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斜斜独相依,草木深深枉寻觅。圆月高悬,暗云流过,少年桃花面上一抹伤怀,珠玉般明亮的眸子在墨色的空气中闪出一道孤独,惹煞了夜景,耗枯了锦花遍野的夏夜。
玉聪罹站在远处望着夜岚媗瘦削的身影,眼底精光不断的闪烁。他并没有上前招呼她回军帐,只是立在原地久久地望着,直至夏夜草地的露水沾湿了衣摆,湿气上涨,这才眸光晶亮一现,转身离开了去,仿若根本不曾来过一般。
三日后。
西统权国大权帝诏令天下,奇王独子、大权瑛王——玉泽瑛,因卓立功勋,派发粮草有功,特封其为最高统领通判,号令权国一百八十七城,四百三十一郡,即日上任。
权国上下,皇榜张贴,扬扬洒洒的几行字激起舆论纷纷。
玉聪罹扫了一眼张贴在校场外围的皇榜,面无表情的走向射箭场。
突然,伴随着有人大喊一声,“马惊了!”,一匹茁壮的成马踏着蹄子飞一般的冲向了这边。来不及多想,玉聪罹一个侧身险险闪过,谁知那马似是着了魔一般,一个大声的嘶鸣后,又一次转身冲向了玉聪罹。
此时的玉聪罹碍于需要隐着身份,在众人眼中扮演只是个弱到不行的副队长重罹,故他是决不会展露他真实功力的。可那战马身形高大,四肢的肌肉十分健硕,再加上速度迅猛,蹄子上劲风凛凛,常人根本无法轻易阻拦下来,所以数十个攻击后,玉聪罹已然陷入苦战。就在战马再一次疯狂嘶鸣,壮硕的蹄子荡起层层劲风直直踏向玉聪罹时,一道煞白的刀影划破天空,登时,鲜血四溅,众人定睛看去,竟是一个无名少年将战马脖子上的大动脉硬生生的砍断了。
可,一切还没有结束,战马暴怒,四蹄离地奔跑,如闪电一般冲向挥刀的少年。那人哪还来得及躲闪,待到感受到巨大的疼痛时,目之所及,全数是如洗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就像是生命中最后一抹颜色。
“兰宣——”她听见有人喊了她的名字,可下一刻,所有的意识都被黑暗所吞没。
好黑……
“媗儿,父王只消你记住——从此,光复我大风帝国,统一我东尘大陆是你此生使命,至死方休。”
是父王的声音……
“傻丫头。等日子太平了,随母后安置一处,平实享乐可好?”
是母后……
“我还是喜欢那日对着我说‘少年壮志空悲叹,暮色晨光长相思’的你。”
是……我的战神,玉天罹……
“夜岚宣,将你的愤恨和不满带到沙场上,将你复国壮志存在胸腔里,不要动不动就挂于嘴边,不要攻击你看不惯的人,不要锋芒毕露,你已不是从前的你,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也没了唤风唤雨、众人膜拜的爹,你只是一个有着满腔仇恨的平凡士兵,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卫着你现在拥有的家园和亲人,这……就是你接下来的命运。”
这是……那个人……
“兰宣!兰宣!你醒来!本皇子命令你马上醒来!你要是再不醒,我便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女人!兰宣!醒来!”
女人……不行!绝对不行!
“咳!咳!”
“兰宣!啊,教辅,她醒了!你快来看看她,她醒了!”玉聪罹焦急的声音顿时钻入耳膜,夜岚媗皱着眉头,缓缓睁开了眼。
这时,冰凉的触觉抵上了她的手腕,不刻,有浑厚的声音说道,“罹儿放心,当真没有伤及内脏,只消休息几日便可。”
“可她为何昏睡了整整两日?”
“依脉象看,此人思虑过度,气血虚弱,再加上受到惊吓,多眠了这几日也是合理的。”
失焦的眼终于看清了事物——玉聪罹满是关切的艳美容颜和一个白发老者的身影闯进视线,夜岚媗浑身一震,想要问话,可胸口处一股巨大的疼痛感传遍四肢,引得她不得不弓起了身子,险些再一次晕过去。
然,下一刻,她感觉到胸口处往日压抑的束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一片冰凉。睁开眼睛望去,夜岚媗陷入了一生中最无措的一个瞬间——她的大半****袒露在空气中,而上面敷着厚厚的一层绿色草药!
“咳,我先出去,你们自便。”管万军管教辅飘扬着一把花白胡子阔步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一双各怀心事的人四目相对。
魅惑众生的绝美眸子流转在躺于床榻之人曝羞的面上,忽而唇角泛起优雅的褶皱,笑意满溢。
手臂似有千万斤重量,怎生也无法抬起,夜岚媗瞪着一双英目,燥着嗓子用力呵道,“淫贼!不许看!”
“早就看过了!”似是有意的想要激怒夜岚媗,玉聪罹暧昧的说道,时不时的目光还要偏向她的胸口一下。
“走开,淫贼!”脸颊仿佛就要爆破了一般,一张脸憋的通红,连眼睛里都因着着急而浸满了水汽。
玉聪罹见状,不敢再造次,连忙伸手按住她几欲要离开床面的肩膀。
“禽兽!畜生!……”粗口不断从失了血色的唇瓣里蹦出,刺耳至极。
玉聪罹终是按捺不住,一掌拍在夜岚媗的额头上,正色道,“莫怪我没有警告你,管教辅刚刚给你用了断骨封草的汁,封住你五处穴位,若你再乱动,血象混乱,落下病根,痛苦一辈子的可是你。”
“就算我血脉逆流而死也绝不会向你屈服的!”被杵着额头的人依旧是不依不饶,看样子,当真是气的不轻。
无奈滑过眉际,玉聪罹缓和了语气柔声说道,“这断骨封草必与这室内正熏着的寒玉香相辅才能达到最好的药效,所以你这受伤的胸口是断不能被遮盖的。听话,媗儿。”
什么?媗儿?——夜岚媗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唤给惊得哑口无言,一双水色眼眸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一丝理智爬回脑中,控制住了身体,不再挣扎。
玉聪罹见夜岚媗安静了下来,便松开了手,坐于她的身侧,又缓缓道来,“多谢你就救我于马蹄之下,这份恩情,玉某定当报还。可,自古女介不可参军,从前是幸运,你的身份未被揭穿,倘若日后再有事端,凭你之力恐是无法护得自己周全。”
夜岚媗听出玉聪罹话中含义,眸光闪了闪,燥着嗓子驳道,“十六年我都瞒过来了,以后我也会瞒过去的。”
“既然是用瞒的就证明你也知道此番作为必是险招。”
“啊!对了,我是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显然夜岚媗并没有深究玉聪罹的话,突自问道。
“是我携着你直接过来的,除了我和管教辅,再没有人知道了,那日若不是那战马在最后一刻突顿,马蹄并未使全力相踏,否则你现在……”
“否则,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夜岚媗接口道,有几分得意之色爬上眉梢,“你看,你并没有将我的身份昭告天下,就说明,其实也是肯定了我的伪装的,不要用威胁的口气对你的救命恩人说话!”
“你错了,”玉聪罹诚然直面夜岚媗的眼,语重心长,“早在你被罚洗衣服的那个晚上我变已经开始怀疑你了,尽管之后你也坦白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依旧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你的一举一动我尽收眼底,谈吐言行若女子无二。直至那****撞见你与四弟在军帐内独处时的爱慕神情,我便确定你就是个女人,”怕对方不相信,玉聪罹再一次补充道,“要不然你觉得我怎么会将你调到我的帐内,又为何单单设置了连将军帐内都没有的子木屏风?你的伪装简直不堪一击。”
夜岚媗脸色一臊,登时便想起洗衣服那一晚的突降葵水,又想起玉聪罹无理要求与自己同帐,再到与整个军营气氛都不符合的屏风,最后想到玉聪罹总是早出晚归刻意避开……莫非真真是被他识破了?
看着床上人神情的千回万转,玉聪罹不禁暗笑——其实并非早就戳穿了她的身份的,当初留她在身边,只是想将这个很可能成为敌人的风国皇子放置身边暗自观察甚至获得一些军机,根本就没有怀疑到性别上去。若说真正开始怀疑的具体时间,其实是在他看见她深情凝视玉天罹的那一刻,以及后来,他寻她至帐外草野,看见她月影之下的身姿有着女子的灵动与妩媚,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质疑了她的性别,当然,这份质疑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戳破了。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来戳穿我?”她不依不饶的问道。
“因为,我想看看你是怎样靠一介女子之力扛起复国重担的。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有趣?原来别人的国仇家恨在你眼中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玉聪罹听出她的话中有隐忍的怒意,自知又说错了话——他怎么总是在她的面前说出根本不符自己作风的话呢!怪哉怪哉!
见玉聪罹不再搭话,夜岚媗反倒泰然说道,“不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以前又有何企图,现在我们一笔勾销。我救了你一命,作为回报,我只消你给保守这个秘密,我们两不相欠。”
玉聪罹挑眉,本就艳美的容颜此刻更是多了几分妖冶,美得动人心弦。夜岚媗看着这张俊脸,只觉得自己的心冲到了嗓子眼,大脑再一次空白,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悸动是因为在等待玉聪罹的答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我看你能撑到何时!”良久,他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无奈的说道。
权帝西统殿堂偏殿。
一个荷青色的身影跪伏在地,头抵着雪狐毛毯,身微微弓起。
“为何?”偏殿的龙椅上,权帝以手撑头直视跪在地上的人,一声毫无情绪的问句划破一时的宁静。
“回权帝,臣自小习武,修习兵法,通读史册,钻研地理,成绩卓卓。可这一切,均是纸上谈兵,并无半分实意。臣自愿请战海域边关,修炼自身,也可为天下安危献上绵薄之力。”
如正在寻食的鹰目般的眼精光四射,无半分异动,权帝含着笑静默的望着身前荷青身影,气场是纯净的等待。
玉泽瑛深呼吸,终是躲避不开这如屠割般的坦白,心下一个轻松,泰然说道,“皇叔,请受侄儿一拜。”言罢,一个响头落地,冰凉刺痛。
“皇叔,我父王戎马一生,为大权江山,世间百姓受尽戈战,历尽沧桑,如今年岁已高,按照世间凡俗本该儿女承欢膝下,安享晚年,可将军命途未绝,此等平常幸福实属痴梦。然,泽瑛身为人子,理应尽孝道,故,泽瑛斗胆在此请皇叔您成全,让泽瑛入军历练,随父王征战沙场,虽不若百姓家平和美满,但至少可解我父子的相思之情。”
“好一个‘承欢膝下,安享晚年’,朕这才发现瑛儿已有了皇族男儿的“孝义”!好!好啊!”权帝温声赞道,却不再说话,一时之间,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热暑的天,背却浸着一层冷汗,玉泽瑛不敢有任何动作,只等权帝最后决定,然,良久,所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容朕想想。”
从西统殿堂出来,正是日上三竿,硕大的太阳将皇宫中艳丽花草照耀得如洗过一般,满是生机。可,玉泽瑛只觉得周遭一切都灰暗如墨,冰冷贯穿了整个胸膛。
花小渗将药熬制好放在祖母的床头,复才摇了摇祖母的手臂。老人睁开满是褶皱的眼,一双灰暗灰暗的眸子写满了心疼。
“渗儿,祖母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沙哑的声音从微微开合的唇瓣中传出,有气无力。
“祖母,这话你每天都要说几次,渗儿都不信了,来,快些起来,将药喝掉,一会渗儿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软油饼,渗儿在宫中得了好些个赏钱,以后祖母想吃什么都行,咱们都买得起……”絮絮叨叨的说着,花小渗将药汁喂到祖母的嘴边,有苦涩的笑浸在嘴角,她不知道,这些话是在说给祖母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玉沐霆的伤已经恢复了大半,下地行走已不会再牵痛手臂。慰着夏日初阳,玉沐霆好心情的踱到了小院子里望天,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一边等待出去买菜的花小渗归家。
突然,一声苍老的问句打破了这处宁静,“小伙子,你是谁?怎么在我家的院子里。”
玉沐霆迅速回首,扯痛了手臂上的伤,呲牙咧嘴的回答道,“婆婆,晚辈姓玉,名沐霆,是花姑娘在大街上救了我一命,让我暂住在这里养伤,扰了您清净真是抱歉。”玉沐霆语气尽可能的低柔乖顺,甚至连眼神都比平时无害几分。
“你就是小渗救的受伤的人啊,没关系在这里好好养病,”说着,老人行向厨房,进门那一刻,她回首一望,正对上玉沐霆清澈的眼,忽然就乐了,那张历尽沧桑的脸泛起一层层安详的褶皱,堆积在唇边、眼角以及面上每一寸皮肤,看起来是那般的慈爱。玉沐霆有些许的错觉——那个笑不是喜悦,而是诀别前最后的不舍。
他扶住手臂,跟在老人身后进了厨房,只见老人利落的舀着水,又拿出存放在匣子里的鸡蛋和面粉,熟练的做着什么。“婆婆,您要做什么?您身体还未痊愈,需要休息。”
“不碍事,今天精神特别好,想要给渗儿做五彩蛋黄酥,她最爱吃了。”
玉沐霆一时无语,悲哀的神色隐在眼底,他用另一只手臂帮老人打下手,不刻,额上便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老人扫过玉沐霆专注的脸,有高深莫测的笑荡起,随即开口问道,“可是钟情我的孙女小渗?”
玉沐霆手上动作一滞,用清澈纯净的眼看向老人,他听见老人继续说道,“老太太我的直觉很准的。我看你面相端正,举止高贵,身世定是不凡啊,也能看出你是个善良的人,若我以后不在小渗身边了,你可否代我多多照顾她?小渗自小就没了双亲,就只有我这个亲人了……”
“婆婆您老放心,沐霆定当照顾小渗,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老人听到玉沐霆的回答,安心的点了点头,用手背抹去眼中噙着的泪花,继续做着五彩蛋黄酥。
不过一刻,花小渗便拎着一篮子的菜入得厨房,看到眼前情景,牙齿差些咬到了舌头。
“祖母!玉沐霆!你们……怎么……”
“花小渗你先去外面等,我和婆婆在做五彩蛋黄酥,就快好了。”玉沐霆笑弯眼对着明显受到惊吓的花小渗灿然说道。
老人这时也抬头微笑,一张面上竟有了些许红润,不再似生病那般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