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秋雨停歇。整个军营的五万战士佩戴战斗用品,准备围剿乱世弃子们。
山脚下,玉聪罹带着一组分队从后山登山,其余将士分成六组,两组证明围剿,两组侧面围剿,剩下的两队,原地待命,随时支援!
一声“上!”喊得夜岚媗整个人为之振奋。她在从右侧围剿的那个分队里。身上除了战甲之外,没有一件物品是自己,除了那个人送给自己的一样东西。
山路并不好走,何况,那萧霖命人在路途中安置了无数个狠辣机关,还没到半山腰,便有一百多人负了伤。由于这些伤员再执意向前行进只能成为队友的负担,所以只能原地待命,搞不好,可能就再没有机会去这场战役的战场了。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一阵浓密的烟雾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不去吸气。同一时刻,从后山围剿而上的玉聪罹他们,似乎风平浪静。
然,一切风平浪迹都只是暗涌狂潮的掩护色。有谁想到了,这样直截了当的围剿方式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事实证明,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智取才是经久不衰的境界。
浓密烟雾很快就散去,并没有人出现不适现象。夜岚媗压低眉眼,斟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事实上,她没有过多的思考的时间。只听头顶上悠悠扬扬的飘来了一曲笛声,笛曲幽怨凄婉,似是有无尽的委屈,道不明的悲伤。乍一听还好,可不久,便有人捂住心口痛苦的呻吟起来。
夜岚媗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刚刚的烟雾是引子,人吸入烟雾后再听这笛声,就会由内吞噬心神,产生幻觉,出现不适——这是失传多年的风国禁术——噬魂引!
“该死!竟用这等下三滥手段!”夜岚媗不禁低咒,抓起一旁的石块向着正举刀自杀的一个士兵砸去。
“这该如何是好?风国禁术,竟然被海贼所用,看来,权国的灾难和风国还真是脱不了干系呢?怎么样,宣儿,决定了么?与其在这里和一群怨恨你的人拼死沙场,不如同我一起回东尘,我们找个地方定居,永远……”
“够了!炽雁!”夜岚媗对着身后喝到,她的双手已握成拳,愤怒在双目中燃烧,“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吧?!将风国禁术交给萧霖他们。我本以为你能够分辨是非,看清对错,却不想,你也是这般的不折手段!你这样,与你姐姐有何不同?还不是一样的嗜血冰冷!我看错你了……”
炽雁一愣,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嘴巴开合了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最后终于几不可闻的叹息,用不以为意的语气说道:“是呢,我就是这样,和别人没有任何的不同,更不是你心中的神,宣儿。当年,你教我这禁术,现在可是后悔了?”
夜岚媗沉默,并不说话。
他继续说道:“哈哈,看样子是后悔了,可是怎么办,你已经教给我了,我也忘不掉了,一如你在我的脑海里、心里出现了,就再也抹不去了一样。”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成低沉,犹如呢喃,又如叹息。
她转过身,看向蹲在不远处树桩上的炽雁,他穿着同她一样的战甲,面容清冷,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莫名的伤感之光,他的眉目很淡,不似一般男子那般的锋利,也不若玉聪罹那般的艳惑迷人,就只是淡,平静如水,静若处子。
她望着他,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周遭有迷失心神的将士倒下,也有继续前进的人,唯有他们,静默不动。然,忽而,她便笑了。
那个笑,就如那一年曼影山大雪地里第一次开花的血梅一样,惊艳刺眼,傲然动人。这让他不禁看得愣住,久久没了心神。
她缓缓走向他,将怀中的夜玑拿出来,轻轻说道:“雁,如果你非要得到我和夜玑,那么我想我只能将它放进我的身体了,至少这样,能够证明我是多么的想要挣脱开火灿、烟伏带给我的绝望,还有我对你父王和你姐姐的憎恶!”
“不,不要!宣儿,求你不要!”第一次,他露出慌张。
“呵呵,不要么?为什么不要?是你相信我吗?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呢。来到权国之后,我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真正理解了父王给予我的责任。复国,不是用嘴巴说、用眼睛看、有决心就能办得到的事情。现实太过残酷,我除了低下头做人,依赖别人、依附强者别无他法。只有这样我才能够组建起日夜流失的信心,才能够逐渐成长起来获得自己真正的力量。这块石头,对于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但是我信赖的人需要它,我就必须要保护好它。这些,我不指望你理解,我只求你,回到那个无论怎样都会支持我的炽雁,等着我,等着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回去找你的那一天。”
“等你……你说的这般轻巧,你可知道,皇姐和父王追杀你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每次听到他们有了你的踪迹,我的心就仿佛被吊起来打,每次帮你逃过他们的跟踪,我的心又如被剜去了肉一样的空,起起伏伏,我承受不住。我花言巧语让父王将夜玑交给我,派我到权国追杀你,却不想进皇城的第一夜就用夜玑巡查到你的血气,你可知道,当我烧掉那顶帐篷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我就仿佛将自己燃烧了一样,只因为我知道那血气是你的,而你,流血了!夜岚宣!你到底知不知道好歹!”他吼她,用尽全力的吼,勃筋暴起。
她只觉得喉咙干燥,咽了咽口水,却不想眼睛涩涩的。她不是不知道炽雁对自己的依赖,但是,现在的她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妄为,再不能不顾及身份地位种族级别的去跟他人交心,即使这个人曾经是她从小到大最最疼惜的炽雁。
“对不起,雁,让你这么痛苦真的很对不起,可,我意已决。”言罢,夜岚媗高高举起夜玑,运气凝在手掌,准备将夜玑一掌打入自己的体内。
炽雁瞪大双眼。时间是如此的缓慢,画面成为细小的纸片飞窜过眼前,每一道流光都如刀片般刮破心口的肉。他不想要这样的悲剧发生,于是他奔到她的身前,扼住了她的手腕,狠狠的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啪!”响极了,刺耳极了。
他飞快的转过身,脱去战甲,黑色的中衣在山风中飘飞,他决绝离去,不给自己一丝后悔的余地,在她的脸肿起来之前。
夜岚媗觉得虚脱,脚下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她摊开手掌,有笑容爬上眉眼,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笑容是那般的悲伤,她的眼是那般的沉痛——她的手掌翻覆,一粒石子掉出,正是方才她捡起来的石头上的一角。
炽雁,你总是这般的轻信于我,竟然连我这么拙劣的手段都没有看破——我怎么会,怎么舍得让自己变成夜玑的依附者呢。
玉聪罹听见笛声的时候,指挥将士分开隐蔽,并命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火油洒在地上,而后,命令全员原地待命,只待天黑。
前方以及两侧的将士虽有伤亡,但并没有超出预计的范围,一切都还算顺利。达到指定位子后,各队原地潜伏,以暗号为命进行行动。
这一切,都是玉聪罹事先安排好的。
山顶上的乱世弃子一众人也是如坐针毡,不知这从未听说过名头的权国新将重罹将会以什么方法攻上来。
萧霖端坐在上位,闭目养神。一侧的瘸腿李凑上前来说道:“大王,我们应该采取些办法,不能让那个姓重的太得意!”
登时,下面的附合声响起。
“是啊,大王,听说那个姓重的这是第一次带兵打仗!我们怎么能让他灭了威风!”
“这些个朝廷的走狗,不杀他们老子一点也不快活!”
“对啊!不如我们杀出去,让他们尝尝苦头!”
“杀出去!杀出去!”
“杀出去!”
“哈哈哈……”一声朗笑传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那大笑之人。
只见那人面上刀疤狰狞可怖,身形却是颀长挺拔,周身的气场有不言而喻的威慑感。他慢慢踱步到人群中央,不卑不亢的对着萧霖说道:“萧公子果然沉得住气,传闻中那个‘挑事易怒’的萧霖竟像是另外一个人。”
上位的人将眼睛慢慢睁开,眸子里带有一丝惺忪,散在额前的发被他轻柔的拨到而后,“哗”的一声打开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扇子,一个大大的“霖”字展现在众人面前。
“泽泽,你越来越放肆了。”一声柔媚而低沉的男声从萧霖不曾开合的嘴中传出,不大不小,刚好被众人听见。
被唤作“泽泽”的人,笑意更浓,负手直直走向萧霖的身边。香风拂面,秋爽中扬起春潮,萧霖一个嗤笑,起身离座。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看见一黑一青两个身影前后消失在面前。片刻,几乎所有的人都汗颜了。
他随他行至一处未点烛火的空屋,唯有月光姣好,照亮这片窗棂。他环着手臂倚在窗前上月,侧影清瘦,惹人怜爱。
“你曾说我长得像喜欢你的女子,这话可是真话?”萧霖问道。
那人隐在暗影中没有出声,但是萧霖知道,他点了头。
于是他继续说道:“你也曾说,只要我放弃乱世弃子,你便带我消失在世人的面前,给我一个新的身份。”
这一次,那个人走出暗影,坚定的说道:“是。”
良久,萧霖扯出虚弱的笑容,吐出一个“好”字。
那一夜,权军攻上转望山,围剿这些日子扰乱奉远走廊的盗贼们的老窝。盗贼们奋力抵抗却因为无人指挥而溃不成军,很快便有人从后山逃跑,然而,刚逃至半山腰,一张火幕瞬间张开,吞噬人身不吐骨头。
那一夜,奉远盗贼全军覆没。
那一夜,所有权军将士看见奉远寺的祠堂上火光冲天,一个人形在大火中呼喊着“我萧霖死不瞑目……”
那一夜,有两道身影穿过无人知晓的密林离开,一个人面上有疤,一个人玉面书生,后来这两个人被世人称作是“盗玉双侠”,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玉聪罹摘下头盔,露出粗布罩面,那隐在罩面下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夜岚媗就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的侧脸,久久不曾离去,只因为她知道,他不快活。
萧霖,传说中海贼元老的后人,怎会如此轻易的就自杀于火光之中呢?这个疑问同样出现在夜岚媗的脑海中。另外,那被斩断四肢的侦察兵究竟看到了什么红眼怪物?而,更令人心生寒意的是,风国禁术,这个萧霖怎么会知道呢?——显然,那不是炽雁传授的,因为她对炽雁说过:“这个禁术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要告诉!”
是的,她信他,这个世界上无论谁背信她欺骗她,炽雁都不会背叛她,她笃定相信,毫不犹豫。那么是谁?是谁泄露了这个只有除了她与父王、母妃还有炽雁通晓的禁术呢!
层林日华,芳草萋萋。玉聪罹弯腰拾起脚下一朵幸免于难的野花,放在眼前端详,而后将那朵花放在一颗大树根下。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宽肩窄腰,玉树临风。
当他再一次转过身时,有风掀起了罩面的一角,她看见他的嘴角那一条坚毅的线,眉宇间艳惑妩媚被收敛,冷酷锐芒无声滋生,他的视线穿透她,击碎她心底最后一丝防线。他就是那样直直的越过了她的身侧,擦肩、错过……
万籁俱静,只一声沉重的叹息,呼出所有的郁结——是呢,他玉聪罹怎么会在意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出现在哪里呢……
平定奉远走廊的战役一夜定输赢,此等捷报几乎是一瞬间便传遍了整个权国。一时之间,重罹的名字成为了传奇的存在,甚至与大将军王玉天罹有了齐名之势。
官商勾结这等现象再平常不过,所以,重罹这个名号几乎成为了私利交易的一个手势一个暗号。权帝将这些看在眼中,却不发一言的态度,使得以官扬商、以商养官的现象迅速膨胀,不到两月的时间,国家的收支平衡已是入不敷出,任谁都能看出来这等肮脏现象。可,权帝暂且放过的态度,使得许多忠臣义士敢怒不敢言。
而在这两月间,玉聪罹一直带兵留守奉远走廊,维持商路的秩序,并没有接到权帝指派其回朝的命令。
这一日下午,夜岚媗第一百次鼓足勇气靠近玉聪罹的军帐,然而,还是老样子,在五步之外,她的脚就再也迈不动了。
果然,还是不行啊。——夜岚媗不禁垂头。自从那一日玉聪罹明明看见她了却与她擦身而过开始,她便一直处于一种纠结的状态,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向他解释她为什么来了奉远,更不晓得该怎样将怀中的东西给他。
“夜岚媗,你这个傻瓜。”她嘟囔道,转身欲走。
谁知,一声“喂!”唤住了她的脚步。
“叫你呢,都一百次了,就那么胆小吗?”他一只手掀起帐帘,身子谢谢的倚靠在帐子旁的木头堆上,一双媚眼光影流转,似笑非笑。
她抓抓头,敛首微笑,随即反应过来,小脸立即冰下来,大声质问:“你知道我来你的帐子!为什么不叫我进去?”
“我哪里知道你有没有诚意啊!”他笑得开怀,白齿红唇。
夜岚媗环胸而立,用极度不爽的眼神看向他,而后,突然身形一动,转进了他的军帐。
奉远的生活环境不如皇城统军军营的生活条件好,即使是统帅的军帐,也只是简陋的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
夜岚媗简单的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了床榻旁边的空地上,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下来——曾经,她就躺在那个位子,日日夜夜几个月。
“要不要晚上来我这边住,地上被打扫的很是干净。”玉聪罹调侃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夜岚媗背对着玉聪罹,看不见表情,但是玉聪罹看见她梳得干净利落的头发微微的左右的晃动了一下,那之后,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受到了影响。
她转过身来,说道:“玉聪罹,现在的你是个大英雄了,是值得百姓信任的人,祝贺你!”
“你想说什么……”他知道她有话要说,而且这话,她早就该对他说,却一直耽搁到现在。
“我想说的是,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相信你,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同时信任你可以给我我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利益。所以,我决定,将夜玑给你。而我也会在你的身边,用我的血气供养它。”
“为什么?是什么让你的态度改变如此之大。我不认为这是你自己想通的。”他的话带上了质疑的味道,并且有丝高傲夹杂在里面。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玉聪罹,你一定要记好。我,是普天之下公之于众的唯一的皇族子嗣,是继承风国王位的不二人选,但,国没了,何谈即位,何谈皇族?我夜岚媗的命并不值钱,值钱的是我这一身血骨,可以带给别人以无尽的用途。我就是靠着这样被人需求的资本,来实现我复国的意志的。在别人那里是,在你这里,亦是。所以,我说服了我自己。我这不是将风国的圣物交给你,而是用我仅有的一点价值换取你的帮助,今后的路,我会用我自己的意志协助你走下去,来换取我最后的那一点点自由的权利。”
“也就是说,你找到了一个很完美的借口,而这个借口是用来相信我的。”
“没错,我追你来到奉远,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看到了怀中的夜玑,我才明白,其实潜意识里我是相信你的。这个夜玑,我一直是想要帮你得到的,而非保护起来。换一个方面想,如果我将夜玑收起来,夜玑便和一块石头毫无差别,它体现不出自己的价值,永远的被埋没。或许,这个道理同样适合于我,我只要隐藏起来,一生平安度过并非难事,但是复国大业也绝不会完成。”
“巧舌如簧。”他总结道,但是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温柔的。
她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于是她继续说道:“夜玑于我,是一个无用的宝物,这和血玉石、珍珠链子那些金银珠宝毫无差异。我不想让夜玑变成这样无用的饰品,我想与其让它沉寂不如让它复苏。所以,我将我的夜玑血供起来,只为了将它给你。”
“你的话又绕回来了。”他不禁邹下眉头,他隐隐约约觉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