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这种事情向来是宜早不宜迟的，楚风轻和萧靖达成共识之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回府交代好一切之后便带着杨妙妙上路了。萧靖站在城楼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身体里好像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等到马车终于离开他的视线，他转身看着身边跪着的丫头，一脚踹了过去，“谁给你胆子这么做的？”
“青杏不明白主子的意思。”青杏就是当日照顾杨妙妙的丫头，现在她正跪在萧靖身边，虽然嘴上说着不明白，眼里却充满着鄙夷，对那个叫杨妙妙的女人的鄙夷，她不过是柔弱了一些，凭什么让主子放弃那么多陪着她？
“不明白？”萧靖一把抓起她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到城墙边上，她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是不是我平时对你们的管教太松了，所以你们一个两个都敢爬到我头上？”
“青杏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是你对她动了手脚？她的身子虽然虚，但也不至于昏睡不醒，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是我萧靖的手下，滚！”
手松开，青杏像被抽空了浑身力气一般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她抓着萧靖的袍子声泪俱下，“求主子不要扔下青杏，主子，青杏以后绝对不会再自作主张了，我只是为青鸾抱不平，她对主子……”
“抱不平？还轮不到你来管本王的事情。”萧靖横眉冷对，又踹出一脚。
“主子……”青杏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一口血吐了出来，她挣扎着爬起来跪着想再到萧靖的身边，谁知萧靖根本不理会她，径自下了城楼。她扶着墙站起来，擦净嘴角的血迹，朝着萧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侧身跳下了城楼。她们像工具一样被训练出来，为的只是完成命令，一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感情，若是哪一天有了感情，那就注定了要被主人抛弃。青杏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的情景，他像个天神一般站在自己面前微笑着对她伸出手说：“我带你走好不好？”
“主子，青杏以后不能为您效命了。”
楚风轻带着杨妙妙一路狂奔，中途休息的时候也根本不敢合眼，默默守候在杨妙妙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以前的事情。他说得更多的是对不起，关于过去种种的道歉。他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只要一刻听不到他说话，杨妙妙就会一睡不醒。他握着她的手，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惶恐，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杨妙妙这般牵动他的心神。
七日之后，江南李家。
李家是名门世家，同幽冥谷的低调截然不同。偌大的庄园建立在青山山腰，占地千亩，气势非同一般，就算是皇家园林也不一定能比得过。据说前朝皇帝曾经一度把李家作为避暑山庄，每年都要来住上一段时间，后来改朝换代，因李家在武林中地位特殊，故没有被朝廷剿灭。至于李家为什么在武林中地位特殊，这个就很简单了，你想，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就算不挨刀你能确定你没个病没个灾什么的吗，这个时候就用到大夫了。李家的门生遍布天下，如此一来，江湖上就有越来越多的人间接欠了李家的人情，江湖人讲究一个义字，对待救过自己命的人，自然会两肋插刀，朝廷当时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留下了李家。
现在的李家当家李启铭是李家第十七代传人，为人乐善好施，除了对幽冥谷的人有些苛刻之外，也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可惜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的医术皆是登峰造极，据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息尚存，两位小姐就能让之生龙活虎，而且据说二人美艳绝伦，登门提亲的人都快踩烂了李家的门槛。终于大小姐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武林第一剑聂云，二小姐同样也是在十六岁那年嫁给了第一善人魏明羽，至于三小姐，知根知底的人只会意味深长地冲你笑笑说，佛曰，不可说。
车夫撩开门帘对楚风轻说：“这位爷，李家到了。”
楚风轻跳下马车看着层层台阶上的李家大门，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车夫的手里，“赶了这么多日也不容易，剩下的回去买酒喝吧。”说完，他把杨妙妙从马车中小心翼翼地抱出，踩着台阶一级级走上去。曾经有人说，台阶的多少代表了威望的高低，楚风轻一级级数着脚下的台阶，对杨妙妙说：“都走了三百多级，李家还是没到，你说这李家的台阶会不会比皇宫的还要多？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你自己数啊，我才不告诉你呢。妙妙，我多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数完这些台阶。”这样说着走着，楚风轻已经记不得自己数到了多少，等他到大门的时候腿已经酸软，恨不得立刻坐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守门侍卫斜眼打量着楚风轻，“是来求医的？”
“是。”楚风轻点头。
“你可知道这里的规矩？”左边的侍卫朝右边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俩人看着楚风轻诡笑，彼此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规矩？这李家还真是家大业大，进个门都有规矩。那不知道二位小哥，想要进李家门，在下需要做什么？”楚风轻大概了解了这两个人的意思，他只是没想到，像李家这种豪门大户竟然会有这样的侍卫，果然是看准了人们求医的急切心情。
“二位大哥，在下正抱着贱内，怕是没有办法给二位银子，不知道你们可否通融一下，待在下放下夫人，必会让二位满意。”
“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让你进去，病都好了，你又怎么会给我们钱，还不马上拍拍屁股走人？要不我给你抱着这个女人，你掏钱给我们哥俩。”
“放肆！她岂是容你们随便碰触的！”本想给这俩人点面子，谁知他们给脸不要脸，碰触到了楚风轻的底线，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他是来求人的，自然不能用身份来压人，只能缓和面色沉声道，“麻烦二位通传一下。”
“没有钱就赶快滚，老子不伺候。”看楚风轻动作不干脆，俩侍卫早就把他归到了没钱的穷鬼一类，“快点啊，别在大爷面前碍眼。”
“你们……”楚风轻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只好想办法从怀里掏钱，可是抱着杨妙妙，动作实在不便，周围又没有地方可以放下她。
“喂，你们在吵什么，吵着本小姐睡觉了。”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赤着脚走出门，脚腕上系着铃铛，走起路来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格外悦耳。
大越虽然不是太封建，不过姑娘家出门不穿鞋子的还是没有。楚风轻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里大概明白了她的身份，传说中不可说的李家三小姐——李心盈。
在此之前楚风轻听说过关于李家三位小姐的种种，尤其是这位三小姐，她和青冥的感情曾经也让他感动过，只是传言不是说李三小姐疯了吗，现在看来她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难道是传言有误？
“你是谁？”李心盈挑眉看着楚风轻，大眼扑闪着，看起来十分精明，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疯癫的人。一阵风吹过，她脚腕上的铃铛哗啦作响，格外悦耳。
“在下楚风轻，是来贵府求医的。”
“你怀里的人是谁？”李心盈根本没有听楚风轻说什么，跳到他们身边打量着在楚风轻怀里昏迷的杨妙妙，“长得很漂亮，怎么脸上会有伤疤呢？真可惜。”
“这是贱内，不知道三小姐能不能帮忙通传一下，说是楚风轻求见李庄主。”楚风轻隐隐感觉现在的李心盈有些奇怪，具体是哪里奇怪他说不出来，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治妙妙的病，其他的对他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看李心盈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反应，楚风轻低下头轻声又问了一句，“不知李小姐能不能帮忙通传一下。”
李心盈根本没有在听楚风轻说什么，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杨妙妙的脸，而后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触碰着杨妙妙脸上的伤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怔怔地说：“我好像见过她，可是我忘记了在哪里见过。”
世上的毒药千种万种，也不乏让人能失去记忆的，楚风轻似乎明白了现在的李心盈为什么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她的疯癫本就是因为思念成疾，若是忘记关于青冥的一切，就会恢复成没有认识青冥之前的那个样子，只是药物终究是药物，怎么能蛊惑人心呢？
“啊，楚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看到有人出门就已经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楚风轻看着门口，一个穿着灰黑色丝质长袍的人出现在门口，粗黑下垂的眉毛之下一双倒三角的眼睛闪着精光，酒渣鼻，嘴巴似隐藏在络腮胡子当中。楚风轻看到来人长相后不禁皱眉，他虽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是看到长得这么丑的人差点没忍住露出厌恶之情，还好这么多年混迹官场懂得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才不至于落人话柄。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瞎了你们的狗眼，看到楚大人还不赶快迎进门，在这里磨蹭什么？”来人出门之后没有直接找楚风轻，反而是呵斥看门的侍卫，骂完之后对着楚风轻一脸谄媚地笑，“楚大人，是小的用人不善，希望楚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他们一把。”
楚风轻心中了然，进门收取的费用怕是这个人也会有分成的，楚风轻淡然一笑，“不碍事的。”
“对不起楚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侍卫点头哈腰地给楚风轻赔礼道歉，其实他们压根不知道楚风轻是何方神圣，为什么管家看到他还要那么谄媚恭维，但不管如何他们都要表现出十足的道歉诚意才行。
“没事了，”楚风轻开口，“不知道管家可否带在下去见李庄主，贱内的病实在是拖不得了。”
“今日收到王爷的飞鸽传书，庄主让小的迎楚大人进门。”
萧靖？楚风轻怔然，萧靖是幽冥谷的弟子，怎么会和李家有交情，唯一能说通的怕是只有利益合作一点了吧。
“等下，”李心盈突然叫住楚风轻，“你怀里的人是不是叫妙妙？”
“是。”楚风轻停下脚步回答，随后听到背后传来哽咽之声，他没有再停留，跟着管家走进李家正厅。刚进正厅，就看到李庄主坐在主位上，神情温和，如同传言中一般一副善人的模样，见楚风轻进来，他脸上带了笑站起来走到楚风轻身边，轻轻一作揖，“楚大人。”
这是楚风轻第一次见李庄主，果然和传言一样，他回以微笑，“在下楚风轻，拜见李庄主。”
“楚大人客气了，厢房我已经准备好，先请人带楚大人去厢房将贵夫人安顿好，剩下的事情我们一会儿详谈可好？”李庄主十分善解人意地招呼过下人吩咐，“先带楚大人去厢房休息。”
“那如此一来就有劳李庄主了。”
“楚大人与夫人一路舟车劳顿，先去休息吧。”
“那在下先告辞了。”
看楚风轻抱着杨妙妙离开往厢房走去，李启铭转身对管家吩咐道：“准备好解毒要用的东西，明日为楚夫人解毒。”
“庄主，您还未给楚夫人诊过脉就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了？”管家极其诧异，他明白楚风轻是宰相，得罪不得，他不明白平日里做事有原则的庄主怎么会那么轻易给人解毒，难道这次事有蹊跷？
李启铭笑而不语，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萧靖的信中已经说明了，杨妙妙中的是“离魂术”，这种毒听起来像是术法，但实际上是毒的一种。要解这种毒很麻烦，而且耗费精力，如果不是萧靖在信中提了要求，他肯定会说自己没有能力救人，可无奈自己和萧靖有合作关系，为了长远的利益着想还是牺牲一次吧。
“庄主，您要为这位夫人解毒？”一个风姿绰约的美貌女子婀娜地走上前无骨一般依偎在李启铭怀中，媚眼如丝，笑颜如花，眉间的朱砂痣透露出诱惑的气息。
李启铭搂着美人的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嘴巴凑了上去，“难道夫人不希望我救？若是夫人不希望，我不救便是了。”
“庄主说哪里的话，这位夫人和我还有些渊源，我怎么会不希望庄主救呢，再说了，庄主不是知道嘛，人家是吃斋念佛的。”说着女子的身体像水蛇一般缠上了李启铭，周围的人都是李启铭的得力下属，对这种事情早已经见怪不怪，看到的时候心里只有一句，我什么都看不到。
女子眯着眼睛蛊惑着眼前的男人，心思却早已飘到了杨妙妙身上。她和杨妙妙确实有过一段渊源，不过许久不见也不知道这位大小姐是不是还记得她，若是记得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庄主，出事了。”正当李启铭和身边的女子卿卿我我之时，一个小厮冲进来大喊，“庄主，出事了。”
李启铭松开怀里的女子咬牙看着来人，怒气冲天，“你可知道什么是礼数？就算天塌下来也应该处事不惊，这才是我李家人该有的气度，你明白吗？说吧，出什么事情了？”
小厮冷汗直冒，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三小姐她突然昏倒了，找过大爷二爷看过，都看不出是什么原因，所以大爷让小的来请庄主。”
“什么？”听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出事，什么处事不惊什么李家人的气度都可以抛之脑后了，“三小姐现在在哪里？”
“在房里。”
李启铭对佳人苦涩生硬地一笑，“盈儿出事了，我需要去看一下，你乖乖回房。”
“嗯，青儿等庄主。”除了美貌，李启铭最喜欢她的一点就是知进退，她不会像其他女子那样莫名吃醋耍小脾气哭哭啼啼，永远都是一副识大体端庄的模样。
“我们走。”
一时之间李家多了两个病号，一个是在厢房昏迷着的杨妙妙，一个是莫名晕倒的李心盈。她们俩的共同点都是昏迷不醒，不同的是杨妙妙的毒可解，李心盈的病却来得莫名其妙，找不到一点头绪，为此李启铭的白发又多了几根。李启铭最疼爱的就是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女儿，她任性喜欢胡闹不学无术，但是心眼极好，没有心机。如果不是那个臭小子的出现，她的一生应该都是无忧无愁的。想到这里李启铭又是一声叹息，听侍卫说明盈儿昏迷之前的事情之后，他知道有些事情注定瞒不住了。这个杨妙妙啊，出现得还真不是时候啊。
江湖上有一句流传了很久的话叫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江北已经进入了炎热的夏季，李家所在的地方气候仍旧如春，昨晚后半夜的时候下过雨，空气里残留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树叶上滚着水珠，一阵风吹过，水珠簌簌落下。
杨妙妙坐在树下，楚风轻细心地为她披上外衣，然后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柔声说着：“你听说过吗，江湖上有一句话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虽然我不是江湖人，但是我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像你于我，我欠了你那么多，总是要还的，只是上天为什么要让你受苦来惩罚我呢，我宁愿受苦的人是我啊。”
那个人仍是闭着眼睛，似乎不愿听到他的话。
“看吧，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什么时候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呢？你就算跳起来打我骂我也成，只是你不要这样不说话。”楚风轻的手指划过她脸上的伤疤，“你看，你总是这么折磨自己，明明有药你也不肯涂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也会很痛呢。杨妙妙，你知道楚风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他是当年的状元郎，是现在大越的相爷，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瑕疵，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他更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人流露真情，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终究还是败了，败在了那个敢于为了他踹开妓院门的女子手里。你知道吗，当初我们打赌，你赌我一个月的时间肯定会登门拜访，为了这个你甚至对我用了那么不入流的毒药。可是我呢，我为了所谓的尊严，硬是逼着自己不准踏出府门一步，明明那个时候我是那么想见到你，想看到你笑，想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