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嫡皇子会这般提问,那宫女一急,慌乱摇头却怎生也说出话来。似是没期望对方会回答般,玉聪罹悠然转身望向空中浅月,“听说,东尘风国有一奇宝——夜玑,可嗜帝王骨血中百毒,减缓病痛,只是……”嘴角扬起,笑颜邪魅,语气中夹杂着惋惜之意,“只是,一旦夜玑离身,将尸毁百段,你说,这是不是很荒唐?”似在提问又似在自语,满园的春景在燃起的宫灯中逐渐清晰,却少了几分刚刚的神秘感,没了雅致。
“罹皇子,瑛王求见。”通报的人生生打断片刻的宁静,也使玉聪罹身后的宫女迂出一口长气——终究是无法亲近平凡的人啊,玉聪罹突自的想着,同时微微点首,示意有请访者。
“瑛,今晚住在宫中么?”
“恩,本想寻小四共商海域防患事宜,不想……”顿住,目光流转在面前宛若花面的美颜上,心思百转千回,才简短解释道,“不想有事耽搁了,便留在宫中,待明日再议。”
分明感受到了玉泽瑛的犹豫,玉聪罹将两指间拿捏的糕点放下,端起甘露盏轻抿,却不再多言。
良久,似是酝酿好了情绪,或是斟酌好了词句,玉泽瑛将手搭在玉聪罹的一只手臂上,眼波如流溪,声音低转萦回,“权帝准许小四与洛妃相见了。”
“呵……”笑的花枝乱颤,笑的星灰夜淡,笑的身前人凝眸质疑,笑的连心肺都疼的难忍纠结。
终于,终于停下那忍耐不住的笑意,停下那癫狂孤寂的释放,玉聪罹才缓缓扬着声音说道,“天终于可以与娘亲相认相见,剩下的我们三个可要好好祝贺他呢,待到四弟离宫,我们就去他的府邸喝个痛快!”
松懈紧绷的神经,玉泽瑛微微点头,别过眼不再看他,只是将“剩下的我们三个”深深埋入心底的灰土中,隐隐疼痛从那里传来,仿佛发芽一般,经受着霜露洗礼。
——玉聪罹的娘亲紫藤妃在权帝夺位当年,为生华扇公主难产而泯,那时玉聪罹才刚足两岁,因自出生便体弱久病被安置在太医院的偏殿由精通医术的教辅管大人亲自照料,而亲生妹妹华扇公主却因着早产,肺子未成,不足十天便没了。自懂事起,玉聪罹只能靠着权帝“每逢春华秋碧雨,巧遇蝶舞藤萝戏,醉卧红尘歌声依,相思独引最君意。”的诗句去想象娘亲的绝世容颜与温婉贤淑。
而,玉泽瑛,则是从未听说过关于娘亲的任何事。战功赫赫的奇王年轻时只与开国将帅刘方非族亲的孙女刘凡洛定过亲,却因权帝夺位之乱娶妻未成。权帝元年,刘凡洛被封洛妃,而奇王却常年征战在外,再未回过皇城。遂,没有人知道玉泽瑛的生母是谁,只有传闻说——瑛王少是被捆在雪藏宝马的背上闯入奇王府的。
至于玉沐霆的娘亲,多半是因为洛王荒淫秉性而郁结病故的。至于事情经过,没人去说,无人去议,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洛王的小儿子玉沐霆不仅“笛技卓群,曾于青山绿水间引百鸟齐歌”,而且“性善如婴,聪颖神惠”,这般纯洁的孩子,谁忍伤害。
许是太过安静,玉聪罹幽然道,“小四昨日从海域视察回来,拾回块上好的骨质配饰,那会子交给我把玩,明日你们若见面,你便带我交还于他吧。”语毕,从袖口中拿出一骨质配饰。那配饰在月华之下润白剔透,根本不若一般骨质品厚重粗犷,相反的,极其精致玲珑。
“飒?”玉泽瑛接过配饰,拿到面前端详,在看见那个飞扬跋扈、飘逸俊秀的“飒”字时,不禁叹声而问。
玉聪罹斜睨一脸好奇之人,清清浅浅的抒着自己的见解,“‘飒’可分为‘立’与‘风’两字,合起的意思便是‘树立风国国风’。依我看,多半是风国逃者飘洋过海来到我权国避难遗失的祖传饰物。依着这件事,仔细想来,定然已有亡国难民流入西统,如若这般,不如接纳难民,给他们生息之地,劳作之所,将权国‘仁义’与‘友善’之意广传,换得天下人心,岂不是很好?”
身侧的人没有接话,亦没有表露出赞同神情,只是把玩着手中玩物,若有所思,良久,待到星辰遍布南天,夜深风凉,才起身展了展衣襟,说道,“这骨饰,我明日转交给天,告辞。”
“告辞。”不起身不相送,玉聪罹仿若刻意忽略掉离去之人刚刚沉默之时的踌躇与挣扎,独自一人对着夜空清唱,“许一个春日愿望,我两情真意切,许一个夏日愿望,我两朝朝夕夕,许一个秋日愿望,我两采菊溪边,许一个冬日愿望,我两窝在一起,啦啦啦,啦啦啦,今日的愿望是甚?啦啦啦啦,昨日才想你……”
渐行渐远的人微微咧开嘴角,对着嘴型也跟着浅唱着,间或仰面望向空中繁星,笑容清澈。——娘亲,不论你是谁,你在哪里,总有一颗星星是你为我挂上去的吧,看着我,守护着我,也同样守护着父王,所以无论如何,请你保佑火灿烟伏不进犯我西统,保佑我早日挂帅前线,换父王回朝以享天伦。
“昨日与洛妃相处的可好?”踩着轻软的鹿皮靴子,玉泽瑛翻袖坐于玉天罹身侧。
轻放下正在擦拭的虎头战刀,玉天罹复拿起手边的一折纸信,递与玉泽瑛,所问非所答道,“这是刘善当年向父皇进谏与东尘三国联盟前,在御书院备案的全部稿案,经我调查,这些稿案资料上均染上了咸水味,说明这些纸件是用海水制造,而我大权国只有一个地方用海水制纸。”
“海域边城。”
“没错,”玉天罹侧目点头肯定,英眉一蹙,语气凝重几分,“与东尘三国之事乃是军机要事,这刘善怎会在我父皇宣布消息之前就有所准备呢?”
“你是说……”接过稿案端看,玉泽瑛皱紧了眉头,“边防军中存着与东尘三国勾结之人?”
轻点下颏没有说话,玉天罹起身踱到窗边,迎着日光微眯了眼睛,良久才缓缓道,“可与奇王叔有联络?”
隐在袖下的双手突自握紧,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因着主人太过的用力而突起,就如胀满绝望的心脏,砰砰直跳——天,莫非你怀疑父王?
然,一转瞬,云淡风轻染回了双目,紧抿的唇微微松懈。
从怀中掏出昨日玉聪罹让自己转交的骨饰,起身递到负手之人的面前,开口只余温良,“你都不告诉我你和洛妃的事,我怎会告诉你我与父王的事呢,这是罹让我转交给你的。”
春日将光辉洒在骨饰的正面,飘扬俊逸的“飒”字映得玉天罹满目光华,使得他忆起那日无意间邂逅的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有着璀璨明丽笑容和决绝坚毅却稚气纯良表情的少年。
那日,他巡视警哨后便在边城随意寻了家客栈吃饭,有名少年带着一位华贵孕妇坐于他身侧的位子。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眼,玉天罹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少年穿着朴实,踩着一双草鞋,松松垮垮,然而淡素粗布的白衣却不沾一丝凡尘。用餐时,少年偶尔和孕妇笑言几句,多数情况下都是在给孕妇夹菜,直到孕妇吃罢,少年才认真的吃下剩余的饭菜。用餐期间,少年似是察觉有人在打量着他们,眉宇间始终有丝凝重不曾散去。直至定好房间,将孕妇安置妥当,那少年才孑身一人来到玉天罹的桌子旁,用遗世孤傲般的眼角斜睨着他,红唇轻扯,“有何贵干?”
因着身份,玉天罹带着竹笠,脸被隐在青纱中看不真切,然而一身的慑人气场却未减分毫,“小兄弟不是西统人吧?”
夜岚媗整个人一震,不等多想,翻手抽出袖中短刀,直抵那人肋下,压低声音道,“别动,跟我来!”
拖拖拉拉,拉拉拖拖,终于,夜岚媗将高了她一头的男子带到了城边一处绿草青葱的野地旁,“说!你是谁?为何知道我身份?”她不记得自己与西统人有过过节。
“你不用紧张,”玉天罹身形一晃,短刀便从衣襟边划空了去,换来了对方惊愕的神情,玉天罹一脸得意之色隐在青纱中,这才说道,“东尘战乱,民不聊生,难民入境是必然之事,权国百姓宅心仁厚,君主仁政,正商议接纳难民事宜,所以,你根本不需紧张。至于我有何贵干,呵呵,那是因为我见你器宇不凡,定是经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却能恭顺长辈,孝顺至极,所以颇为赞赏,多看了两眼而已。”
眼波流转在青纱上,微风徐徐,面部轮廓被缓缓勾勒,夜岚媗分明感受到了那人是在笑着,不知怎地,自己竟将手中的短刀松了松,纳入袖口。
良久,她叹了口气,缓缓道,“风国被灭,家园被毁,少年壮志空悲叹,暮色晨光长相思。”
玉天罹将目光锁在少年那一筹莫展的眉眼处,竟莫名觉得这人有七分像个女孩子家,不禁莞尔,“壮志?如你这般枯瘦,有何壮志?”
那少年模样的人儿猛然抬眼,神色急切而集中,炽烈而刚毅,竟生生将身后大片绿色荼灭,周遭一切都灰暗,只余下他一人的光彩,他的唇呵气如兰,“复国保家,孝母敬父!”
八个字,字字如针,烙在青纱下一双英目中,刺眼而赞同。宽广如河山,辽远如天空,能衬得起这八个字的事物却寥寥无几。玉天罹激赞这份强烈的使命感,也看中这份仇恨感,欣赏之情不言而喻,细细想来,可配得上这份欣赏的,在玉天罹十六年的生命中,竟屈指可数。
见对方没有回答,夜岚媗仰首欲走,却在擦身而过时被对方抓住了手臂,顿在原地,动不了,她这才注意到,这人的武功定然强她不止一层。
递出一枚上好的天然璞玉,玉天罹欣然说道,“小兄弟,我很欣赏你,这块璞玉未经雕饰,送与你当做信物,倘若今后想要参军或是需要帮助,大可以拿着它到……”话说到这里顿住,低头浅笑——虽然父皇赐了府邸给自己,但是却未取名字,看来只能“小兄弟,觉得天钧这个名字可好?”
“哎?”愣然,夜岚媗只觉得不知所措,但是又觉得问话的人一股子的认真劲,不经思考只得点了点头。
“拿着它到皇城天钧府找我,”将刚刚的话说完后,又忽觉有些不妥,玉天罹复又问道,“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定神望着青纱飘浮,夜岚媗感受得到那人周身散发着友善与纯净的气质,索性郑重而答,“慧心如兰,遗志未宣,小弟兰宣。”而后送上一个大大的微笑,复扬扬手中璞玉,踩着绿草离去,徒留身后一片扬洒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慧心如兰,遗志未宣——兰宣,真真是个令人赞叹欣赏的少年,若是加以雕刻,定会成为栋梁之才。
盯着手中骨饰,自嘲般的摇头——那日兰宣离去,玉天罹便在脚旁捡到了这骨饰,因着要赶路回朝,便没再还予主人,现在细想,以璞玉换得骨饰确实是有些不划算的。
“看样子,昨日与洛妃相处的很融洽,许久未见你这般笑容了。”玉泽瑛见把玩着骨饰的人面露微笑,不禁说道,殊不知自己完全领会错误。
玉天罹自知失态,但不说破玉泽瑛的误会,只收起骨饰,郑重说道,“海域边防之事,我与罹皇哥意见相同,赞同难民入境,博爱天下。”
他看着他,即使再努力隐忍也无法消化这犹如背叛一般的话语,满腔的怨濒临崩溃,遂,玉泽瑛快速的转身,合目呼吸,心却怎生也无法平静。
“天,我只问你,是人心铸就了战乱,还是战乱造就了人心?”
身后之人微怔,他盯着玉泽瑛荷青的身影,在春日的灿烂阳光中显得那般的清冷,犹如生长在阴角中的苔藓,虽有着生命的颜色,却永远无法温暖。
“瑛……你有何事瞒着我?”
“瞒?四皇子太看得起臣了,微臣的事怎会入得了您的眼,只有天下百姓,江山社稷才配得上四皇子苦心谋略。臣还有事,告辞。”合手抱拳,玉泽瑛直直走出乡贺宫,大步流星,一瞬的迟疑都没有,徒留玉天罹一人怔在原地。
这,是玉天罹生平第一次看到玉泽瑛这般疏离生气。
记忆中的玉泽瑛是个温良少年——处理朝务时果断干练,权衡利弊、左右缝源,朝野上下都很敬佩遵从这位年少有为的瑛王少,然而私下相处时,他总是噙着浅浅淡淡的微笑,如果说玉聪罹如春风,那么玉泽瑛,便若夏季的晚风,或湿热或透凉,总会给人以自然不突兀的存在感。
然,刚刚那几句话,却怎生也无法与这般温良的人联系在一起。
轻皱了眉头,玉天罹对着窗外一株开得上好的月季花,陷入沉思。瑛,你是在怪我怀疑奇王了么?还是你也已经察觉了奇王的异动?父皇虽然安置奇王镇守边关海域,然而大权军令却始终未赐予奇王,这般的防范只能说明父皇不信任奇王。或许,父皇就是在等一个机会,让一生戎马的奇王永远消失在那马革裹尸的沙场上,只留一世芳名。
脚步越行越快,最后竟甩开步子奔跑起来,深重的呼吸带得整颗心脏不断的胀大又缩小,仿若被人握在手中把玩一般,那样的无助。宫道上的宫人们见到那英俊身影奔跑而来,均低下头,径自请安,没有多余的一眼——然,玉泽瑛在心中嗤笑,多半明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会传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耳中,不,或许,已然传到了,接下来就是精心算计和小心翼翼的观察揣测,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直都是!
为何允许自己在宫中留宿,为何未过舞勺之年就封王,无非是在用实际行动在告诉远在边关的父王——你就留在海域边关吧,只要你留在那里,你的独子才能得到别的王族子弟所没有的一切殊荣!这就是权帝,那个篡位夺权、惩父罚兄的帝王!
笑话!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累极,终于停下脚步,玉泽瑛荒凉的笑着,泪无助的顺着鼻尖直挺挺的坠落下来,掉入那春末葱绿的细草中,掉进生养他的大权国的沃土中,双手握拳,骨节叫嚣,再也忍受不住翻江倒海般的愤怒和隐忍,一声呜咽自腔中传出。
“瑛王爷?”细软的女子声音传来,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变成了急促的唤,“瑛王爷!你这是怎的了?哪里不舒服?王爷,您别吓小渗啊!”
花小渗望着面前因痛苦微弯着腰身的荷青身影,内心如刀绞般难过,顾不得礼节,急忙倾身搀扶。
“走开!”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激烈排斥,玉泽瑛猛然甩开女子纤细藕臂,然,脑海中有懊悔闪过,下一瞬,换上漠然神情,冷然道,“本王没事,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