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眸光如夜空下溪谷中隽永的月华,真真切切的满是不舍,小巧的下巴因着忍住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却怎地也说不出话来。不知酝酿了多久,久到玉泽瑛以为身后没了人,久到他整理好了情绪,她才柔声说道,“小渗逾越,请王爷责罚。”
——她,一直陪在身后吗?
玉泽瑛缓缓转过身,素俊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如墨夜星空的眸子中映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抬脚向穿着一身宫服的花小渗走近,每一步都携着淹没巨大悲恸的隐忍气息,迫得女子的头越来越低。
徐徐伸手抬起女子姣好的脸庞,对上眼底那抹溪谷月华,男子扯了嘴角,下一瞬,一个仿若柳叶抚肩般的吻落在了女子因着紧张慌乱而抿合的唇上。
只一瞬间,百花齐放,春色轰然崩塌,夏日的气息贯穿山河南北,仿佛能听见海浪涛声,仿佛有鸟群争相鸣叫,仿佛千树万树繁花绚烂……而她的世界,却极静极静。
鼓足勇气睁开双眸,虽再见了日光,但那人的气息已然消失,花小渗抬手轻轻附在嘴角之上,不可思议的寻视四周——刚刚是真的么?瑛王爷——吻了她?!
海域边城。
在这家客栈已经住半月有余了——盘算着日子,夜岚媗端坐在屋顶望着满目星空,清浅呼吸。
忽觉有异样,夜岚媗迅速俯下身子,贴着屋顶的瓦片屏住呼吸,就着街道灯火,一众黑衣人影穿于狭小的巷子中,翻入百姓家中。
偷盗?不可能,看样子,这众人的武功不低,翻入百姓家院子时竟然无半声犬吠,当真是轻功了得。
那么——是在寻人么?
敛住神色,夜岚媗翻身下了屋顶,随手抓起晾在衣架上的黑色布匹,裹在一身白衣外,没入夜色。
翌日,大榜张贴:边城通判尹大人家的镇宅之宝——青玉宝葫芦失窃,悬赏一千两白银缉拿盗贼。
笑面如花,少年站在人群中乐得自在,墨发随风飘飞,鬓边几缕青丝荡在衣襟前打了个飘便被细白的手拂去了身后。周边几个思春少女不禁看得痴了,定在原地不忍离去,生生阻了人潮流动。
“少爷!”一声脆脆的唤声穿越人海,传到少年耳中。
素面上的笑意更浓,潇洒转身,俊逸身形一晃,转眼间,那人便坐在了疾驰而来的马车上,单脚一支,一声“驾!”端端是朗得身后一片桃心。
“兰少爷,我们此番离开边城可还有回来的机会?”问话的是几日前夜岚媗在边城宜春楼的老鸨那里赎来的小丫头,夜岚媗给她起名叫兰霈霈。小丫头机灵懂事,人情世故看得透彻,若不是见她弱小凄苦,身世可怜,夜岚媗才不会将那所剩无几的盘缠用尽。她不求她忠心护主,只求她简单跟随,待到分道扬镳时,自然是不强留她的。
“可有眷恋的?”
“霈儿没有眷恋的,只是离了故土终是有些惦念啊。”
白衣少年挥起马鞭,漂亮的打了一个转,抽在马身上,翻滚的尘土飞扬而起,掩住回路,乍一看去,如荒漠般苍凉。
良久,红唇一抿,似如叹息,“故里老家涂炭,扬鞭策马征途……”
“驾!”天地间透亮一声响,绝尘而去的马车后,只有一只青玉宝葫芦静静的躺在古道之上,讽刺至极。
“少爷为何不拿着宝葫芦,必要的时候还能换盘缠呢!”兰霈霈畅快的大声问道,脆盈盈的声音惹得官道旁葱郁森林里的飞鸟都振翅而飞。
少年霞目微眯,一扯嘴角好心情的说道,“我之所以偷尹大人的镇宅之宝是想借此使边城防哨加强,城门守卫加严,若我们带着宝葫芦岂不是自掘坟墓?”
“那少爷为何希望边城戒严?”
“宣儿向来喜爱管闲事,定是看到了什么不法现象,才会出此下策。”说话的是一直坐于马车内的风后,现在化名兰夫人。
少年侧首,半张白面上眼角有精光闪烁,微微颔首,似是还给身后之人一个暗号,随即便不再多言,专心驾车。
兰夫人放下帘子,再一次闭目养神,如红花般的唇角牵起一抹淡笑——这就对了,媗儿,不要相信任何人。
转眼,夏气渐盛,树芽和芳草由油油的嫩绿变为苍翠,生机盎然。
玉聪罹褪了外衫,敞着素白的中衣倚在藤椅中闭目养神,窗外有喝声夹杂着刀剑相撞的铮铮声传来,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浅寐。
直至日头落下,远处御膳房的炊烟燎起,那刀剑声才停下,裸着精壮上身的人踱进屋内,端起甘露盏畅饮。
“现在日头足,莫要中了暑气。”藤椅上的人懒洋洋的叮嘱。
放下甘露盏,玉天罹正了正神色,“自从向父皇进言收容难民后,瑛便一直告病不入宫,只怕是对我们失望至极。”
艳丽容颜没有丝毫动容,墨发轻柔的铺散了一肩,只见那人合紧中衣起身,负手立在窗边,“我信瑛,你亦信,足矣。”
身后,玉天罹双拳握紧,如雕刻般的肌理蔓延直宽阔的肩膀,紧绷的坚实的,牙关咬紧,英目闭合。
似是感觉到身后之人的独然紧绷,玉聪罹的眼染上一层雾霭,“我知四弟你担心的是什么,可人生在世,多半是赌,我们只需相信瑛便是,剩下的只要心无旁鹜就好。”
“赌……江山社稷岂能用来赌?皇兄,你向来宅心仁厚,同情弱者,可是,朝野之事、沙场迎敌怎会容得下半分同情,你可知,铲除海贼之时,如若不是朱雀挺身相救,可能我已经命丧黄泉!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权国朝堂被奸臣分裂,忠死最后成了枉死啊!”
白衣之人不语,只倚着窗边端详天空。
待到圆月现形,宫女端上菜肴后退下,玉聪罹才翩然转身,对着已然穿戴整齐端坐在饭桌旁的玉天罹笑道,“小四,你的府邸竣工,是时日离宫了,明日奏请父皇,择个日子,乔迁过去吧。”
手中筷子一紧,抬起的眸中闪过了然,转眼淡笑含在了嘴角,“皇兄提醒的极是,明日天罹便上奏父皇,宴请王亲皇族,办乔迁喜宴!”
皇城大街上,一辆海域风情的马车缓缓行着,因着夜深,街上行人渐渐稀疏,灯火斓珊。
“娘亲、霈儿,今夜我们便寻一家客栈歇下吧,明日再商定落户皇城的事宜。”沉稳说着,夜岚媗跳下马车,拉起缰绳慢慢行至一家客栈前。
“这位公子,里面请,小店新酿的葵花颂,味道极佳!”店小二一脸笑容热情迎接,边说边介绍。
被唤作“公子”的人弹了弹衣摆灰尘,踩着方步进了客栈,“准备一间上好客房,再简单备了饭菜送过来就好。”
待到仔细环视检查了整间客栈,夜岚媗这才朗声唤道,“霈儿,请夫人进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权帝四子、大将军天景王——玉天罹,其亲王府邸——天钧王府竣工,好客皇城,宴请王亲皇族,承蒙帝王万福,举乔迁之喜。
夜岚媗看着面前高大暗红扇门以及来来去去繁忙的下人们,不禁有些叹味——果然是战神,连府邸都这般气派恢弘。
然,那日赠玉的蒙面人便是让自己来到这天钧府寻他的,莫非,那蒙面人是战神天景王的手下?
紧了紧腰上系着的润白蚕丝腰带,踩着一双白兔皮靴子,少年大大方方走进了那扇大开着的暗红朱漆大门。
许是新府建成,晚宴筹备,府上的人忙忙碌碌,再加上夜岚媗一身低调华丽,器宇不凡,一看便知身份了得,一路上竟没有人阻拦询问她的身份。
慢慢移步,浅浅荷塘,幽幽垂柳,朗朗日光,越是向深处走,那夏日的景致越是美动心魂。转过修剪均匀的矮树群,少年不禁停下移动的脚步。
真真是美得犹如仙境的景致,即使从小生活在皇宫奢华环境中的夜岚媗也不禁被这方天地所打动。
那是一汪潭水,波光粼粼,有绿色的倒影在水中盈盈而舞,一座亮白的石亭独独立在潭心,犹如回首翘盼的仙女,踏着琉璃彩云凝眸远眺,美得令人窒息,远处有翠绿竹节随风轻响,暖风拂面,散了一地的光华。
“将王朱门易闯,美色当前难拒。”一声叹颂,一个笑容,恰好点缀了这仙境的死寂,惹得山水都更加柔美了几分。
“绿水柔情写真意,白塔楼阁抒情怀,绿鬓红颜字珠玑,诗情画意心欢喜。”温厚的声音响起,染得这一处风景更具风韵。
夜岚媗还未敛住笑意,便翩然转过身去寻那声音的主人。此刻有微风拂面,有飞鸟掠空,有竹声和鸣,也有——也有一个艳美少年撑船而至,雪白衣袂翻飞,墨发轻扬,一双犹如浩瀚星宇的璀璨眼眸映得那潭水更绿——怎会有如此绝美的人,那般的艳色倾城,风华一世。
岸上的白衣少年已然怔然,玉聪罹将小木船泊在了岸边,盈盈一跃便上了岸。缓缓行至那少年身前,轻轻眨了眨眼,越发觉得自己刚刚所叹的句子是那般的贴切——这少年真真是绿鬓红颜、清雅端丽。
颤抖,再颤抖,夜岚媗的手尖缓缓爬上心口,按住心房的位置,强迫自己恢复行动,可是,面对着那样一双魅惑又清澈的美瞳,那颗心怎生也无法平缓。
“可是迷了路?”白齿红唇开合,温厚的声音令人陶醉其中。
“是,”下意识的回答,夜岚媗狠狠咬住了下唇,神色才恢复了几分冷静,“公子可是这天钧王府的人。”
眼角精光闪过,玉聪罹站直了身子,斜睨着面前好看的人儿良久,才缓声说道,“在下钟罹,是四皇子的好友,敢问公子姓名?”
“兰宣。”
兰宣。一个声音回荡在脑海,玉聪罹扯起嘴角,指尖一掠,面前人腰间的玉坠子便到了自己的掌心。
——呵呵,小四,原来那个“慧心如兰,遗志未宣”的人便是他啊。
“你认得这枚坠子?”夜岚媗已然清醒,看着自己被夺走的玉坠,刚刚还笼罩着雾气的眸子登时翻起深沉海浪,黯黑而沉重。
玉聪罹一愣,他当然预料到了少年会生气,但是却没有想到这少年的气场如此强劲,就如雨中山洪,吞没一切的狠绝。
“认得不认得与你何干?今日四皇子宴请王亲皇族,在下可不曾听说,有兰姓族人的。”
一时失语,英眉拧紧,夜岚媗暗叫倒霉——怎么会遇见这么个里外不一的人!竟然趁人不备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在我还没有叫侍卫之前,请离开。”仿佛是想要刻意刁弄,玉聪罹冷然说道,弯了眼角望着对面人闪过一丝慌乱的眼底。
夜岚媗提起一口气,刚要理直气壮的说些什么,可那艳美绝伦的人却在此时将手中玉坠子扔还给自己,身形一闪便要离开。
“喂!”厉声喝住正欲离开的脚步,夜岚媗重新绕至那人面前,厉着一双眸子,极度不爽的说道,“听没听过兰姓皇族王亲我不管,你的孤陋寡闻我也可以原谅,但是,这位兄弟,随随便便的拿他人的东西便是不对,请你道歉。”
“你被人夺了坠子,便是你的疏忽,既然如此宝贝,为何还会被人夺走?无能之人,还要要求别人道歉,你……不觉得羞耻么?”
“轰——”如山崩地裂的刺激贯穿夜岚媗整个脑海,那叫做重罹的男子眸光粼粼,坦坦荡荡,仿若真的是自己错了一般,喉咙干涩,双颊滚热,夜岚媗竟如磐石般定在当下,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玉聪罹不奈皱了下眉头——什么慧心如兰,也不过如此不堪一击。
绕过矮树群,玉聪罹轻点脚下石板路,闪入另一条小径,随后怡然自得的坐在了路边的矮椅上望天,待到有脚步声越发的清晰,便扯了嘴角看向来人。
“我以为瑛你会晚些来呢。”
来人依旧是一身荷青,幽绿的纹理随着伟岸身躯攀附而上,在脖颈的翻领处戛然而止,腰间一枚血红的玉滴子犹如万绿丛中的一点朱砂,妖冶妩媚,鹿皮靴子一尘不染隐在衣襟的下摆处——单看这一身行头配上玉泽瑛英俊清雅的桃花面,好一个人中龙凤。
倾身坐于玉聪罹身侧,玉泽瑛不禁莞尔,“父王从海域派人运来一车稀有海鱼,一路拿冰镇着,臣怕这些鱼儿在最后一刻失了味便早些来了,好让厨房先行做好。”
一个“臣”字说的玉聪罹面露苦涩,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花草,静静沉思,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瑛,不要动摇,我和小四,还有霆儿,不想失去你,相信我,我一定想办法让奇王回朝。”
面对玉聪罹的坦然,玉泽瑛只觉得酸涩难忍,他以为身为嫡皇子的玉聪罹会与那个刚正不阿的大将军王一样,铲除异己,保江山弃兄弟情谊的,可未想到,最终挽留自己的人竟是他……
“罹……”
“瑛,我知你心中有怨。接纳难民,边关危机便会加大一筹,奇王周全便失了一分。可国家利益当前,终是要以大局为重。小四并非不顾及你的感受,而是他的性子刚直,为人忠义,此般伤你,定是比鞭笞在身更痛苦,他比谁都希望奇王早日回朝与你团聚,颐享天年。只可惜,大权兵符在手,父皇管制颇严,怎会轻易容他远走边关。”字字恳切,句句在理,玉泽瑛倾耳恭听,面色已是缓和。
这时,有侍从搬运着木椅走过,惹来一片繁乱,然而,坐在路旁的两个俊美少年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们悠然端坐,神色淡然却自然融合。
“那位荷青色的就是瑛王少吧……他身边的那个美少年是谁?”
“哇……真的像神仙一般,太艳美了!”
“姐姐,姐姐,那人是谁?怎么那么好看……”
恢复常态的夜岚媗绕过矮树群,便听见几个小侍女聚到一起交头接耳,凑上去一听——原来是在犯花痴!
“绣花枕头罢了,有何用处?”一声冷哼打破侍女们的浮想联翩。转首看去,只见一英俊少年面露厉色,环住手臂泰然站在后方,一双眸子闪着杀意,众人顿觉脑后有冷汗升起。
面对这等面恶之人,大气也不敢出,侍女们只得无奈,灰溜溜的散去了。
夜岚媗穿过草丛,望向那两个俊美身影,一抹危险浮上鼻翼,然,下一瞬却收敛了去——夜岚媗,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怎可因这等徒有外表的人耽误了正事?!
想到这,夜岚媗一个轻点脚尖,绕过矮树群,翻身进了内府,并且,这一次,那枚玉坠已然收纳入怀中,不再轻易示人。
趣味爬上邪魅的眼角,落入深沉的眼底,不惊起风波,亦不扰乱心神,周遭的一切均逃不过他玉聪罹的掌心,当然,包括刚刚所有的对话和翻身入内府的身影。
天钧王府,一百二十间客房,二十六处园子,均接待满了宾客,处处张灯结彩,烛灯摇曳,各类奇珍异宝,山珍海味被摆放在主院中央,供客人把玩欣赏。这期间,一箱又一箱的贺礼被运进府中,堆积在宝库之中。
夜岚媗看着这番愈演愈烈的场景,不禁有些愣然——若是从前,这些奢华的宝物定然不会放在眼中,而如今,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足可换得充够的军饷,或是拯救那些避难而至的风国难民了!
只一年不到,自己的心境竟变的如此翻天覆地。
此时,又一箱宝物运进来,随后跟进来一位穿着华丽,身形肥硕的人。夜岚媗本欲转身离开,却在瞥见那人眉心处一个如黄豆般大小的肉痣时停下了脚步。
“冯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说话的是一直在迎客的管家——面对这个冯大人,管家明显礼节要更拘泥几分,甚至作揖时的腰身也弯了许多。
“天王爷可在?”肥硕之人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油腻,夜岚媗不禁皱眉。
“王爷还未入府,还在宫中……”
“罢了!”似是有着不悦,被称作冯大人的人一甩袖口,负手进了府中。
夜岚媗迅速行至回廊尽头,移步躲在了一座假山之后。
——风国最后一次举行祭祀之时,这位冯大人便曾代表权国进献贺礼,风王以风国之礼相待,却不想换来的却是冯大人因水土不服而生了场病,足足耽搁了一个月的回朝日程。
或许随便怀疑他人的心思有草木皆兵的嫌疑,但是夜岚媗的第一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冯大人一定有问题。否则,他不可能在今日参赴如此盛大的乔迁宴之时,身旁带的侍卫全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是极度不符合规矩的。
——另一面。
夜已加深,皇城喧嚣的街道上一众皇族车马傲然前行,玉天罹坐于金棚银顶的巨大马车中,享受着全城百姓的爱戴目光,行向他新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