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怎么还是不行,”而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有请。”
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满脸满身都已被汗水打湿,呼吸粗重,几缕湿发贴在花面上,很是狼狈。
“何事?”他问。
“求……求求你……救救我娘亲!求你!”她奔到他面前,用湿腻的手心攥住他的袖口,顾不得礼数,急切求救,“我娘亲难产,一天了,孩子还没有出来!求你帮我找找太医吧……他们医术要比产婆高明的多……救救我娘亲……”
玉聪罹握弓的手紧了紧,随即胳膊一抬,轮掉了她的手,语气低沉而阴冷:“凭什么?”
“……凭?”她一怔——印象中的玉聪罹虽然有些无理但绝非一个绝情之人,天下人口中传颂的权国嫡子形象也并非空穴来风,可为何,此时此景,她竟觉得他是如此的邪恶冰冷,她不可置信,但却理直气壮,“就凭那是两条人命!”
“人命?哈哈哈哈……”人笑得痴狂,连树上的花都被笑落了,他扔下弓,贴近她的身,用极其妖娆的声音说道:“你可知,人命是可以假装没有的,一个真实的活着的人,是可以被说成是死人的,你说,那个被说成死人的人,他的心该有多疼呢?你能理解吗?救人,呵,救下来又怎样,反正不还是逃不过一个命运?”
说到这里,他顿住,失神的双眼眨了眨,随即清亮的眸光闪现,一丝后悔爬上了眉间。于是,他向后退去,拉开与她的距离,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让我救人可以,但是,夜岚媗,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你对天发誓——你要效忠于我、跟随于我,只能听凭我的命令,助我铲除危国危民的祸端,直至我要你离开的时刻!”
“为什么是我?”
“你无须惊讶,因为这样的人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你只需想通后发誓就好!”
风过发梢,汗水变凉,沁骨的寒冷,她隔着眼泪望着他,俊俏的脸上布满决然。
“好!我发誓——我,夜岚媗,从此刻起,将效忠于权国嫡皇子玉聪罹,助他铲除祸端,造福天下百姓,生不离死不弃!若此誓反悔,我夜岚媗将永世孤苦,不得好死!”
誓言的尾音绕梁三尺,迂回婉转,惊得淡漠的夜色凉风席席。
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去看了她的眼,黑珠的光晕斑驳流动,像是最好的珍珠,闪耀着温润而笃定的光芒,他在那一刻想到了很多种对未来的设想,却独独没有想到“执子之手”的那一幕。直至后来风云淡定,往事沉积,他再忆起这时的光景,竟还是觉得历历在目——这个少年,不,应该说是女子,为这般纯净而真挚的眼神,仿佛不经意间就能贯穿人的灵魂,画上属于自己的符号,那浓重的一笔,隐隐约约间,或许可以被称作是一种……刻骨铭心。
花家房内。
一声脆啼惊得夜岚媗直跳脚,心紧张得就快要从喉头处跳出来了。她奔到房门前焦急的等待,十个指头竟生生将门板抓出十道刮痕来——孩子出来了,那母后呢?
兰霈霈抱着一团锦被从内打开了房门,一脸的喜色,嘴角的梨涡深的都可以养鱼了,她对着夜岚媗欢喜的叫道:“兰少爷!母子平安!母子平安!你快看!夫人生了一个小少爷呢!”
“太……太好了……”
命运总是会在最意外的一点燃亮整个世界的灯火,在漫长孤寂的等待中,这份意外的惊喜便是我们无处不在盼望的转折。夜岚媗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将被子揭起一角,看向那张皱巴巴的小丑脸,无限幸福的笑了。
她轻轻的说:“我等得你好辛苦,我的弟弟!”
逆境,可以让骄傲的人谦虚,可以让自信的人质疑,可以让勇敢的人踌躇,可以……唯独不能的,就是让既骄傲、自信又勇敢的人放弃。
玉天罹便是这样。
在玉泽瑛以将王之礼厚葬后的第十天,他回到了皇城统军军营,开始新一轮的练兵。
他没有去找玉聪罹问个究竟,因为那已经不需要了,是的,不需要了。身为大将军王的他,除了在沙场之上拼命杀敌,用尽一切力量和智慧守护他身后的土地外,那些在朝廷上的阴谋算计权柄地位都可以视为粪土——他从未想要爬的更高,他只想辅佐统治者造就权国盛世,他也从未想要荣誉,他只想在他短暂的生命中守护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更不曾想过要背叛,因为背叛本身便是痛苦的囚笼,住在其中,犹如地狱。
玉泽瑛的死,是他十六岁生命中最悲恸的一件事。年少过往中,那喜爱穿着荷青色衣物的少年,那总是温雅低笑的少年,那处事圆润待人宽厚的少年,那文武双全却从不张扬的少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存在——所以他不能允许那个少年在别人心中有背国的嫌疑,即使他自己是多么笃定的相信他,他也要逼着玉泽瑛自己证明给大家看——没错,就是因为太相信,所以潜意识里就越想要证明自己的信任从始至终都是正确的,于是一步步的紧逼……到后来,竟是失去。
“啊!”他大力的抡起虎头战刀,风驰电掣。暗夜中,刀身的相互撞击溅起橘红的花火,在空气中燃尽消失。对手青龙整个人被振飞出去,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土痕。
“将军!末将输了。”
“起来!再来!”玉天罹喝道,脖颈处青筋暴跳。
青龙只得起身,拿起战刀疲惫应战。然,一个白色身影擦身而过,青龙只觉手中一空,刀已被来人夺了去。
玉聪罹缓缓转身,手中的刀柄握紧,一双美目透出了彻骨的寒意,“小四,我们来比试一场如何?”
“求之不得!”
玉天罹抡刀就砍,招招狠绝,力大无穷。玉聪罹面色凝重,寒光四溢,手上没有多余花哨,竟也是刀刀要害。青龙退至一旁,看的惊心动魄——他是第一次见到两个皇子比武——皇家是有规定的,但凡龙血继者决不允许刀剑相见,如若违反,必以家法惩戒——想到这,青龙急忙阻止道:“两位皇子,校场之上,人多眼杂,请不要再比了!”
两人罔若未闻,比试的更加激烈。若非现在已是深夜,估计这会子观望的人群已是人山人海。
不刻,玉天罹虎头战刀横劈,玉聪罹立刀一挡,右臂悬空,双刀相震的瞬间,玉聪罹暗叫糟糕,手臂已是到了极限,接着一个翻身仰面栽向大地。
玉天罹捕捉到玉聪罹瞬间转变的脸色,情急之下迅速松开虎头战刀并一掌将其震飞,没有任何犹豫的抱住玉聪罹的侧身栽倒在地。
尘埃落定,夜景苍茫。在这片蕴藏着无数士兵汗水的广袤土地上,两个灵魂合二为一。
他说:“小四,还记得我们四个人一起狩猎的时候吗?”
“怎会不记得?每次你都是猎物最少的那一个,可是……若是没有你的指挥,我们三个也不会猎到那么多猎物的。”
“还真是怀念那个时候……”
“恩,很是怀念……”
青龙见二人已停止打斗,闪身离开。此刻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玉天罹眨了眨眼,一只手撑起头侧过身子打量玉聪罹的绝世容颜,咧着嘴角说道:“哥,你要是个姑娘,估计就要成红颜祸水了。”
“嗤……”艳美如玉聪罹,此番畅快的笑颜更是将整片天空的星辰都显得黯然失色了,他斜着凤目,用暧昧至极的眼神看向玉天罹,“我可不好男宠。”
有星光散落在他的眼底,黑珠边缘仿若流光的剑尖,亮的刺眼,玉天罹看得真切,伸手去碰,却在触到那一排浓密的睫毛时及时收回手,语气中夹杂着惋惜,他说:“若不是你这般艳美又柔弱,说不准父皇早就将这天下交给你了呢。罹,我已经想通,我不想做第二个奇王,更不想做这个天下的君主,我只想保家卫国,担起一个皇子的责任,所以,我不会再入宫了。母妃、父皇,就请大哥代为照顾了!”
“父皇对待奇王这件事上虽有做得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他身为一国之君,必然有他的顾虑和考量,不管怎么说,他是明君是伟皇。你此番作为,不仅是对父皇的不敬,更是对自己的放弃,我怎会答应你呢?”话虽这般说,但是玉聪罹的面上却平静无波,仿佛他早已料到一般。
“你会,你向来什么事情都会依我,这次,你也不会例外。成就我一生自由吧,大哥,这段日子,太痛苦了。我从未想过会与母妃相见,更没有想到会失去瑛,自由如我,太痛苦的日子我过不来。大哥,你可知,回朝那一日,我便已经奏请父皇准我常年驻留在营中操练军队,父皇虽没有表明立场,但我想他应该是同意了的,只是因着母妃那层关系不好批准罢了。可东尘两大强国实力与日俱增,奇王之心又多变难测,军心不可动摇,人心不可移啊,身为皇子将臣,怎可将一己亲情同天下安危相比较。”
白色的衣物已经被尘土沾污,大块大块的污渍很是碍眼,玉聪罹坐起身,搔了搔头发,扯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安静的掸着膝盖上的尘土。
玉天罹见他不说话,眼角一挑,嬉皮的笑爬上眉梢,猛的扑过去揽住玉聪罹的脖子梗,像只小兽一样蹭来曾去,惹得专心除灰之人一阵不耐,抓起一把沙石就泼在他的脸上,“你这哪里是大将军王的样子啊?”
“你泼我土?看我不埋了你!”
若此刻隽永,或许命中注定的劫难也就没有那么可怕了吧,玉聪罹想——小四,我的兄弟,内忧外患的此刻,谢谢你选择相信我,谢谢你选择将你的身后交给我,只身迎敌沙场,我玉聪罹定不负使命,守护好你的后方,从此刻起,你我命途相系,今生不离!
夜岚媗调养伤病的假已经用到了尽头,于是告别了花小渗、兰霈霈、风后以及不足半月的弟弟夜飒,背上行囊返回了军营。
刚进军营大门,便看到贴在木柱上的告示——大致意思就是未廖城新建军营,皇城统军四廷队将分派出五十万兵马前往新营地,望周知。
“周知个屁啊!谁不知道那未廖城外号‘没了城’,常年累月闹饥荒,说是权帝赐给先皇的,还不如是发配先皇去的!”
“就是啊,想当年权帝谋权串位那会,我爹还丢了条腿呢!”
“在那里驻兵,不就相当于等着饿死么?”
“都别说了!四皇子以后就要常年驻扎军营练兵了,小心被他逮到!那就是死罪啊!”
众人议论纷纷,各式传闻、各种版本满天流变。
未廖城?夜岚媗在脑海中极力回想这个地名以及它所代表的全部含义,可思绪总是会被那一句“四皇子以后就要常年驻扎军营练兵”打断。待到她完全想起那个未廖城乃是权帝玉禁起兵谋反之地时,她的人已经走到了玉聪罹的军帐外。
揭开帐帘的那一瞬间,夜岚媗便彻底理解了那日为何玉聪罹会对自己说“也不会只有你一个”这句话的含义了。
——小小的军帐中,竟站着一、二、三……九,算上自己一共十人。其中,有一位还是个貌美如花又妖冶诱人的女子,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高调的倚在玉聪罹的身侧。
“回来的正好,这样我们的人就都到齐了,”玉聪罹抬眼见夜岚媗入帐,毫无一丝迟疑的对着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兰宣,我们最后一个伙伴。”
“等一下,什么伙伴?”这群人在干什么呢?
“兰宣,你先坐好,”玉聪罹示意兰宣坐在自己主位的另一边,复将目光转移,只身踱到军帐正中间,腰板挺得笔直,一张桃花面上找不到半分柔弱,宛若生在石崖上的松,孤傲而苍劲,只听他说道,“下面我说的每一个字大家都要听清楚,因为我不会重复第二次。在这里的九个人,都是我玉聪罹一个个精心筛选出来的,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力更相信大家。从今日起,我们十个人将成为一体,为保卫大权国献上自己的一切。我知道,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对我的这种行为产生质疑,我现在也不能马上证明自己就是正确的,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看见自己的价值,明白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玉聪罹在此向各位保证,有我玉聪罹命在的一天,就一定将‘护国惩奸’的意志进行下去!而我答应各位的事情,也绝对不会食言!”
静默……没有一个人接起下句,所有的人,都被他的诚恳他的气场所震慑,当然,也包括夜岚媗在内。
面对众人的沉默,玉聪罹很是满意,刻意的将目光扫过夜岚媗的面,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继续说道:“这位兰宣小兄弟,乃是风国人士,对东尘大陆地势地形、风土人情甚是了解,以后会派上大用场!”
众人面色不一,有不削的,有不满的,也有疑惑的,最明显的便是那位风情万种薄衣加身的女子,额间朱砂一点,眉黛拧紧,似是极度的反感。
夜岚媗虽然还是不太了解这么一群人玉聪罹是怎么找来的,但是对未知环境的敏锐感使得她急于解释道:“诸位,在下不才,恐是无法达到罹皇子期盼程度——派上什么大用场,但是兰宣有一颗壮志雄心,定当尽心尽力的协助罹皇子以及诸位英雄好汉稳固大权江山!”
“看他那副故装谦虚又羸弱无力的娘们样儿,老娘我就恶心!”薄衣女子以手撑头,斜靠在椅子里慵懒的又阴冷至极的说道。
夜岚媗只得在心下暗骂玉聪罹一声,随即赔上一脸的淡笑,故作慌乱的回道:“兰某先天体弱,让姑娘见笑了。”
“玲珑,五日之后便有一匹军妓被送往海域,所有事宜都交给你来处理了。”玉聪罹在突然插话,对着那薄衣女子说道,算是给夜岚媗解了围。
玲珑美目一瞥,妖艳魅惑的笑便爬上了嘴角,一朵红唇绽放开来,只听她低柔媚骨的答了一声:“是,罹。”
夜岚媗这次真的是不得不佩服玉聪罹的定力了,但凡是个男人的,听见玲珑这一声召唤都得丢个三魂六魄的,连自己这个假爷们都脚软发虚,他玉聪罹竟然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点头示意!
“贺中、殿遥、图锦,你们三个负责皇城统军四庭队玄武暗兵的监视任务,此任务十分艰巨,是监控朝廷命臣的不二之路!三位一定要小心行事,切勿暴露踪迹!”玉聪罹转首对着角落里三名纤瘦干练的男子说道。
夜岚媗看过去,这三位均是一个体态——面无表情、衣着简单、靴子一尘不染仿若未曾用过脚行走一般,可见是轻功了得。
接着,玉聪罹附在一位中年男子的耳侧耳语几句,过后双手抱拳,说道:“一切有劳萧大叔了!”
没有任何质疑的,那位萧大叔也是双手抱拳,泛着褶皱的脸上满是恭敬的回道:“罹皇子真是客气了!”
现在只剩下一位糟里糟蹋的老人以及两位壮汉了。夜岚媗等着玉聪罹对着他们下达最后的命令——可惜,他只是说了一句“散了吧!”而后一瞬间的看,众人便闪身消失了!
余下了两个人。出奇的安静。
玉聪罹以为夜岚媗会问他些什么,可是始终都没有等到身后之人的提问,出于好奇他转过身去,结果,在看见那人一张脸因着这段时间的经历而变得极其消瘦,一副弱不禁风的小女人样时,他竟然情不自禁的嗤笑出来!
“你在嘲笑我?你还好意思嘲笑我?”夜岚媗是真的被惹怒了!要知道,“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到哪里都适用的!刚刚他在那八个对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人的面前将她一炮推崇而出,这简直就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玉聪罹笑够了,才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幽幽的说道:“这次你可知道了当时骂我娘们的时候我什么感受了吧?!”——他竟然是在为了这个在笑,他居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是——他只是在装傻充愣,故意而为?
夜岚媗在心中衡量着面前这个人的言行,心思百转千回,但最终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我本来就是一个女子,所以,我并不觉得她说得有多过分啊。”
玉聪罹一愣——他怎么就忘记了呢,他……不,应该是她,是个姑娘啊。有一霎那的停滞,随即他收起笑意走向床榻,安静的合衣躺下,闭上了眼睛说道:“睡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