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火灿的趣闻吗?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从出生就呆在一个地方。”
“我走了。你……保重。”
记忆中,每一次和炽雁对话,他都是那般的悲伤。他的眉眼极淡,就像是有层浅浅的雾色,疏离而冰冷。他做事很努力,很聪明,却从不会去邀功。事实上,他是个极其自我的人,也很有自信,但是因为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他懂得收敛与忍让。他最尊敬的是影大人,和他的皇姐,总是会给她讲关于她们的事情,而后望着天边的云朵叹息。她知道,那是他在思念故土,思念他母亲死去的地方。
炽雁,我们刀剑相向的那个瞬间,我不会留情的,真的,不会。因为我们是朋友,死在你的剑下,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夜岚媗登上城楼,斜睨着已然来到城前的五千个火灿将士,望向那个昔日熟悉的面容,扯起了嘴角。
她端起一碗酒,畅饮而下,而后,翻身骑马,出城迎战。
玉天罹接到消息的时候,一路飙马而来,可是还是晚了一步,他看见城门在他的面前合上,而夜岚媗留在了外面。
“开城门!”玉天罹对着操控城门的将士吼道。
“天将军,夜将军说,她已经和四面山头上的将士打好招呼了,一旦城门二次开启,便要求万箭齐发,歼灭火灿军。”
玉天罹一下子就慌了!这种部署简直就是胡闹!城门二次开启,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取了炽雁的性命,胜利回城。二是阵亡沙场,开城门出兵迎战。第一种情况根本不可能!炽雁的武功他是见过的,属于高手范畴!而,每一种可能,待到万箭齐发的那个瞬间,都是属于自杀的行为!可是……现在派人去通知各个山头,至少需要半个时辰!夜岚媗,你能撑得住半个时辰吗?
夜岚媗!你真是太胡闹了!
三日后。
夜将军单枪匹马迎战五千火灿军的消息传回皇城。
乾坤殿上,焕帝毫无预警的直直站起。他的目光盯着大殿之外高远的天空,嘴角被咬出了鲜血。
群臣不敢轻举妄动,静等焕帝发落。可,谁知,向来要一统天下的焕帝,却铿锵有力的扔出了五个字:“向火灿招降!”
一时之间,天下人惶恐!火灿王竟是喜极而涕。刚刚运回火灿皇城的炽雁将军的尸首竟然无人问津。
那一年冬天,火灿向大权投降。
终于,权国一统天下,焕帝成为了天下之霸主。
他站在巅峰之上,看着脚下的云雾,泪流满面。他说:“父皇,我站在了这里,我说过,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取得你想要的一切。是你,亲手毁掉了我们四个兄弟,如今,我将这天下踩在脚下,却也换不来当初的美好。父皇,我真的好想霆儿和瑛……”
“你不该这样。”夜岚媗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已是入冬了。她将狐皮大毡披在他的身上,而后负手立在他的身侧。
他问:“那我该怎样?”
夜岚媗吸吸鼻子,说道:“你是这个天下的王者,善良,再也不会属于你。你自己也应该知道的,这一路走来,你的手上染了多少人的血。换做是六年前,或许你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还会有人说你善良,如今,这表情只能成为你被攻击的弱点。你教过我很多做人和做皇子帝王的道理,告诉我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与命运,怎么,现在你自己都忘记了吗?”
他认真的听她说完,而后抿起了嘴角,淡淡说道:“你杀炽雁的时候,可曾想过以后会想念他?”
“没有。因为他于我,不是那种可以靠着想念而记住的人,他是我这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是让我看见自己幸福的人,他的每一个表情都会在我的记忆之中无法磨灭。当我的刀停在他喉咙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他对我笑了……这个笑容,会是我永远的记忆。”
“你真的没有对他动过情?”
“没有。动情了,就是爱情了。我爱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你知道的。”
“是,我知道。”他沉声说道,牵起她的手,他知道她原谅了他的残忍,也知道,她终于下定决心坦白自己所有的感情。
坦白,本应该是好事的,可是,因为一份感情中夹杂着太多的因素,所以,坦白成了一种负担。这意味着,她要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全数整理,至于整理之后的结果,会是他们永远的归宿。
她会选择离开他么?而自己,能放手让她离开吗?当初的约定,昨日的诺言,竟成了今日桎梏枷锁,扼在他的喉头之处,怎么也不放开……媗儿……求你,不要太快决定……
初雪降落,满目苍白,巅峰之山,交握的手指,温暖如初,可那不安之感,却在他的心头久久弥漫……
一统天下,盛世联欢。
火灿虽然投降,但是玉聪罹怎么会容得下那陷害风王导致权帝走向歧途的火灿皇族。于是,大型的血杀秘密进行。知情的人不敢透漏半点风声。夜岚媗也是知情人之一,她也只能紧闭嘴巴。
那一天是皇子玉明烈七岁的生辰。焕帝与渗妃坐在上方接受全天下人的祝福。那一天杀戮停止,一派祥和。
夜岚媗从宴席中退出,来到最高的危楼之上,看着布满天空的碎星。
瞬间,一片血影出现——她的刀放在他的脖子上,他却笑着对她点头,他说:“没事,宣儿,我知道你的刀法一向很好,我不会疼的。”
她虽然流的是泪,却觉得像血,她看着他淡淡的眉眼,忽然就想要放弃,手上的刀柄一软,他的手便欺了上来,刀身被他握在手中,就在他跳动的脉搏上。
他说:“宣儿,我总会觉得你像个姑娘,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如果你是个姑娘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像全天下所有的男子一样,好好的疼爱你,呵护你。我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有些可笑,但是,我现在不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了——媗儿,我爱你,一直都爱。即使往后的路一个人走,得不到幸福,也请你一定要记得,你曾经被人爱过,那样至少心底是温暖的。就像你给我的温暖一样。那么,来吧,宣儿,看下去一寸,我就不再痛苦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那锋利的刀刃压入炽雁的脖颈的,她只知道,当她睁开眼睛,看着那一摊蔓延的血渍,惊慌失措。
他的身体缓缓倒下,她将他抱在怀中,哭得惊天动地。她跪了许久许久,兵士们没有人敢过来拉他起来,知道夜风沁骨,他的尸首冰冰凉凉,她才缓缓起身,抱起他的尸体。
然,那一动,她本意干涸的眼睛再一次湿润——只见,那一片地上,几行血字之诗映入她的眼帘“质子十载风雪连天,砚台描摹伊人粉面,鬼桥夜行噩梦狂癫,执念成痴西窗红线。风残影只独幕唱晚,城破长歌血染华年,白齿红唇慧心如兰,提笔忘字遗志未宣。”
“炽——雁——!”她对着苍天呐喊,喊得心都要碎掉,喊得满脸血泪纵横,喊得凄厉骇人。
思绪飘回,夜岚媗执起一旁的酒坛子,仰脸就喝。
“可是在想念炽雁?”玉天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夜岚媗勾勾嘴角,今日是皇子寿辰,他这个做皇叔的自然是要回来的。她点点头,又灌下一大口酒。
“你这个样子,会让罹很难过的。”玉天罹夺过她的酒坛,仰头喝下。
“我和炽雁,在一起十年,那十年里,我们彼此照顾,彼此信任,单纯的像块未染的布料。我不知道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的手上竟然沾染了他的血。炽雁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在沙场之上,拥有你那样的风姿,所以即使他在风国做质子,他也会拼了命一样的学习练武。他是个很听话的人,很少说不。他有他的骄傲与自信,会因为尊严而低头,却从不会因为低头而失去尊严。他说他爱我,他说他不该爱我,他说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但是他依然爱我,他告诉我即使我以后孤单一人,也不要忘记我被爱过。他是那么努力的希望我能幸福,我却用我的刀杀了他。天,我是多么冷酷的一个人啊……我竟然杀了他……”
玉天罹微眯着眼睛望着面前泪水纵横的脸,心底深埋的那一丝异样蠢蠢欲动,他想要拥他入怀,却不知该如何伸出双臂。于是,他也只是那样看着她,眼底写满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一道烟火绚烂绽放。夜岚媗扬起泪眼向着天空望去。耳旁传来玉天罹的声音:“这是我这一生看过的第二场烟火。盛世太平的烟火。在这片天空之下,没有谁的悲伤能大得过一个国家的为难,任何儿女情长都是虚无缥缈的。活着,总是要承受思念,死去的人,才是解脱。我知道不应该对你说这类自我救赎的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人的命运往往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炽雁是幸运的,他将自己的命交给你,选择了自己的命途,将生的意义给予在你的身上,而后安然离去,这样,已经足够幸福了。或许,你应该到他的坟前,告诉他其实你是个女子,他的爱很干净,他的爱没有错,让他的灵魂安稳入睡。这样,不是好过一切吗?我想,他不会希望看见你流着眼泪的脸,亦或是一颗自责的心脏。”
——是这样的吗?
夜岚媗仰面望天,这一瞬间,那烟火燃尽,散落天际,夜色重新缝合,再没了空隙。
“媗?”
“恩?”
“你会离开的,对吗?”
“……我不知道,还在整理,但……我想,我会的……”
“离开……就不要再回来……”玉天罹的声音变得虚无而飘渺,他的眼在暗夜之中闪耀这黑色的光芒。
夜岚媗有一瞬的呆愣,因为她看见,这个昔日的大将军王,落下了一滴深沉的泪。
“天……”她唤他,在他转首看她的时候,环住了他的脖子,“为什么,我爱的人是他……”
风国,云涌。
两个身影在夜的阴影之中相拥。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手中拿着一件披风的颀长身影,谁也没有看见,那张倾世容颜上有着怎样悲哀的表情。
媗……
一个声音贯穿在夜岚媗的脑海,她猛地松开玉天罹,慌乱的理了理鬓边的发,而后起身奔向灯火通明的大殿。
那个人依旧坐在危座之上,举着酒盏,轻轻细饮,一双魅惑众生的眼睛睨着下端欢乐的人群,表情桀骜不驯。
她就那样盯着他,而他仿若未觉。
终于,她的眉目低垂,转身离去,他的目光也射了过来,投注在她的背影之上。
是那样情不自禁的跟随她而去,遣退所有的人,只身一人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轻若无声。夜岚媗沉浸在那巨大的伤感之中,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的事情。
出了皇宫,慢慢行在街头,灯火通明的街道之上,她突然驻足。
她想起那一夜在奉远,没有灯光的街头,一支带着火的箭点亮了她的心。
那个时候,她用尽心思喂他喝下她的血,去治他体内的毒。那个时候她对他几乎是死心塌地。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笑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做你心目中的那一支箭,为你点亮这个街道,送你前行。谢谢你媗儿,是你治好了我的病,让我能够射箭。”他从阴影之中走出来,行至她的面前,低着头看她。
而她只是笑笑,说道:“我今日葵水来了,不能侍寝。”
他盛怒,扯住她的手臂就向着一家客栈走去。店小二不敢怠慢,快速安排了一间上房。
玉聪罹将一直沉默不语的夜岚媗甩进屋子,而后慌乱的扯去了她的衣物。
当她只剩下最后一层里衣的时候,一声呜咽传来。玉聪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着她咬牙忍住的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将手伸到她的嘴前,幽幽说道:“咬我吧,不要弄伤自己。”
那一瞬间,她的泪汹涌决堤。
顾不得太多,他只想让她将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于是,退下她最后的衣物,将她抱在身前,轻柔的吻着……
陌生的环境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待到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一切时,双手竟然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好疼……
夜岚媗离开的时候,客房床榻之上布满了血迹,甚是骇人,她扔给了小儿一大锭银子,而后才捂住小腹回到了府邸。
一入府,邢苏便从大厅之中跑出来,恭敬的对着夜岚媗说道:“夜将军,焕帝让我带您进宫一趟,还请将军移步。”
由不得她思考与停留。外人面前他是帝王,是统治者,是不可被拒绝的那个人,而她是臣,是为他打下江山的工具,所以服从是必须的一个条件。
夜岚媗只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明晃,眼前一阵阵的晕眩,她停下脚步,坐在石阶上喘息。
“夜将军,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邢苏体贴的停下脚步,弓着身子问道。
夜岚媗只是摆摆手,并不多说什么。她怕她一张嘴,那痛苦的呻吟就不可抑制的响起。
休息片刻,便行至他的书房。
夜岚媗看了看自己依旧穿着的昨日盛宴上穿着的衣服,无奈的进了他的书房。
玉聪罹正将笔墨放好,拾起一旁的绢子擦拭双手。艳美的脸蛋拢进阳光之中,有着神清气爽的潇洒。相对于他,夜岚媗看起来甚是灰暗。她握紧拳头,低垂这脸,努力克制住小腹传来的阵阵疼痛。
“昨夜……不知轻重,不要挂怀。”他的声音传来,带着漫不经心。
“无碍。”
“今日唤你进宫,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
“何事?”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天下大统,你功不可没,你想要什么?”
夜岚媗这才将头抬起。四目相对,没有只言片语。
他的发轻柔的荡在双肩,白色的缎袍干净清爽,这些年,他的习惯一直没有变过,总是喜欢白衣散发,随意自由。
就是这样的他,如今已是那个王座的主人。即使有再多的癖好,也不能展于人前。这些癖好中,或许也包括了自己。
何苦再做纠缠?那些个纠缠一起的夜晚,那些不堪的被你压在身下的夜晚,如今就如梦魇一般不断上演,何况,就在昨夜,自己还在亲身的体会。
她冷冷的话,使得他僵直了身子,她说:“让我回东尘吧。将原先风国国都的位置赐予我。”
“你要离开?”
“离开?不,怎么会,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永远在你的圈子里,逃不出去的。”
玉聪罹知道她的话中有话,却不好发作,只得将拳头我的骨节泛白。
“那好。只要你将你最后一项任务完成,我就将原先这个风国的地域都赏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