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我为何独独针对于你么?”不理她的挖苦,他突兀的问道。
夜岚媗一愣,她万万没想到玉聪罹会在此刻这般提问,一时之间有些局促,顿觉语塞。
玉聪罹将对方错愕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四弟最后一次去海域,拾回一张刻着‘飒’字的骨牌,他告诉我这骨饰是一个叫‘兰宣’的风国少年遗落的。此后种种,始料未及,从初遇你到此刻,我对你的看法始终未变,那就是——你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敛了神色,夜岚媗抿着唇,不若往日的犀利不善,一双翦水秋眸晶亮晶亮,一瞬不瞬盯着说话之人。
良久,她问,“为何不该?”
有风荡过,青丝缕缕,扰得夜色苍茫,野花香气浮出,夜虫鸣叫渐起,却端端是宁静了整个心。他凝着她的眸子,眼波比夜色更暗,冰冷了灵魂,“权国外有东尘两国牵制,内有王族蠢蠢欲动,乱世动荡,人心叵测。更何况,火灿烟伏两国不会放过风国王族后裔,定会以‘反乱之罪’赶尽杀绝。而你,出现在权国军营,无疑是给了火、烟两国大放厥辞的机会,说不定会以此借口,跨越海域联合作战对付大权,到那时,天下生灵涂炭……”
“够了!”她大喊,硬生生打断他的话,眼底已然有水汽升腾,“听你这么说,似乎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知道。”
“什么时候?”
“就在……”
“不重要了,”夜岚媗打断玉聪罹,用手背抹去就快要溢出来的泪水,清瘦却颀长的身僵直站立,唇角扯出诡异的弧度,决绝说道,“说什么‘接纳难民,给他们生息之地,劳作之所’,什么‘仁义’、‘友善’的,全都是屁话,到了关键时刻,只会抛弃他人,成全自己。你放心,我会离开,离得远远的,绝不再回来!”
“等等!”就在夜岚媗扯开大步与玉聪罹擦身而过时,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带着清淡的香气用几近是耳语的声音说道,“我有说放你离开么?风国皇子——夜、岚、宣。”
风过原野,万赖俱静。他手掌上传来的温度灼得她惶恐不安,桎梏着脚下的步子,她真的没想到再一次听到这称呼会是如此的蛊惑人心,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陌生。
“那么留下我……有何用处?”挣开他的钳制,她用几近冰冷的声音说道,“将我献给火、烟狗国?还是想要得到夜玑的秘密?哼,从一开始,你们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我夜岚媗是痴了,才会痴心妄想的想要献力权国,来换取风国光复。”
“既然你这样认为,那么我问你,如若想要利用你,为何我们不直接伏了你,你脚下是大权疆土,制服你简直易如反掌!如若想要利用你,为何还会任凭你进来军营,将重地展给你看,孰轻孰重我大权还是分得清楚的!如若想要利用你,为何今日此刻,我会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知晓你身份,对着你分析天下局势!夜岚宣,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利欲攻心么?”
哑口无言,脑海一片空白。夜岚媗呆望着面前理直气壮的人,望着他真挚的眼,震慑于他宏大气场,只得不知所措的喃喃道,“那为何,不放我?”
——放你?你若被火、烟两国逮了去,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玉聪罹在心中嗤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扯出倾世笑容,压低了声音,“虽然我很不满你的出现,但是我更不想让他们如愿。”
“你,什么意思?”
“夜岚宣,将你的愤恨和不满带到沙场上,将你复国壮志存在胸腔里,不要动不动就挂于嘴边,不要攻击你看不惯的人,不要锋芒毕露,你已不是从前的你,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也没了唤风唤雨、众人膜拜的爹,你只是一个有着满腔仇恨的平凡士兵,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卫着你现在拥有的家园和亲人,这……就是你接下来的命运。”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那么短,夜岚媗的一滴眼泪再没了控制,滴落下来,砸在左心房上,砸进心底最最深黑的洞穴。
她说,“重罹,你今日之言,让我大彻大悟,此前对你的成见我会全数抛开。可,我向来不相信命,只有无能的人才将自己交给命运。我会用我的方式光复大风帝国,到那时,请你一定要接受我的邀请,到风国看看,那的舞那的歌都是绝顶天下,旷古留今。”
似是没有想到面前纤瘦的少年会这般说,一丝错愕闪过玉聪罹的眼角——他,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夜岚媗绕过玉聪罹,径直走回军营。还挂着泪痕的脸颊被晚风吹得冰凉冰凉,脑海中的思绪却不断的翻转——没错,自从来到权国,她的心便开始无法平静。面对权国盛世,触景生情的情况不断增加,使得心中仇恨吞噬了心神,偏激的想法占据了理智。为何不满玉聪罹的所有?想必不单单是因为他擅自动了她的玉坠子,更主要的是嫉妒他的身世和他所拥有的一切。为何如此冲动的进了军营?想必也是为之过急,还没站稳脚步,就想要一步登天谋划大计。如此这般,弱点全数暴露,恐是还未成功的行进一步,便会被敌人取了性命。当真是愚蠢至极!
可,为何,她三番五次的得罪他,他却要如此提点,并且毫无条件的缄口不戳穿她。
“在想什么?”有人突兀说道,惊得夜岚媗一个跳脚。
“天……属下见过天王爷!”
“不必多礼,兰宣。”玉天罹负手而立,伟岸的身躯将天空挡了个严实,夜岚媗仰面看着他隐在月影里的俊逸而阳刚的面颊,不仅有些脸红。
由于天色很暗,玉天罹看不清夜岚媗面上神情,只突自的说道,“本王虽知道你是风国之人,但是看你志向远大、年少心阔、气度恢弘,有栋梁之气节,所以破例安排你进入皇城统军充军。可今日见你与皇兄有些许不愉快,颇为不安,故留下等你回来……”
“天王爷,您的提拔属下没齿难忘”听到这里,夜岚媗自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忙打断玉天罹的话,解释道,“是属下一时意气用事,顶撞了罹皇子。属下脾性易怒,不善沟通,还请天王爷见谅。以后会多加注意,照看好罹皇子,决不再惹罹皇子不快,更会保守皇子身份秘密,绝不泄露分毫。”
——完全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玉天罹从袖口中拿出夜岚媗遗失的骨饰,递于她的面前,柔声说道,“异国他乡,风俗不一,环境不适……我担心你会因这些原因感到不安,所以,才会留下,特地等你回来,好将那****遗落的骨饰还于你,一解你的思乡之苦。”
心底那道最柔软的丝线被拨动,夜岚媗仿佛听到天籁有明丽的琴曲飘飞而至,仿佛身边有万千彩蝶翩绕流连,是那般的……美好。颤抖着接过骨饰,脸却红得更甚,她几欲失语,磕磕巴巴的说道,“谢、谢王爷关心……”
玉天罹一愣,被对面人展露出的犹若女子的神态晃了心神,只得干咳了两声才继续说道,“天色不早,早些休息,等闲时,再来看你与皇哥。”言罢,迅速转身大步离开,然,那温柔的神情在转身的那刻便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漠然与冰冷——此时的天下,此等的国情,再不可轻信任何人,即使你曾经被我认可过。
那手握骨饰的少年却定在原地,望着玉天罹远去的背影,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躺在地铺上,夜岚媗端详着失而复得的骨饰,用拇指轻柔地圈画着那飞扬跋扈的“飒”字,脑海中有玉聪罹与玉天罹的话不断盘旋,人渐入梦境。
翌日,清晨。
夜岚媗从地铺上坐起,活动着睡得僵硬的肩膀,眯眼望向床榻。然,床榻很整齐,就像昨夜没人住过一样,夜岚媗一皱眉头,难道,昨夜他没有回来?!
快速闪入屏风后面简单的擦洗一番,夜岚媗收拾停当,穿戴整齐便跑去了校场。
结果她看见的是,因着时辰还早所以有些空旷的校场上,玉聪罹独自一个人在练习着射箭。极目远眺,他对面的箭靶几乎没有几支箭,但箭靶下方的地面上却堆了厚厚一层战箭——真没想到,武功如此上乘的玉聪罹竟不擅长射箭!
她走近他,在离玉聪罹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这时,只见他拉开了弓,一双沉重的手臂硬生生的被止住颤抖,拉弓的手指有鲜血流淌而下,一时之间,那张艳色倾城、风华绝代的侧脸是那般的认真,在晨光的照耀下仿若镀了一层金色,让人迷了心神,完美的不可思议。
“铮!”弦松箭离。
——然,箭似乎是脱了力一般,还未到达箭靶,尖端就朝着地面直直坠落,扎进箭堆里,再也寻不见了。
双臂又开始颤抖,玉聪罹感受到指尖上有尖锐的痛侵袭至四肢百骸,最后聚集在胸腔里的一点,发出咆哮,喧嚣着,拉扯着。为何,还是不行?
“你这样太勉强了!”忍不住,她还是走上前来,拿起手边闲置的弓,抽出箭,上弓、瞄准、松弦……箭中靶心,不差分毫。
玉聪罹并不动容,只重新拿起了弓箭,再一次瞄准。可是这一次,那双手臂却颤抖的连弓都举不起来。
是这般的不想认输,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玉聪罹扔下弓箭,径直转身离去,留下一脸担忧的夜岚媗立在原地。
那日的集训,玉聪罹又没有参加。看着手中的习兵名册,玉天罹若有所思。
“将军,瑛王求见。”
“请。”合十名册,玉天罹站起,直面军帐帐帘。
玉泽瑛一揭开帐帘,面色一愣,随口问道,“小四,莫不是在等我?”
没有回答,玉天罹将袖口中的一页纸张递给已然进了军帐的人,而后亲自拿了杯壶为玉泽瑛斟上一盏甘露。
荷青色身影缓缓落座,将玉天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展开了那页纸张——端端正正四个大字:斩贾推刘。
玉泽瑛脸色一白,愤然站起,盯住端起甘露盏正欲饮用的玉天罹,冷然说道,“你还不信我?”
“这信,是我在六百名护送粮食的海域军中,其中一个人的身上搜到的,”玉天罹扯了嘴角,放下杯盏,用几近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你让我如何信你?罹可以毫不犹豫的信你,但是,我却不能。”
“你为何不信我?”
“为何?呵呵……”凤目笑弯,眉飞入鬓,分明的棱角映射出的只有绝然,“海域一战,朱雀舍身相救,废尽半生武学,我以为他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可是,我始料未及,他竟是你父王的狗,为了博取我的信任,甘愿奉献如此地步。若不是前日我俘获喜宴行刺时逃走的那个死士,这等事情,只怕我会被耍一辈子了!如今朱雀为你所用,若我还是执迷的相信你无二心,恐是天理不容。”
玉泽瑛一惊,深邃的眼中有惊涛骇浪翻涌而至,所有的思绪都在脑海中盘旋,理不出任何头绪。
玉天罹看着玉泽瑛的神情,心不自觉的又是一疼,心底有一个声音呐喊着——瑛,求你,反驳我!反驳我!
良久的,一室静谧。终于,玉天罹失望至极的打破沉默,别过脸去,字字沉重,“瑛,罹和霆儿心地善良,此等伤害,不若让他们死了痛快。我只希望你就此打住。奇王之事,我定会处理。”
“怎么处理?”他幽幽的问,抬起的眸子参布着点点血丝,似乎是狂了一般,大声的说道,“怎么处理?天,你告诉我?是求权帝让你去边关海域挂帅?还是让父王告老回朝?手握兵符的你权帝不可能送去海域,而我父王,更不可能擅自离了海域!天,你真当我没有想过吗?”
“我去求父皇收了我的兵符!”终是被玉泽瑛捅到了痛处,玉天罹再也承受不住那隐忍的刺,失去理智一般的大声吼了回来。
“混账!”玉泽瑛英目一横,挥拳打在玉天罹的脸上,“你是全天下人的大将军王,是大权国所有将士心中的战神,若你弃了兵符,怕是再没了敢接这兵符的人,到那时,军心涣散,敌人必然趁虚而入!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看我不教训你!”
然,被打的人,却没有分毫反话的意思。玉泽瑛感到了玉天罹的反常,怒红的双目渐渐有冷静的色泽爬回来,他仔细端看他的脸,才发现,那人的眼角,已然挂上了泪珠。
“小四……”他轻轻唤道,眼底已没了情绪。
突然,他抱住了他,将那流了眼泪的脸伏在他的肩膀,感受着他的温暖,许久许久……一声呢喃传来,“瑛,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
玉泽瑛拍了拍伏在自己肩头的人精壮的肩膀,心口有温热慢慢融化了四肢的冰凉,此刻的他明白,刚刚玉天罹如此中伤他刺激他,只不过是想要试探他真正的想法,确定他并未想要勾结奇王损害权国利益。但,也正是这样的试探,充分证明了玉天罹已经怀疑自己了,即使是十六年的兄弟情谊,也无法胜过“敌人”机关算尽的离间。
恐怕……权帝那边也应该有所防范了吧。
西统海域边关。
大石砌成的了望台上,一身戎装的老者端望着皇城方向。他的身后是大片大片波涛汹涌的海浪,而面前却是绿满乾坤的盛世。海风呼啸,带着腥咸的味道,刮过每一寸逐渐苍老的皮肤,眼角处的褶皱因太过深刻已经铺展不开,一捧灰白的长须荡在胸前随风凌乱。这人,一站,便是一个时辰那么久。
“王爷,皇城来人了。”匆匆而来的副官李崎屈身禀报。
方才还坦露的思念之情这瞬已然被威严所取代,奇王玉洪转过身来,发出简短的一个鼻音“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洛王之子——玉沐霆,天资聪慧,口碑极好,现掌管派发民粮一事。奇王从上方端坐,打量着下方躬身行礼的少年,不禁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好一个天资聪慧、笛技卓群的王子,身躬却气直,顺眉却不卑,如此气度,竟与洛王年轻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贤侄不必多礼。”
“谢皇叔,”玉沐霆颔首落座,复又抬起眸子端正的对着奇王笑道,“小侄从皇城赶路而来,途中遇见好玩的东西便拾罗了些,买回来给皇叔赏玩,还请皇叔笑纳。”
奇王一怔,看着这不过是舞勺之年的少年却有如此玲珑之面,不禁在心中又给玉沐霆加了几分,连忙接道,“那皇叔可就不客气了。”
侍官端上来一壶甘露,为玉沐霆倒入杯盏,随后便悄然退下,偌大的石屋中,只余下奇王与玉沐霆两个人。
少年端起甘露盏轻抿一小口,清澈的眸子一亮,纯然说道,“皇叔,这甘露,便是瑛大哥经常和我们提起的紫云山甘露吧?”
正欲端杯的手顿在空中,空气逐渐凝重,良久,空旷而潮湿的石屋里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