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聪罹知道这一定是玉天罹有事要对自己说，于是，偏身闪入帐内。
他刚一入帐，便看见玉天罹黑着一张脸站得直挺挺。
“小四，出什么事情了？”
“玄武，在帮父皇找夜玑！父皇竟在找那个邪物！”
玉聪罹的嘴角几不可见的向上扬起——殿遥，做事果然很是利落。刚刚他征询夜岚媗的意见，也只是走一个形式，即使她不答应自己，他也已经让殿遥去办了，对她坦白只是不想她在知道事态严峻的时候乱了阵脚，虽然，他不得不承认，他刚刚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有想过放弃这次行动。
“小四，父皇一定有他所想，你莫要太激动。”
“为何连你也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甚至都不问父皇这么做的原因？夜玑是传说中的仙物，不应人间有。火灿烟伏为了夜玑不惜剿灭风国，现在又因要获得风国王族的纯血来获取长命百岁的秘法，已经偷偷潜入我们大权了！这天下才刚刚太平，就要因为这不应有之物再掀风雨！何况，奇王虎视眈眈，东尘伺机而动，内忧外患，岂是那个小小的夜玑能拯救得了的？”
玉聪罹不再说话，清亮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愤怒或是其他的情绪，玉天罹见他这样，甚是挫败，无奈之下，只得说道：“大哥，我知道泽瑛遇难的事情带给我们太多的悲痛，但是，我不想就因为这件事而改变我原来的做法，去争夺不该有得东西，一味的追求强大，那不是一个正直的人应该做的。我想守护好这片土地，我的国家，我不想要战争，不想要侵犯。或许你会说我这是懦弱，抑或是胸无大志，但是，我真的不想看见我身边的人因为权力地位而浴血奋战。如果战争的背面是至高无上的权柄，那我宁可卸下这一身戎装，因为我只为天下太平而战！”
“我会对父皇进谏的，你放心。”玉聪罹的神色越发的灰暗，他凉凉的扔下这句话，径直走了出去。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穿过那荒凉的一片芦苇草，蹲坐在了一处湿地边，望着逐渐沉下去的日头，思绪万千，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不断的层叠交替。
“不！我恨！我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是恨的。谁规定，生在帝王家就要失去别人都会拥有的东西？”
“我想守护好这片土地，我的国家，我不想要战争，不想要侵犯。或许你会说我这是懦弱，抑或是胸无大志，但是，我真的不想看见我身边的人因为权力地位而浴血奋战。如果战争的背面是至高无上的权柄，那我宁可卸下这一身戎装，因为我只为天下太平而战！”
“哈哈哈哈……”一声凄厉的笑声响遍空旷的湿地，群鸟惊飞，划过天际，夕阳如火般燃烧。
他笑得腹痛，便就势躺在潮湿的枯草堆上，一双美目望着红云流动的天空，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一般的脱力。
什么是恨？帝王世家，皇权争夺之中，免不了要出现牺牲者，母妃是，华扇公主是，自己亦是，又或者，奇王是，洛妃是，玉泽瑛是，连权帝也是……可，恨的原点在哪里呢？找不到恨的原点，却要拼了命的报复，结果，殃及了太多无辜的人。
玉沐霆，他没做错任何事情，却要因为权帝的报复而背负太多不可预知的事情。
素闻太上皇善用毒，夜玑又是解毒奇品，为了保住霆儿性命就必须要得之——这也算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进行的赎罪吧！父皇，对不住了！我一定要得到夜玑，保住霆儿！
是夜。
皇城警备这几日突然松懈了很多，原本城门五十名守卫减至三十名，留守的弓火骑兵更是少之又少，许多外乡小贩趁着这股子邪门劲纷纷来到皇城做生意，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找不到住所而夜宿街头的人。
玉沐霆骑在马背上就这样漫步在大街上，看着街边随意横躺的人们，一脸的冰冷。
脑海中不断浮现玉聪罹说的话：“带兵未廖城，险途多磨，历练一番，大哥与你一年为约，一年之后必同你并肩而行。”
大哥，为何，要说这样一番话？就算没有约定，我也会去的，这是多少雄心壮志的将相想要达到的高度啊，只有那些顾左盼右的平凡人才会惧怕那里的险恶。大哥，必是否有事情瞒着我？就像，你瞒着天大哥一样？
流光街头，昏黄的灯，一曲征程之歌，吹得流浪的人从梦中苏醒，换上离乡的愁思，落泪无声。
依旧是危楼，依旧是深紫的外跑却裹着荷青色的里衣。夜风咧咧，笛声呜咽，光景淡淡流动，荒了一季。
“乱红浸透战甲铁衣，老城石板参差，油纸扇幻化春泥，无奈总是燕归西。荷青衣袍内里，相思无益，愁肠迁徙，欲哭无泪总忘记，少小离家何时回，思兮，盼兮……”
玉聪罹将荼及递给夜岚媗的时候，夜岚媗正在专心致志的擦拭她的那把很是普通的战刀。她愣愣的看着他几秒后，便咧开嘴角笑得格外灿烂，她说：“副队，这么好的短刀，你可是真的舍得给我？”
“舍得。你连命都舍得借给我，一把刀又算得了什么？”他看着那把名叫荼及的短刀在她细长的手指尖似是附了生命一般熠熠生辉，深黑的眼闪射出异样的华彩。
她俏皮的笑着，梨涡镶在面颊下面，甚是可爱。他只听她说：“我的命是给你的，不是借。这世上，总要去赌一次的，我既然选择了跟随你，便是将自己的命押注在你的手里。我不怕你输而丢了我的命，我只怕我的命丢得不值得。但，现在一切都好说了，因为我喜欢这把刀也喜欢荼及这个名字，为了喜欢的东西去付出生命，这是值得的。何况，刀剑冷血无心，但是人心却是热的，在风国，赠刀代表了荣辱与共，这份情谊，兰宣绝不会忘记。”
玉聪罹记得，十岁那一年，在皇城的钟塔上曾随权帝一同观看了“十年一祭”的盛世烟花，那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夜空，五彩斑斓，流光溢彩，恢弘遗世。
此刻，听过夜岚媗讲过这一番话后，他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中，接受万千子民的膜拜，感受盛世的祥和宁静，内心激荡起无数豪迈的浪，一层高过一层。
于是，他凝着她的双眼，笑了。
那个笑不是妖媚艳美，不是轻蔑阴冷，不是云淡风轻，更不是疏离陌生，而是如彩虹当空，晴雨凉风的和缓温煦。他眼角的浅纹美好的扬起，从眉心到下颏那一条锋利的线，勾勒出绝美的轮廓，让人目不能斜，流连忘返。
“咳！”一声轻咳打破帐内的一片宁静，两人齐齐看去，来者正是青龙。
“何事？”玉聪罹问道。
“霆王子今夜在皇城危楼吹笛，并无异动。身后也并没有跟踪的人，想必……想必……”
“想必怎样？”玉聪罹见青龙望着夜岚媗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声催促道，示意青龙不必避讳。
“想必是霆王子带兵未廖城已成定局，其他人知道已经妨碍不得，所以就……”
“青龙，你同白虎二人随霆儿带兵到未廖城的事情还未公布于众，此时正应是他人抓捏霆儿把柄之时，这般安静，恐是有诈。另外，父皇未告知玄武我就是重罹，不代表他玄武就不会察觉出我的异样。所以，在玄武揭穿我的身份前，我们必须先找到夜玑，并安全护送霆儿去未廖城。”
“属下明白了。只是，四皇子那边，我和白虎已是快要撑不住了。四皇子已经不再信任我们，似乎已经察觉出我们并不是只效忠于他。”
“出了朱雀之事后，小四疑心也是正常。也是难为你同白虎二人了，但，青龙大哥，只需再坚持些时日，待我们引出夜玑之后，你们便可以离开这里了，再不会饱受这一侍二主的折磨了。”
“罹皇子言重了。我与白虎二人若不是得罹皇子所救，或许这一辈子都要周旋在叛国的罪恶之中了。”
他是用什么方式使得皇城统军四庭队两员大将跟随了他呢？这样的结果与看似羸弱艳美的他一点也不相配。
夜岚媗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带到青龙离开，她才换上一脸平静的神情，对着玉聪罹说道：“我去打水。”
“兰宣，”他叫住她，敛首低眉轻声说道，“青龙白虎，一直是奇王的旧部，奇王叛乱，他们念及恩情，为奇王做过一些事情，但，我想，人总会犯错，知错就改在我这里是被允许的。兰宣，我不避讳你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想让你亲眼见证这场比战争还要鲜血淋漓的权斗，我想让你体会这其中的滋味，等你有一日权倾朝野，抑或是纵揽了大权，回头看看，其实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用无数生命换得的权柄，其实是——最残忍的结局。”
对，就是这个词“残忍”。践踏苍生，无法安葬亡灵，永恒的罪恶枷锁，以及那高处不胜寒的寂寥，这感受，只能用“残忍”来形容。
“我去打水。”她轻声说道，将荼及纳入袖中，安静的行出帐帘。
帐帘一开一合间，有微凉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一室的闷。
三日后，五十万大军长涉未廖城新兵军营。
洛王之子玉沐霆挂帅，封号未廖城统军都统，四庭队队长青龙、白虎任命副都统，李运任命骑骠副将。
浩浩汤汤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在权帝饮下一盏含沙清酒后，离开了皇城。
路边有许多舍不得儿子或丈夫的百姓抹着眼泪为这支军队送行。
玉沐霆坐在雪白的藏元马上，神色冷漠的看着那些依依惜别眷恋不舍的人，忽然就觉得好笑。洛王的一句“等吾儿功成而归！”使得原本压抑的心情更加糟糕。竟真是一分父子情谊都没有呢！世人都说他是洛王独子，必定受宠万分，实则，洛王除了逍遥快活，他儿子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就是在这样荒凉的心境里，他扫见人群之中，一抹浅粉驻足凝视。四目交接之时，他的面上除了惊喜，还有一丝痛。
她看的真切，却也只是微笑着挥挥手，用唇形说“保重”。一如从前的每一次远行，他总会在临行前去看她，每一次都故意拿她寻开心，可每一次就算她怎么生气，都会对他说“保重”。有娇嗔的，有不屑的，有不耐烦的，也有严肃的，但这一次，是第一次无声的遥远的。
她说，保重，而他，却瞥开眼去视而不见。
梦，有时候做多了，会沉陷的。独爱一生的人，要留在心底慢慢触摸。他这样想着，于是英气十足的笑容爬上眼角，然，当他再次看向她的方向时，那抹浅粉，哪里还寻得到踪影？
看，花小渗，我终是错过你了。
城楼上，胜雪衣袂翻飞，玉聪罹遥遥望着正要通过城门的玉沐霆。玉天罹站在他的身侧，一双英目熠熠生辉，红唇扬起骄傲的弧度，他偏过头对着玉聪罹说道：“大哥，你快看，霆儿已经有大将风范了！”
“可有你当年的风采？”
“哈哈，霆儿比我这个做兄长的要号很多啊！”玉天罹的嘴角越发的弯，他打量着玉聪罹明艳的侧脸，好心情的说道。
“我记得两年前，你从这里带兵出城的时候，你穿的是黑曜石镶边的黑水战甲，手持虎头战刀，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全城的女子都为你而倾倒，当真是威力无比。”
“大哥，你拿我说笑。”玉天罹似是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笑意更浓了几分。
“不是说笑，”玉聪罹盈盈的目光射过来，眉眼间风情流转，悠扬的说道，“那是霆儿才十四岁，泽瑛与你同岁，我也只有十六，舞勺之年的人并不是风华正茂，却满是壮志雄心，咱们四个中，你是最先挂帅上阵的一个，霆儿当时羡慕得不得了，吵着我要我去奏请父皇给他挂帅的机会。现在看来，他终是如愿以偿。只可惜，很多事情，只是表面光鲜，其中酸苦还要自己体味。所以，小四，大哥不是在说笑你，当时的你一心杀敌，为保国家安宁奋勇杀敌，击溃海贼，是我们心中的战神。可，此刻的霆儿，我宁愿他永远不要挂帅，安然的呆在我的身边就好了。”
“大哥……”
“霆都统！霆都统！……”
玉天罹想问玉聪罹为什么这么说，然后到嘴边的话，却被城门处一众欢送队伍的呐喊声给顶了回去，只得玉沐霆看向已经行进的玉沐霆。
那两人的身后是明晃晃的日光，他们的面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玉沐霆举起一只手，轻轻摇晃，紫红色的战袍称上雪白的战马煞是好看。玉聪罹和玉天罹也扬起手臂，轻轻挥舞了一番。他们的告别是如此轻描淡写，仿若最普通的再见，潇洒而简单。
暗夜间，一道紫烟升天，哨鸣四起。
玄武握着酒壶懒散的坐在一家酒楼的外栏。
鹰眼盯着那紫烟，扯起轻蔑笑容。
此时，身后突然一道黑影出现，“大人，东尘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很好。暂且按兵不动，等到鱼儿吞了饵再收线也不迟。”
“遵命。”
玉聪罹今夜没有回军帐，夜岚媗独自一人看着兵书，间或拿起竹针挑着灯芯，使得烛火更旺一些。
军队外围的守卫少得可怜，唯有粮仓处依旧严加防守。
“唰唰唰”几道黑衣人影掠过。
不过一刻钟，数十个人影就落在了一处军长外，而他们身后，躺倒了一众侍卫。
为首的黑衣人从怀中拿出一只锦盒，掀开锦盒的盖，缕缕暗红色的光芒倾泻在夜空之中，甚是诡异。仔细看去，发出这诡异红光的竟是一颗巴掌大的玉石。玉石之上攀附着细密的像极了血丝一般的条纹，暗红色的液体流动其中，仿佛是付了生命。
“少主，小心为妙。”手下的人轻声说道。
手握锦盒的人慢慢拉下罩面，一张俊俏的颜映进红色的光中，嗜血的可怕。
他缓缓说道：“夜玑只认王族之血，帐中人定是夜岚媗不会有错。把帐子围起来，今日一定要抓到他！”
“是。”
所有人都狠奇怪，为什么堂堂皇城统军军营会如此警戒松懈，不堪一击。但是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因为，少主的命令便是全部。
于是，十数个黑衣人围住了那顶军帐，悄无声息，小心翼翼。
被唤作少主的人一扯嘴角，操起身边的火盆里的碎木头便抛掷向帐顶，不刻，整个帐篷偶烧了起来。所有黑衣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暗自叫糟糕——这样，一定会引来皇城军营里所有的人的，少主，你这是在玩火自焚啊！
然，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喧天的厮杀声，没有万箭齐发的险境，甚至没有人来到这里喊一声“有刺客！”
“好一个诱敌深入，”为首之人眉毛轻挑，复又扯起嘴角，了然说道，“知道我们会来军营找夜岚媗，于是就敞开了门让我们找。我们自然是找不到的——因为他们早就做好了防备，那个夜岚媗不知道被他们藏在哪里去了。放我们入营，不过是为了引出我们，看一看我们是用什么方法去寻夜岚媗的，哈哈，果然，分寸拿捏的很是到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