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渗想要进去帮忙却被玉沐霆与祖母阻止,所以只得悻悻的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待。
不刻,一股子香甜的味道弥漫开,花小渗享受得闭眼轻嗅,一脸满足。刚巧,单手端着碗筷的玉沐霆看到了她的模样,不禁笑弯了腰。
“花小渗,你这只小馋猫。”
生之,心属宁静。逝之,心归灵空。
那一日傍晚,彩云烧红了整片天空,如血凰降世,铺天盖地的壮观。老人靠在花小渗的怀中睡去,这一睡便成了长眠。玉沐霆从始自终陪在花小渗身侧,望着那双被老人牵放在自己手中的柔荑,满眼荒凉。
“霆,你说祖母去了哪呢?”
“我想,一定是去了很美好的地方吧。”
“恩,我想也是。”
“花小渗,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可好?”
她将目光从天际移开,看向祖母安详的睡颜,复又望向被祖母放在他掌中的自己的素手,一大颗眼泪砸落下来。
良久,她说道,“我既然答应了祖母便不会食言,霆,谢谢你。”
“你我之间可还用谢?”
“要谢的。因为你,祖母才会走得如此安详。也因为你,我才会如此平静。我本以为我会痛不欲生,可现在,豁然发现,祖母这一去才是真正的解脱,人生在世便是一个折磨,一个痛苦,少有快活。然而今日我看见祖母很快活,足矣。所以,我要谢你。”
玉沐霆没有再说话,只紧了紧手中的柔荑,隐去了满眼落寂。
皇城统军军营。
玉聪罹一身素白,蒙着面出现在马厩外栏。
沿着围栏一直走,直至到了马厩后身泛着臭气的深坑,玉聪罹才停下脚步。翻手将麻绳系在围栏之上,另一端系上自己的腰,双脚一个击地,整个人顺入了黑漆漆的深坑。
就快见得深坑之底时,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玉聪罹拿出管教辅给他的一小瓶药膏,涂在人中上——此处乃是抛弃战马尸首的尸坑,日积月累,会形成对人身体有害的尸毒,而这药便是对抗尸毒用的。玉聪罹吸了吸鼻子,果然,尸臭味道减缓了不少。
终于双脚着落,玉聪罹解下绳子,点燃火折子,小心翼翼的踩在腐烂的尸体上寻找着他的目标。
战马的身形多半庞大,腐朽之后的白骨堆积成小山的模样,甚是可怖。然而最令人发指却是正在腐烂的尸首,飞虫环绕,尸水满地,玉聪罹尽可能的视而不见,绕路而行。
忽然,一声兽鸣传来,夹杂着痛苦。玉聪罹眼底精光一闪,便将火光移了过去——一直战马翻躺于地。四只马蹄在淤泥之上不断的搓蹭,马腿已经有了多处的伤痕,侧卧的健硕马身上一条手臂那么长的血口狰狞可怖,血肉外翻。再将火光移近些,便照亮了那双充满痛苦的马眼。
真是一只漂亮的马儿——玉聪罹在心中赞道,蹲下身来捋顺马面上的鬃毛,谁知那马儿似是通了灵性,低低呻吟,一双晶莹的眸子泛出了泪光。
取下面上的布料,玉聪罹弯起嘴角,对着奄奄一息的战马缓缓说道,“谢谢你那天没有全力踏在夜岚媗的身上,我……这就帮你解脱,送你最后一程。”
言罢,手上动作一顿,捂住战马的眼,另只手抽出靴中短刀,直直刺中马劲,几乎是立刻的,战马便不再动弹,失去了生命。
良久,因为火已经熄灭,黑暗中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只知道,在这布满尸首的深坑中,一抹雪白突兀的存在着,许久不曾移动。
夜色倾天,月朗星稀。有白色身影晃进皇城统军军营主帅军帐。
“何人?”正在翻看军况图纸的玉天罹一个抽刀直直劈向扫来的劲风。
“铿锵”一声,刀剑相克,下一刻,帐帘突地被揭起,守卫横着刀闯了进来,“将军!刚听见兵器响动,可有事端?”
玉天罹眼一横,呵道,“本王在研究地形,怎会有事端,退下吧!”
守卫刚刚撤去,玉天罹神色一送,便掀起身后的帷幕,赫然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烛光之中。
“大哥!为何这般出现?”
“我长话短说,惊动了侍卫很有可能就惊动了敌人,”玉聪罹闪出帷幕,正色说道,“我被战马袭击一事,并非偶然。”
说着,玉聪罹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递与玉天罹,随后继续说道,“这是我从袭击我的马鼻子下方找到的残留药物,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可以断定的是这必为人为的。此事断不可惊动父皇,我要亲自查出元凶。今日来此,便是向你报个平安,兰宣与我暂住管教辅的府邸,待他日养好了伤再回军营,此期间若父皇问起,便说我被马惊到了,卧床休息一段时间。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行离开了。”
飞快的说完话,不等玉天罹再说其他,来者已然如鬼魅一般的闪出帐外,悄无声息的失了踪影。
玉天罹当然知道他现居何处——从小,只要玉聪罹受了伤或者有不解之事,就必然会去管教辅那里,进行自我封闭式的自我调节。对,没错,向来都是一个人去的地方,这次,却是带去了兰宣。不仅如此,还让兰宣住在那里这么久——为何,他们关系密切到如此地步?
八月初七,暴雨连天。
整片天空都灰蒙蒙的压下来,团团乌云翻滚,不像是吉兆。
夜岚媗坐在床沿凝着窗外雨幕,胸口隐隐作痛。
门被推开,管万军管教辅一脸笑意的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夜岚媗颔首一礼并不多动,只尊敬的望着管教辅纯洁圣白的一身行头牵动了嘴角,“玉聪罹喜欢穿白也是随了教辅您吧。”
“夜姑娘所言差矣,”管教辅道骨仙风,灰栗色的眸子仿佛蕴藏万千智慧,眼角几路细碎褶皱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的深不可测,只听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罹儿的娘亲紫藤妃子生前最喜白牡丹,权帝夸赞其乃‘素天净地最纯洁’,两人伉俪情深,在当时传为一段佳话,只可惜后来紫藤妃因产华扇公主烟消玉泯。所以,自罹儿懂事起便最喜白衣。”
“原来是这样,”夜岚媗恍然点头,一双明媚的眼有朵乌云飘过,随即便明亮起来,“兰宣能看出玉聪罹很是敬重教辅您,也很信任您。”
“能得罹儿信任是老夫之荣。”老者掳着胡子,弯起眼睛笑说道,将不凉不热的汤药递给眼兰宣看着她喝完。
“兰宣在风国也听说过许多关于大权国的事情,尤其多的是四皇子玉天罹。”一碗见底,也不见她皱眉,只用袖口擦了擦嘴。又漫不经心的问道。
“天儿生性刚直,有统军伐战之能,天下人倾慕,那是自然。”
夜岚媗的神情有着些许的骄傲,仿佛教辅所夸之人正是自己的心上人一般。管教辅将这抹神情看在眼底,了然之光闪在眼角。
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因为玉聪罹的身影晃过了窗棂,不刻便一身湿透的出现在了门前。
人才进门,便听见他说,“管教辅,您可曾听说,暖河流域泥流泛滥,刚刚离开的六百护粮军在那一带失去了踪迹。”玉聪罹说的极其镇静,嘴角弯成浅浅的弧度。
听者一愣,随即负手而立,“还未听说。”
“如此看来,定是密报。教辅怎么看?”
“暖河天灾,六百护粮军失踪,权帝必然不会寻常处置,定派出心腹重臣前去赈灾,这人选……非玉沐霆所属。”
玉聪罹英眉一挑,眼扫过夜岚媗,畅怀的笑道,“明明是伤者,却还要任用,大权国是没人了么?”
想到玉沐霆和这个夜岚媗同样都受了伤,管教辅轻轻摇头,释然说道,“罹儿可有计划?”
“瞒天过海。”白齿红唇轻轻开合,吐出悠然字句,混在窗外的雨声中,有星星点点的寒意。
夜岚媗紧紧盯着他的面,一刻也不曾离开。
——忽然,一个巨大的闪电炸裂天空,闪在他的身后,落在她的眼中。
心脏一窒,夜岚媗被疼痛折磨的弯下了腰。而分明的,这痛楚他全看在了眼中,却没有半分关心,只是洒然转身离去,绝情的仿佛正被折磨的人是个陌生人一般。
出了门,玉聪罹对着一直守在外面的哑奴说道,“寒玉香快燃尽了,换上新的。再将窗子全部关上,勿让湿气进去……”
西统骤降暴雨,中西部地区涝灾四起,天灾难抵,权国大帝特任洛王之子玉沐霆为抗涝都统,奇王之子、最高统领通判玉泽瑛协助抗涝,此名不违,逆天为价,安民赈灾。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玉聪罹立于窗前望着连降五日的大雨后突然放晴的天空,唇角有笑纹泛起。一只雪白的鸽子忽然落在了他面前的窗棂上,扑闪了几下翅膀便呱呱地叫着不动弹了。
这么快?玉聪罹在心中叹道,伸手轻解下系在鸽子腿上的小木管。
将木管中的纸条展开来看“暖河之行,勿密之。”
将纸团揉进掌心,玉聪罹再一次望向天空。空中一只飞鸟掠过,窗前的人思绪回转——潜入玉天罹帐内那晚,在玉天罹叱呵守卫的时候,他躲在帷幕之后正巧看到了摊在木桌上的文案,说的正是“六百名护粮军葬身暖河泥流”之事。所以他才会先发制人,抢在了权帝设下防备之前联系了奇王玉洪,邀他暖河一见。
可是,目前看来,事情进展的似乎并不顺利。至于为什么这样觉得,玉聪罹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从皇城到暖河流域,快马加鞭不停赶路需整整两天两夜方能到达,但由于大雨洗礼,山路腻滑,赈灾军足足在路上耽搁了四天四夜才到达了灾区。待到赶到暖河流域居秀县时,大半灾民因被困缺粮而活活饿死了。
“荒唐!”玉沐霆顶着压肩暴雨大吼道,扬起手中马鞭抽向跪在泥水中的人身,只是鞭子还没抽到,便已被身侧的玉沐霆给制住了。
“霆,小心手臂。”
玉沐霆哪里还管得上自己受伤的手臂,甩开玉泽瑛的束缚,再次扬鞭抽去,这次没人阻拦,鞭子硬生生抽在人肉上,溅起一层血雾。
暖城通判失了重心跌倒在地,望着被玉沐霆一鞭就抽得奄奄一息的暖河河监官,浑身不住颤抖,在布天的暴雨中发出呜呜的哭声。
“说!谁允许你们知情不报的!谁有这么大胆子将两万多条人命白白饿死的!说!不说,我就抽到你们说为止!”盛怒的玉沐霆不再似平日那般纯良清澈,多了许多激烈而狠绝的气质,在加上他因着手臂上的伤而苍白得发青的脸,令他整个人有着说不出的鬼厉,与传闻中的霆王子大相径庭。
“启……启禀都统,微臣从降雨那日起便一直呈报灾情,却、却没有得到正式批复……微臣句句属实,整个暖河通判府都能为微臣作证啊!”
“咔嚓!”一声惊雷爆满天空,将灰蒙蒙的天照的犹如通透了骄阳,眩晕而晃眼,仿佛上天呲出的獠牙,虽明亮但森然。
“立即派人通知暖河县所有邻村、乡、县还有城的直属官员,召集所有将士和壮丁,集合在暖河两岸,听从指挥,准备抗涝,临阵脱逃者斩!违抗示令者斩!”玉沐霆威武浑厚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仔细看去,那张面上哪里还有稚气与青涩,只余刚毅和霸气——少年壮怀,蓦然成人。
玉泽瑛等一众抗灾人马跟随玉沐霆向着暖河疾驰而去。然,大队人马刚刚离开,空空荡荡的县城内,便有如鬼魅般黑色身影闪过,由于天太过阴霾,根本看不清来者面目。
将抗灾军暂安置在一处坚实的石质高地上,玉沐霆与玉泽瑛两人继续向更高的地段驰去。
暴雨如猛兽一般吞没天地,方圆数百里,泥浆纵流,河道蹦垮,村庄俱毁,人迹全无,此番景状不禁让玉泽瑛想起四个字——人间地狱。
“这群畜生!竟敢谎报灾情!这岂止是六百护粮军遇害,这分明是生灵涂碳!”玉沐霆对着身后始终冷静的玉泽瑛说道,咬牙切齿,怒不可抑。
“当务之急,应先疏导百姓撤退。”玉泽瑛将手搭在玉沐霆的肩膀,沉稳不乱。
“现在已经过了撤离的最佳时机,暖河上游山体崩塌严重,若疏导向南北撤离,大片森林刚好可做难民营所,可,粮草几乎不可能穿过前方那侧深沟运达……”玉沐霆用马鞭在空中比划着,说到为难处牙龈锃锃,“撤离只是徒劳,我们现在只能开道引流,不再让涝害扩大范围,将暖河大水引入洪山湖和干枯许久的冷河河道就是个法子。”
“即使撤离豪无用处,孩童妇老也必须撤离,洪雨不知何时停歇,壮汉在这雨中撑着都费尽心神,更莫说那些弱幼了。”玉泽瑛坚持。
玉沐霆转过马身看向在雨中依然英挺的人,荡起勉强的笑,“瑛大哥,我知你为何这般决定。大雨连降六日了,皇城却无半分对策,造成人心惶惶。天下人对朝廷失了心,大失所望的前提下,就算灾情控制住,死的人也活不过来,皇权颜面尽损,只有活着的人才是希望。所以你想将弱幼人群送达安全之地,以此安得天下人心。”
轻轻颔首并未否认对方的说法,玉泽瑛睨着石崖下方一片狼藉的世界,徐徐说出的话却没了坚持,“一切由你做主。”
“是霆儿考虑不周,就按瑛大哥说的做。走!安排部署去!”刚毅神情一转,清澈与灵动闪过。玉沐霆一个送跨,向着队伍驰去。
待到弱幼人群暂时撤离,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河道改造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再加上暴雨不断,几万人拼了一天一夜,效果却一点也不明显。那些临时做的简易器具也耗损严重。身体上加上心灵上的双重折磨使得整个抗灾队都涣散崩离,溃不成军。无奈之下,为了从长计议,抗灾队只能先行撤离。
玉沐霆突自下到水中亲自测量水深,做着收尾工作。余下的几位随从见状,均极力劝阻,可怎生也劝不动分毫。
玉泽瑛裸着精壮的上身在泥泞之中缓缓行向浸泡在洪水中的玉沐霆。劝阻的随从们,在玉泽瑛的暗示下先行骑马离开。天地雨幕中,只剩下了两个人。
雨声太大,玉泽瑛只得扯着嗓子对他喊,“给我撤!再这样下去,你的胳膊就废了!”
“比起那些灾民,我这一只胳膊算什么!”
“你在执拗什么?你在自虐什么?”他抓住他的手臂,怒不可抑的问道。
“没……没有……”玉泽瑛的话犹如重棒,砸得玉沐霆只觉得虚脱,一身的劲儿顿时全泄了,浑身冰冷的可怕。他任雨水冲刷,任玉泽瑛将自己连拉带拽的拖走,任一颗心剧烈的疼着。
我怎会如此不堪……花小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