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刚刚接到暖河抗涝圣旨的玉沐霆便赶回花小渗身边,想要在临别前再见她一面。为祖母守灵的花小渗见他跑得满头是汗,便用袖口为他拭汗,微笑着点头说一路顺风,温柔而轻缓,有点点木棉花的味道。
那时的他,为自己的心动而失笑,不禁灿然道,“有瑛大哥在身边一定会顺利的。”
就在那一刻,虽然她掩饰的很好,但是因那人的名字而闪烁的眸光还是被玉沐霆看在了眼中。苦涩的道离别,故作洒脱的上马,却抵不过她充满凝重担忧的一句“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
是凝重担忧而不是云淡风轻。是“你们”而不是“你”。
这本是平常的一句嘱咐,可听在玉沐霆的耳中砸在他的心底,却是那般的伤人。原来,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取代的。
“驾!”玉泽瑛用绳子将自己与玉沐霆系在一起,策马奔驰在雨幕之中,他偶有抬头望向远处大团大团的乌云,翻涌奔腾,犹如天降猛兽,像是对发烧昏过去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霆,再忍一忍,出了这片云就没事了。”他大吼着,却换不来身后之人的半点回应。
这时,一声巨雷惊天,奔跑的战马前蹄一顿,“咔嚓”——马翻了!马腿被硬生生的折断。
下一刻两人已被抛于空中,玉泽瑛大脑有一刹空白,随后立刻反手环住玉沐霆的头,以侧身直直摔向坑洼的大地。
若将天地逆转,生死轮回,年少的你我都会心甘情愿的为彼此付出。没有犹豫,更没有计较,单纯的仿佛天经地义。
霆,你可知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什么?
着地的那瞬间,玉泽瑛听见自己左臂砸碎的声音,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疼得脱力,蜷缩起来,定是摔成了内伤。可来不及呻吟,怀中昏迷的人发出的轻哼,登时将他的疼痛感逼退,“霆儿,清醒点,霆儿!”
依旧没有回应。
很多年后,岁月安好时,玉泽瑛依旧在问自己,这一次天灾劫难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这样的一场雨,仿佛一辈子都停不下来,哗啦啦的下着,下着……
玉泽瑛单臂背起玉沐霆,眼中闪烁出坚毅的光芒,拼力奔跑,直至又一口鲜血涌出,直至再也无法移动步子,直至栽进泥河中意识渐渐模糊,他依旧唤着——霆儿、霆儿……
“霆儿,若我纵身跃下,可换得天下太平,我愿跳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父王远在边关海域,火灿、烟伏虎视眈眈,若我将儿女情长放于胸腔,岂不是对不起天下人那一声‘瑛王少’?瑛大哥在此答应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对花小渗有半分眷恋,苍天为证!”
“瑛大哥你背负太多,那个温润答理,清雅丽质的你,渐渐变得沉重,我知奇王之事让你糟心,可是,偶尔回首看看你的兄弟们,我们都在你身后。儿时骑猎时,你常说,‘罹之谋略,天之勇猛,霆之伏战,瑛之杀戮,四象归一,无往不胜’,现在依然是这样。所以,奇王之事,安心置腹,我们会尽其所有,护他周全。至于,花小渗,我不曾想强求,也不愿被人……可怜。”
那一日危楼之上,所有的话语还在耳边,为何,这心境已然变得面目全非。
终于,玉泽瑛缓缓的闭上双眼。在俊逸面孔上纵横的浑浊水痕不知是这倾天雨水,还是泪水。
将让雨淹了一切吧,就让这犹如噩梦的日子结束吧……
有光射入……太过刺眼……
“王爷,小王爷醒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蔓延至耳窝,勾起床上之人的一丝清醒,以及巨大的痛觉。
“泽瑛……”奇王柔起那张刚毅的脸俯视着玉泽瑛。
终于清醒,待到看清面前的人,玉泽瑛惊得一个激灵,顾不得疼痛直挺挺的坐起来,“父王?你怎么……”
“我来见你。”
说得轻巧——玉泽瑛就算再混沌也不会相信这个言简意赅的解释。所以他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春水般平静的眸子对视奇王的眼。
“我来见你,是要带你回去。”终于,奇王再一次缓缓开口,话依旧简短,却字字戳心。
“回去?去哪?霆儿呢?你把霆儿怎么样了?”没有久别后的惊喜,更没有半分的信任和依赖感,只有巨大的惶恐,比恳求权帝时还要强烈的恐惧感袭击着心脏。他乱了阵脚,他被自己的父亲短短两句话击得溃不成军。
朱雀箭步上前,束住玉泽瑛因激动而挣开伤口的身子。
“放开我,否则我杀了你!”透着寒意的低吼使朱雀一凛,他真的看到了玉泽瑛眼中猩红的杀意——可,老王爷不发话,他就算再害怕也要挺住。
“放开我!放开我——”
“啪!”脆响止住了一切声音,窗外涌来一阵阵新鲜的泥土味道,带着湿冷的空气,刺激着神经,也压抑着人心。
“本王能对自己的亲侄子怎么样?哼!生在帝王家,不会就那么轻易死了的!”奇王收起被震得酥麻的手掌,深黑色的瞳孔闪烁着不可名状的阴冷,只听他继续说道,“你是我儿子,怎可有妇人之仁!想要同我并肩作战,统领千军万马,就要做到铁血刚心,冷锐狠绝,做不到这些,到我身边来有何用?海域军要你有何用?”
“我……”哽住了,话哽住了。眼眶似有热火在烧,那犹如沸腾了的泪奔泻出来,映出面前那张模糊了的日夜惦念的苍老的脸,心却是无限委屈。
“啪!”又是一个耳光,“哭?你有什么资格哭?大权国上上下下千万百姓由你父王我来守护,连那坐在皇位上的人都是由我送上去的,而你,作为我的儿子,居然因为死了一个兄弟就哭鼻子,简直就是有辱家门!”
说到此处,奇王凝气提力,聚满戾气的第三个巴掌狠狠扇去,掌风呼地贯过耳畔,碎发飘起,却没有脆响。
“你也知道那是我兄弟!那是从小陪我到大的兄弟,那是你不在我身边一直替你照顾我的兄弟,那是全天下人弃我也会毫不犹豫相信我的兄弟啊!父王,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让我一人独活!”玉泽瑛用那支没有受伤的手紧紧攥住奇王的手腕,骨节泛白,恨然愤然。
“帝王世家,没有兄弟情义可言,没有爱情可依,没有亲情可信。今日,你可以为了救你所谓的兄弟断臂受伤,明日,你的兄弟就有可能在众人面前落井下石或是在背后捅你一刀。你所谓的兄弟情义,只不过是一触即破的薄纸而已,只有权力与力量才是可以给你一切的唯一的依靠。”
奇王收回手,负手而立,伟岸的身躯遮住玉泽瑛面前所有的光亮,他用冰冷的眼神望向下方的人,用极度讽刺的语气继续说道,“本王今日,不仅要带走你的人,还要带走你的名,你的命。从今往后,普天之下,再没有瑛王少这个人,天下人眼中‘温雅贤德’的瑛王将永远葬身在暖河洪水之中,所顶的名义是拼死守护他的兄弟——洛王之子玉沐霆。如此这般,你可满意?”
“为什么?”
“为什么……如果,你非要问个究竟,那你就理解成——你死了,你的兄弟们与我刀剑相见时才会无所顾忌。而权帝,也好在没有任何阻力的情况下来惩治我这个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兄弟。而你,也好看看,在帝王世家中,你所说的兄弟情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失去血色的唇颤抖着,一张面已然白成纸色,玉泽瑛一瞬不瞬地盯着奇王皱纹纵生的老脸,忽然就笑了,无声无息的笑了。
良久,一室湿热中,一声“好”字,悄然飘来。
暖河传来消息,连降七日的洪雨终于停歇,前去抗灾的两元大将均失去踪迹。朝廷为稳人心,全面封锁消息,暗中调遣新兵力前去灾区抢险。
乾坤殿灯火通明,四皇子玉天罹、皇城通判贾思廷等一干大臣伏跪在地,听凭端坐在龙座上的权帝发号司令。
“抗灾援军分派就按刚刚朕说的传达下去,所有部署要在天亮之前完成,朕只要结果,”英目微眯,璞玉扳指被紧紧握住,权帝起身缓缓走下危梯,“天儿,罹儿身体有殃,且安置军中,不便出城,营救泽瑛和沐霆之事便由你全权负责。记住朕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也好向奇王和洛王有个交代!”
“儿臣、遵旨!”
一室氤氲,水雾缭绕,夜岚媗无限享受的倚靠在木桶中,畅快的往身上浇着热水——真好,这几日断断续续的下大雨,现在终于放了晴,令人心情舒畅,再加上伤处因为管教辅的药效奇好而迅速痊愈,不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庆祝一下简直就是浪费光阴不珍惜生命。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夜岚媗的好心情。披衣束发,打开门,看见在前院大门口当差的小侍从手里恭恭敬敬的递过来一封信。
合上门,夜岚媗展开信来看,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兰少爷,算日子,夫人半月后生产,望归家。霈霈”
几乎是下意识的,夜岚媗将信放在烛焰上燃尽,穿戴好衣物,便攀上房顶,对着满天的星辰发呆。
被马踢伤后,为了不和娘亲断了联系,她便用管府中的信鸽捎信给兰霈霈,让她有事往这里通知,可哪知,消息来得如此之快,母后半月后就要产子了,而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借口离开这个被玉聪罹圈画为“不可踏出半步”的府邸呢。
正在发愁,一股轻风拂过,待到夜岚媗转首看过去,管教辅已然端坐在她的身边,掳着胡子一派轻松的望着夜空风景。
“管教辅轻功了得,晚辈实在佩服。”夜岚媗忍不住赞道,天地作证,她真的不是在恭维。
“在想何事?”管万军管教辅不理会夜岚媗的夸赞是真还是假,只突自的问道。
这么不尊重人,和你徒弟一模一样,夜岚媗想到,悻悻的一撇嘴,露出一副“你无视我夸赞我就不回答你问题”的生动表情,耸了耸肩一个跃身跳下了屋顶。
“像你这样高傲的女子,世间少有。”管万军继续掳着胡子,好笑的说道。
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尘,夜岚媗扯出一抹淡笑,立在地上回嘴道,“像你这样爱管闲事的老头,这世间也不常见。”
年少轻狂的我们总以为一直向着正义不断努力,就会更靠近光明,就会得到内心强大的满足,殊不知年轮茁壮成长带来的不仅是勇气,也带来了面对羁绊时无所适从的绝望。若可以将时光调转,我想我绝不会带着稚气对着你莫名其妙的反驳,也会更加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瑛,我求你,我求你……不要死。
“启禀霆王子,属下暗中在暖河下游发现的大批尸首中搜寻瑛王的……迹象,并无所获。”白虎单膝跪地,满额汗珠,斟酌着每一个词。
“继续找。”说话的不是玉沐霆而是刚刚入门的玉聪罹。
白虎恭敬颔首,便退出了房门。
玉聪罹拾起衣架上的长衫,轻轻披在了玉沐霆的肩上。轻瞥玉沐霆的面,除了悲伤看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罹大哥……怎么办……瑛大哥怎么办……”玉沐霆喃喃的问,抬起的眸子一丝生气也无,死死的咬住唇抑制着那一声闷闷的呜咽。
大片大片的心疼闪过,玉聪罹伸出长臂将玉沐霆环在怀中——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心地善良,唯爱独尊,专一的让人心疼的孩子,那温雅贤德的瑛王少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是他为数不多的崇拜对象的其中一个,是称兄道弟坚信不疑的兄弟,就这样为了救他而死去了,他该是多么的痛苦与绝望。瑛,如果你还活着,求你快些出现,如果你不幸……死去,请你在天之灵保佑霆儿,不会就此消极……
“我知你心中苦痛,若难过,便哭出来吧。”
“罹大哥,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啊!”在玉聪罹的怀中玉沐霆终是抑制不住情绪,水眸决堤,泪如雨下,“我不该因为儿女私情故意和瑛大哥唱反调,不该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刻意顶撞他,不该为了让他有负罪感而故意自残惹他担心,我更不应该不相信他对我的承诺,而最不应该的就是妒忌他得了花小渗全部倾慕……我是疯了,才会这样子不负责任的折磨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应该最清楚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要这样做,罹大哥,你告诉我……”
“霆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你瑛大哥,一定不会怪你,他只是用了所有来表达对你的情谊,霆儿,换做是你,你也会为了救瑛而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的,天还有我,也是如此。瑛只是做了让自己不后悔的决定。况且,瑛只是失踪,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啊。霆儿,暖河流域的灾情还在等着你去控制,百姓的安危在等着你去保障,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垮下来。皇城那边来了消息,你天大哥正带着新的抗灾军前来支援,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戛然而止的巨大轰鸣,脑海中一张温雅的面出现,那人说,“霆儿,若我纵身跃下,可换得天下太平,我愿跳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么?玉沐霆没再说话,一双清澈的眸子隐去了悲伤,宛如雨后碧蓝的天空,一丝云朵都没有,他离开玉聪罹的怀,转身走出了房门。
“去哪里?”
“回军营。”
淡笑扫过唇边,欣慰爬上艳丽的容——霆儿,你终于打起精神了么?
当日下午,玉天罹带着五万抗灾军抵达暖河流域抗灾军队驻地,增派一千人,力寻瑛王爷与霆王子的下落。然,日落时分,已失踪三日的玉沐霆奇迹般的出现在了军营之外,没有马匹,只是徒步而来,虽然面色苍白,但是身体似乎并无大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玉天罹不明所以的问道,显然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何玉沐霆在此等大难之后会这般完好的出现——来时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玉沐霆的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冰冷而柔和,若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他在生气,可若仔细打量会发现,眉宇间滋长出了深重的忧伤,整张面上的线条不再是原先和缓的温顺善良,多了锋利与锐色。只听他缓缓开口道,“瑛和我遇险后,罹赶到救下了我,瑛在那是已失踪。”
“罹也来暖河了?”玉天罹一惊,要知道,玉聪罹虽然告病修养,但是权帝可是监视的十分紧密,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会逃过权帝的掌握,做出此等险招,可是不要命了?!
“找瑛大哥之事暂时放缓,当务之急是要稳住暖河流域的灾情。天大哥可否将部署事宜交给我来办理?”
玉天罹挑眉,大团大团的疑虑闪现在脑海,他用极度考究的眼神望着面前冰冷决绝的玉沐霆,良久,才说道,“全权由你。”
“谢天将军。”玉沐霆一个抱拳,浑身透着疏离出了军帐。
此时繁星已然挂满夜空,间或有流星滑落天际,仿佛象征着一个生命的陨落,瞬间明亮又黯淡,燃尽了所有辉煌。
玉沐霆连夜部署抗灾工作,第二日便开始执行实施。两日后,各大避难营均能通过一定的渠道得到粮草供给,一场与天灾抗衡的战争总算结束,虽然损失惨重,但最终大权国没有失了民心。
玉泽瑛仰面看着又一个晴朗夜空,侧影如画,神色如伤。他不知道未来的命运他将如何行走,更不知道要以怎样的身份去生存,他对这样的自己很是陌生。然而,这一切迷茫的情绪都抵不过来自心底的那抹担忧——他的霆儿,用生命保护的霆儿,虽然知道了他平安回到了军营,但是该怎样做才能让他知道自己一切安好,只是无法回到大家的身边。善良如他,寻不见自己的自责和内疚将怎样折磨着他啊……
“还在想你的兄弟?”奇王的声音突兀出现,打断玉泽瑛所有思绪。
他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是平静的端起一盏甘露,放在嘴边轻轻的抿着,仿若来者是空气一般。
对于玉泽瑛的无理,奇王不怒反笑,踱到木椅处坐了下来,悠然的说道,“很快,你将会听到你的尸体被运回皇城并以将王之礼厚葬的消息。我只是来打招呼,免得你到时候太过震惊而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有何好震惊的?早就知道你会想办法让原来的那个‘我’死去的,还是以那么英勇的名义死去,呵呵,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
“你若当真这么想最好。”奇王语气不善,椅子还没坐热便起身离去,显然玉泽瑛的态度和他想的不一致——不该是如此平静,应该愤怒应该暴跳如雷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