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盈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以后发生的事情和传闻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阮青冥死了,幽冥谷化作火海,不知何人所为。江湖上很多人猜测是李家所为,毕竟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关于幽冥谷,也就成为传说,存活在大家的记忆中,偶尔被作为饭间谈资而已。
但对于李家三小姐来说,这是一段伤,谈论起来足以致命的伤。
她把手缓缓地从楚风轻的手掌中抽出,笑容恬静,“后来,他们说我这是心病,所以对我用了忘忧散,关于青冥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过去十几年的记忆。我整天像个傻子一样在府里东奔西跑,后来有一天我做梦的时候梦到了一些痕迹,我以为那只是梦,那些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直到我见到这个女人,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杨妙妙,她曾经有一个叫阮青冥的师弟,我才把梦中的所有都串联起来。呆子,你知道吗,我很想他。”她低下头双手捂着脸低声啜泣,嘴里只会说一句话,“我很想他,真的很想他。”
楚风轻抬起手摸着她的长发安抚着,“逝者已矣,我相信青冥也不希望你为他难过,他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
“好好地生活?”李三小姐猛然抬头,她看看杨妙妙再看看楚风轻,最后目光停留在楚风轻身上一字一板地问,“若是她死了,你能好好地生活吗?”
若是她死了,你能好好地生活吗?
这句话仿佛是一根刺刺进楚风轻的心脏,令他痛不欲生,嘴里的答案呼之欲出,若是妙妙死了,他怎么可能好好地生活?人总是这样,作为旁观者的时候像一个神,说什么话都是带着普度众生的意味,可一旦角色转换成了自己,就什么都变了。终究他只是一个俗人。
楚风轻叹气,手没有从李心盈的发上拿下,他如个慈爱的兄长般梳理着她的长发,“我做不到。”
李心盈笑,“你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指望别人做到?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能做到三妻四妾,一个人一辈子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那个人死了,心也就随之死了。”
“傻丫头,你还小,以后的路还长,不要轻易说这样的丧气话。”楚风轻不知道能用什么话来安慰这样的李三小姐,突然之间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姑娘,这转变实在是太快了。
李心盈微微失神,“原来你也不懂,算了,她醒了,你陪她吧。”说完,她失魂落魄地离开,银铃声也不再清脆悦耳。
盼了这么多天,等了这么多天,等到她真正在自己面前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尽力稳定情绪,颤抖着说出三个字,“你醒了。”
“嗯。”
两个人各怀心思坐在树下看着花瓣飘落,看着落叶飞舞,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楚风轻打破了这份寂静,又换了三个字,“你饿吗?”
“还真有些饿了呢,我想喝粥,你可以帮我准备吗?”
“好,我这就去。”楚风轻像吃了蜜枣似的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还好府里的人早就习惯了这位爷的反复无常和特殊身份,看他咧着嘴冲进厨房也没有人敢阻拦,只是希望这位爷不要毁了厨房才好。
让众人掉下巴的是,楚风轻真的端着一碗粥从厨房走了出来,粥的香味四溢。他小心翼翼地端着粥走到厢房,进了院子看杨妙妙还坐在那里,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真的害怕杨妙妙会像上一次那样再被人带走。
“我给你熬了粥,你尝尝。”他用勺子舀一勺粥放到嘴边吹凉,送到她的唇边,眼角带着笑意说,“好久不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喝。”
杨妙妙张开嘴喝下粥,虚弱地笑笑,“味道不错。”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除了一来一往的喂粥动作再也没有任何交流。粥毕竟只有一碗,有喂完的那一刻,喂完之后楚风轻把碗放到一边,为杨妙妙擦干净嘴巴,眼光胡乱瞟着,就是不敢看杨妙妙一眼,气氛很是诡异。
无论是巧舌如簧还是蛮不讲理的人他都可以游刃有余应对自如,可杨妙妙偏偏这样柔柔弱弱,摆出一副“你对不起我,我很委屈”的模样,他反而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和现在的气氛。
楚风轻沉默了半晌,他以为他们俩也就这样了,她昏迷的时候,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她醒了,俩人就没有任何的话可以说了。过去的事情毕竟不能一笔勾销,他伤害过她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他终于把目光挪回到杨妙妙身上,望着她含泪的双眸,“我们……我们难道就要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吗?妙妙……”他想要再说什么,却让杨妙妙打断。
“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睡着的时候虽然不能睁开眼睛,外界发生什么我还是有感觉的。”
“什么?”她的意思是说他说过的那些丢人的情话她都听到了,而且是一字不落?楚风轻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人过,此刻,他就像被人剥得精光扔在了杨妙妙面前,浑身上下被一览无遗。他打了一个寒战做最后的挣扎,“你都听到了吗?”
“嗯。”杨妙妙点头。
“那你……”
“我想去见见李庄主当面致谢。”她试图从躺椅上站起来,由于长时间没动,双腿酸麻还没有站起来就狠狠地摔了下去,还好楚风轻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才避免了她与大地亲密接触。她羞红着脸,小声对楚风轻说:“谢谢。”
“不客气。”楚风轻答了一声,“你现在身子还虚弱着,可以晚点再去感谢庄主的。”
“没事,我行的,你可以扶我站起来吗?”
“好。”他扶着她站了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在她的示意之下,他放开了手。路毕竟是走了近二十年,刚才吃过东西力气也有了些,杨妙妙走了一会之后脚步就顺了起来,转头对楚风轻说,“我们走吧。”
“哦。”楚风轻有些头脑发热,白衣胜雪的杨妙妙走在面前微笑着对自己说话,仿佛是回到了一年前,他们一起爬山一起占卜,她的笑容灿烂得连花儿都自愧不如。想到这里楚风轻脸泛红,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肉麻了,明明已经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像刚出茅庐的小伙子一般。
来到这里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杨妙妙还是第一次仔细看李家的景色,绿树红花香气弥漫,蜿蜿蜒蜒的石子小路,开满紫藤花的长廊,气势恢宏的建筑。这里的建筑一点都不亚于当初的相府。俩人经过一间房的时候,房门大开,出于好奇她看了下房间内的摆设,这一看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这个房间的摆设实在是太眼熟了。
“妙妙,你在看什么?”楚风轻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见她愣愣的没有反应,上前拉起了她的手。
被他拉住手,杨妙妙觉得有些不习惯,手往后抽了几下,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抬头迎上楚风轻的笑眸,只听到楚风轻说:“李家地方很大,我怕你迷路。”
“那也不用握得那么紧吧。”
“啊?”楚风轻慌忙松了一下手,刚才一时紧张竟然用力了,“捏疼你了没有?”
“没事,我们走吧。”杨妙妙压抑着内心的澎湃,面上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表情淡然地说,这样的表情刺痛了自己,也刺痛了眼前的人。
自从杨妙妙醒来,俩人之间更多的是沉默,很多时候,楚风轻低头看着杨妙妙,看着她的若无其事,自己则心乱如麻,曾经说出口的情话,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一遍。她昏迷的时候,他迫切希望她能醒过来,只要她能醒,他做什么都可以。现在她真的醒过来了,他又会很自私地想,如果她一辈子都醒不过来该有多好,那样他可以一直陪着她,他们再也不用分开。
西厢房到正厅只是很短的距离,俩人感觉像是走了好几个时辰,到正厅门前时,杨妙妙把手从楚风轻手里抽出来,用另一只手揉捏着,深吸一口气后仰头对楚风轻说:“我们进去吧。”
进门之后,李启铭坐在中央,他的身旁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大红的衣服绲着金边,显得雍容华贵。杨妙妙低着头对李启铭作揖道:“妙妙多谢李庄主的救命之恩,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楚夫人客气了。”李启铭笑道。
楚夫人?
杨妙妙疑惑地看了楚风轻一眼,并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站直身子抬起头看向在上座的两个人,在看到那女子面容的那一刻,她惊呆了。那眉眼那笑容,分明就是自己很熟悉的人,“你……”
“楚夫人不认识我了吗?”女子站起身优雅地走到杨妙妙身边,伸出胳膊抱着杨妙妙,“橙儿,好久不见。”
“青墨姑娘……”
呵呵……青墨在她身边娇笑,“你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怎么会忘记,当时天墨楼的红牌青墨姑娘,京城有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博取美人一笑。当初她站在天鸠身边,流着口水仰望着这个一颦一笑都足以颠倒众生的美人儿,而后转头揶揄天鸠没资格和人家相提并论。后来天墨楼一场大火,传言所有人都葬身火海,为什么青墨会出现在李家还成了李夫人?那既然她没死,天鸠会不会也没死?
“庄主,我与楚夫人好久不见,我们两个女人想好好叙旧,不知道楚大人肯不肯放人呢?”她转头对李启铭巧笑嫣然,看到这样的笑容他眼睛都直了,哪里还能拒绝。他笑眯眯地对楚风轻说:“楚大人,贱内与贵夫人本是旧相识,你应该不会不肯放行吧。”
“哪里会?”楚风轻有些迟疑地转头看着杨妙妙,投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得到杨妙妙的肯定答复后他才放下心,轻声嘱咐,“你身子刚好,别让自己受凉知道吗?”
“知道了。”杨妙妙别过脸不看他,他这样的语气会让她产生一种他们好像真的是夫妻的错觉,这样的感觉是她一直极力压制,不让自己正视的。
“哎哟,楚大人还真是细心呢,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楚夫人的。”青墨笑着拉杨妙妙出门,俩人穿过长廊,从正厅出来,青墨一直没有说话,脸色也十分难看,直到走进刚才门户大开的那间房间后,她把门窗都关上,面色才缓和了下来。
杨妙妙迟疑道:“青墨姑娘……”
青墨松开拉住她的手,嘴角轻扯,“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杨妙妙点头。
青墨似笑非笑地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自己喝着也没有跟杨妙妙客套,“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宁可我当初死在天墨楼。”
杨妙妙不懂她的意思,这个人明明在笑,笑得很灿烂,为什么眼底有那么深的哀伤。杨妙妙伸出手想给她一点安慰,手停在半空中又讪讪放下,“青墨姑娘,你别这么说,活着还是有好多事情可以做的,若是你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况且,你死了肯定会有很多人为你伤心,庄主对你那么好,你忍心让他伤心吗?”
“他?”青墨嘲讽地一笑,“我不过是他精致的玩偶罢了,不过是他和某人的玩具罢了。某人说让我去当妓女,我就只能去当妓女,说让我到李启铭身边监视他,我就只能来当李启铭的夫人,仅此而已。”
杨妙妙愕然,她没想到表面风风光光的青墨姑娘竟有这般伤心事。
青墨看了她一眼,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心事,“杨妙妙,你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很苦,苦到你自己不想活,只想死?”
她点头。
青墨抹了一把泪怅然道:“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虽然家破人亡了,可是在你落难的时候,有王爷和端木越陪着你;在你生病的时候,有阮青冥楚风轻为你求医;就连你在天墨楼的时候,都有天鸠和小路子护着你,这样的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锋一转,“你在王府可有见过和我名字相似的姑娘?”
她思索片刻后说:“有,叫青杏,我进王府以后一直是她在照顾我。”
“杏儿,那个傻丫头!”她心里似乎充斥着无限哀愁,如果找不到一个突破口,也就只能任之在心里腐烂。知道杏儿的死讯之后,青墨已经看清了一切,她们都只是那个人的棋子,是死是活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既然这样,她们又为什么要为他卖命?这么多年的恩情,在她双手沾满洗不净的鲜血之后,已经可以还清了吧,“她死了。”
“什么?”杨妙妙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青墨,“怎么可能,我昏迷之前还见过她,她还好好的呢。”
“这就是杀手的宿命。主子一句话,她们就要无条件地去死。天墨楼的姑娘们你不是都见过了吗,她们都是那样死的。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我才活了下来。杨妙妙,有些事情我不能完整地告诉你,因为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他们对你都是有企图的。”
杨妙妙眼神复杂地看着青墨,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接受她说的话,“那天鸠呢,他还活着吗?”
“他?我不知道,也许死了,也许还活着,也许半死不活,一个杀手连自己的死活都管不了,又怎么能关心别人的生死?”
“那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
“只是觉得我们投缘所以多讲了两句而已,你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她站起来整理好衣服,脸上再次展露倾城倾国的笑容,“咱们走吧,楚大人和庄主应该等急了,尤其是你的楚大人,此刻肯定如坐针毡。”
杨妙妙脸微红,“怎么会,我们俩不是夫妻。”
“算了,谁看不出他对你有情啊,真不明白你在坚持什么。如果是我,有一个人这么对我,我肯定不顾一切跟他走,就算死也无怨。”
杨妙妙猛地抬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她和楚风轻,她轻叹,“你不懂的。”
“是啊,我不懂,你们这些大家闺秀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同。你是,那个叫柳如烟的丫头也是。不过你还能好些,不过是倔犟了些而已,她就不成了。你想过没有,对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她还会不会有一个好下场?”青墨的话似乎还有其他杨妙妙听不懂的意思,杨妙妙疑惑着想要再问,她已经走出了门,出了这扇门,她又是风姿绰约,谁见到都要作揖问好的庄主夫人,刚才的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其实就算是青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一个小丫头说那么多话,也许真的如自己想的那般,因为杏儿的死她一时受不了刺激,所以失控了。她们几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是杀手,彼此之间也有着十分深厚的情谊,如今一个死了,其他三个也都不会好过,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杀手的宿命,谁也摆脱不了。自由对她们来说,太过奢侈了,除了死亡,没有第二条路。
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日杨妙妙和青墨回到正厅,两个男人正聊得起劲,不知道说到什么话题,哈哈大笑。见两人进门,李启铭开心地走上前拉着青墨的手,“你不是一直说楚大人是个死板的读书人吗,今日一谈才发现,楚大人真是风趣得很呢?”
青墨莞尔而笑,“是吗,刚才是青儿错过了呢,不知道庄主和大人说了什么,笑得这么开怀。”
“也没说什么,你们女人有女人的悄悄话,我们男人当然也有男人的话题啰,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李启铭故意卖了个关子,在杨妙妙看来,他们俩根本就是郎情妾意,哪里有一点互相利用的影子在,不知是他们太入戏了,还是说真的动了真情。
“庄主,楚某今日来除了是陪贱内来道谢,还是来告辞的,我们在府上已经叨扰了太长时间,也该回京城了。”
“你们这么快就走?如今山上风光正好,楚大人刚好可以带着夫人欣赏一番。”
“京城还有事情要处理,实在不能再拖了,庄主的好意,楚某心领了,若是以后有机会,楚某一定会再次登门造访。”楚风轻的理由十分充分,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该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如今杨妙妙的病已好,他该马上回京。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留,晚上我摆一桌宴席送楚大人和楚夫人。”李启铭没有再挽留,楚风轻已经被拖在这里近两个月,他答应那人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以后的事情着实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