。远远看去,那校场之上,人竟如蝼蚁一般,浩浩汤汤,密密麻麻。
夜岚媗便是这人群中的一点,既渺小又微弱。她向身后望去,怎生也无法望见队尾,又向前望去,依旧是茫茫一片人海。她忽然就忆起,当年父王携着自己带领风国一万勇士勇闯天险救下被土匪们绑架的十口村民时的场景,那时也是如现在这样,前前后后的望了一番后,估计着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林间所剩余的勇士人数,她是多么害怕全军都葬送在东尘风云山那横断的岩壁天险处啊,是多么想要努力的和这些身份平凡的勇士们一同活着离开这里啊——不过还好,最后,他们顺利的剿灭了依附天险优势而烧杀抢掠村民的匪徒们。恍惚间,此时此刻,那种带着不安的、渺小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她只是这些战士中的一员,再不是皇族,再不是被人庇护的人儿,她只有不断的拼杀,不断的克服困难,才能够活下来。——不,或许也有些不同,此刻,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努力夺回父王失去的一切,送母后回家乡。
玉聪罹站在四庭队黑队前列,罩面下的一双眸子一一掠过这六百名士兵,将这些人的脸统统记在脑子中,然,在第六百个人出现在他的眸中时,他的目光停住了——那个人,分明就是天钧王府喜宴之上掩护冯时运逃跑的死士,也是那个被玉泽瑛放走警告奇王的死士……
与此同时,玉天罹从高台处向下望去,看到玉聪罹紧紧锁住海域六百名士兵的末尾,英俊的面容上一丝警觉闪过,随即敛了神色自然的将头转向了玉聪罹目光所指之处。下一刻,英目射出寒光,手上的骨节被握得铮铮作响——难道奇王真的开始行动了么?
是夜。
月华分落,凉风席席。
夜岚媗打了一桶清水放在屏风之后,又将衣架上的衣物整齐叠好放入简陋的木箱中,而后在地上铺好被褥,和衣躺下。
一阵脚步声过后,军帐的帘子被揭开,夜岚媗闭着眼睛懒洋洋的说道,“副队,我给你打了沐浴用的水……”
“兰宣?”一声疑问打断夜岚媗漫不经心的话。
若非此刻夜岚媗是男子打扮,玉天罹真要以为兰宣这个表情是在说“我喜欢你”呢。他走近,复又蹲下来,一张英俊的脸扬着笑意,“你怎么会在大……额……重副队的帐中?”
“只是……”
“这小子犯了军纪,行为乖张,目中无人,我留他在我帐中随时听令,细细栽培!”醇厚的声音骤起,玉聪罹揭开帐帘,走了进来,看都不看夜岚媗一眼对着玉天罹解释道。
夜岚媗看到玉天罹面上闪过异色,越发的着急,嗓子一燥,大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天将军,你看看,他这不是目中无人是什么?”抓了现行,玉聪罹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闪过,可艳美的容颜看起来却是那般的无辜。
玉天罹见玉聪罹回了帐子,便耸耸肩,扯着嘴角站起来,微微正色说道,“兰宣,你回避,我有事要和重副队谈。”
夜岚媗翻身而起,一双眸子已然恢复了晶亮,俊逸的身形站在二人中间,压抑着情绪淡然道,“大权国嫡皇子玉聪罹,隐藏身份,在皇城统军四庭队黑队任职副队长,化名重罹,这等机密要事我不会说出去。只不过,你——玉聪罹,给我记住,别仰仗着自己是个皇子,就滥用私权,刑罚过度,你这是有辱国风!”
言罢,夜岚媗器宇轩昂出了帐子,只余下两个有着不同表情的人立在原地。
——玉天罹没有想到,这个叫兰宣的风国少年会知道玉聪罹的身份,并且如此不避讳的说出来。
而,玉聪罹没有想到的是——兰宣,竟再一次挑战了自己的极限。
坏笑闪过唇边,眼底却是精光乍现。
“这个兰宣,虽然性情率直,志向高远,但终归是风国之人,大哥还是要多加防范啊。”玉天罹将玉聪罹的异样神采看在眼里,不禁叮嘱道。
然,那人却勾出动人心弦的朗笑,突自坐在床榻上褪下粗布面罩,登时,艳美的容颜展露无余。玉天罹看着面前美好的脸庞,更甚无奈,“也难怪兰宣会认出你来。但凡见过你容貌的人都会过目难忘的。”
“他……很是有趣……”玉聪罹并不介意他的调侃,白齿红唇开合,抬起的眼中宛若有荼毒之焰燎原一般,是深的令人窒息的痞气。
玉天罹一惊,大哥上一次出现这表情是在三年前——海域反贼乔装平民百姓混入皇城,并在权帝前去未廖城探望先皇的途中行刺。
那日护送队从乾坤殿出发,离了皇宫,行至皇城最宽阔的一条主干大道,看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生生阻了护送队前进的路。城内一片混乱不堪,玉天罹护在权帝身后,却未料到玉聪罹身影如箭,骑马直接越过自己,奔到权帝身侧,勒住权帝的战马,略去礼数,凛然道,“父皇,此等混乱,恐有埋伏,”复又压低声音继续道,“与海域反贼一战势在必行,父皇何不顺水推舟送他们个大礼呢?”
权帝会心点头,侧首对玉天罹吩咐,“离朕五步之外,刺客杀无赦。”
玉天罹只觉得蹊跷,连忙制止,“父皇!儿臣务必贴身防护,否则会有危险!”
“朕让你退下,区区海贼刺客还需放在眼里!”
执拗不过,玉天罹只得带着护送队向后撤退五步。
果不其然,百余名海域反贼见状,一同袭向被围堵的护送队,直取孑身一人的权帝性命——而这边,玉聪罹又策马行至前任皇城通判于描的马身外侧,对马上之人低语了几句。下一瞬,只见于描面色苍白转青,后又涨得发红,最后操刀而起,直奔一个身形高大的反贼而去,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于描已被那海贼刺客斩于刀下。
见此,权帝大喝:“胆敢杀我大权忠臣,岂能容你们活命回去!杀!”
几乎是刹那,玉聪罹一个漂亮的翻身,带起劲风,铁掌直取那斩杀了于描的海贼心窝,另一只手拔出腰间软剑,没有任何繁复剑花,迅如雷电一般割断了刺客的喉头。顷刻间,热血沾染了一身华服,森然而妖异。也就是那一刻,玉聪罹露出了这个表情——艳美、雅痞又残忍的表情。
直到后来,玉天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皇城通判于描私通海域反贼,多次泄露大权军机,权帝欲除之,却因于描大儿子于昆乃是江北大商,扼住权国三分之一的经济命脉,所以断不能贸然处置。而这次海域反贼行刺,刚刚好给了斩除这等祸害的机会。当时,玉聪罹只伏在于描耳边说了一句话“于昆出海被掳,权帝问你是否留个活口问话。”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使得本就惴惴不安的于描失了理智,与反贼刀剑相向,导致了最后自己的惨死。而后,玉聪罹推断出,于描要杀之人,定是在海贼内部地位较高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这次刺杀行动的带领者。擒贼先擒王,玉聪罹便直接取了那人的性命,顺利平定****。
玉天罹曾在事后回味,才悟出此中道理。于描曾向海贼提供多次军机,可最后关头却为了所谓的“守护权帝”而攻击海贼刺客,这,足以混淆海贼判断,自然将那些所谓的“军机”看轻或是抛弃。这样,既借反贼之手除了于描这个祸根,又扰乱海贼计划,可谓是一箭双雕。
想到这些,玉天罹不禁露出钦佩神色,复又板正一张俊脸,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皱起眉头问道,“大哥也看到了那人了吧——冯时运的死士。”
“奇王不仅派了往次一倍的兵马来皇城运粮,还如此明目张胆的暴露手下面容,想必定是另有他谋,否则绝不会如此高调行事。”
“你是说……”
“没错,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父皇肯定也有所察觉,才会令霆儿主管此次分发民粮之事。”
玉天罹思索片刻,英面染上浓浓怒意,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平缓,“奇王针对的是瑛。”
一时之间,屋子竟没了声音。良久,玉聪罹起身踱向玉天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真是如此,就由着瑛选择吧。”
圆月高挂,夜深如墨。夜岚媗坐在荒外一个大石头上望天,时间久了,眼皮渐渐发沉,此时的她,小腹疼痛已经好转,然而脸色却很是苍白。
一席白衣胜雪,灵丽潇洒,玉聪罹渐渐向着那个坐在大石之上的消瘦身影行去。
然,就在他行至离那人三步之地时,眼前身影一晃,有“铮”的一声利剑出鞘的声响贯彻旷野,下一刻,玉聪罹的脖子上便被架上了剑刃。
待到夜岚媗看清来者面容,手上的软剑这才一滞,周身戾气全数散去。
“身轻如燕,不错。”被扼住脖子的人没有半分慌乱,就连气息都是那般的平缓。夜岚媗不禁暗自佩服——要知道,只要她一个用力,他就再没了说话的机会。想到这,她收起软剑,却不搭话。
玉聪罹见兰宣并不多言,便用雪白的袖子拂过喉咙上的鲜血,似是不经意的展开在月华之下。这动作惹得夜岚媗内疚之心骤起,紧皱眉头,冷热不定的说道,“身为大权皇子,竟如此轻率,让他人抢占先机,能活到今日,算你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