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也并没有感到分毫冯奇口中所谓聪明人的怡然与自得，反倒时时有拘谨与失落感：吴理可用外在的荣誉妆点自己；马哈可用口头的牢骚麻醉自己；甚至冯奇，也可用决绝的行为反证自己；而不想沉迷荣誉不甘止于牢骚又不愿贸然行动的可悲可笑的自己，却终将得不到三种慰藉方式中的任何。于是，种种的矛盾苦痛便都缓缓积聚于心，层层叠叠错落无序，如暗夜里不断缠绕不断纵深的黑色漩涡，看似威风凛凛，可以裹挟住外界的一切；而内里，却是稀薄空乏的无所有。
冯奇见刘意眼中一片空茫、惶惶如有所失，反倒有些不忍，便拍拍他的肩，解释说自己直来直去惯了，希望他看在了解自己的面子上，不要太介意；同时又捡起球在一旁耍弄起来，以期达到融洽场面的效果。刘意却渐渐被青天白日下那时时可感的高温唤醒了，也就再顾不得什么精神层面上的痛苦了，又笑对冯奇说：“关于教育的那些争论就暂时到这儿吧，没有结果也未尝不是一种结果。我现在只想问，你未来打算怎样？”
“未来？”冯奇从话语中拎出这个词，失声笑了起来。他握好手中的球，对准篮筐，临空一掷；球却砸框而出。
“我暂时还看不到未来，”冯奇吁了口气，说，“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兴趣是通讯电路与语言编程；可如今的IT业前景你又不是不清楚，上一个高峰已过，下一个时机又未来；而当下，则是大企业进一步垄断，小公司夹缝中求生。至于我，是决不甘心只做个小小的程序员的。我想要创办独属于自己的企业，成就面向于大众的事业；但我现在是一无资金，二无人脉，自身的实力也还不够硬，所以也就只好先这么凑合着替人打着技术短工。待积累了更多经验、开拓了更高视野后，便要着手去实现我早有的梦想。”
刘意于是除了替他担忧外，便只剩下砥砺自我。
两人正闲聊着，冯奇忽高声问：“那个摇摇走来的女孩儿是谁？怎么这么眼熟？”
刘意不敢欺瞒，笑说：“是秦愁。”
冯奇回想起刚刚他在外头双杠处的动作，顿明了一切；忙低声怒骂道：“你他妈混蛋！谁让你把她叫来的？你不是成心让我难堪么？”说着便要从后门溜走。
刘意忙跑到门口堵着，并站直身说：“是她自己让我把她叫过来的。而且我也实在不明白你有什么可难堪的？你们的秘密我都知道了，你既然以前那么在乎她，为何现在反倒连碰个面都害怕？”
“让开，”冯奇并不愿答复，只贴身俯视，“否则即使你曾是我的兄弟，我也会对你不客气！”
“给我个让开的理由。”刘意深咽一口气。
“你愿意让曾经奉你为英雄的女孩儿看到你现今狗熊的一面？”冯奇瞪眼厉声反问；随即猛推开刘意，撒腿跑远。
刘意虽如丧家犬一般被推到一边，却似乎终于感到独属于卑微者自己的那份虽然可笑却也还有的自信。
待秦愁终于走进球场时，刘意发觉她脸上的妆都哭花了。他刚想要胡乱宽慰她几句，没想到她先顶着他的话说：“你不要解释了，我全都看到了！可见当初个个号称自己是绝种好男人的人，现在全他妈是孬种！”说罢就呜咽起来。
刘意低着头辣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略过了会儿，秦愁便又抹着泪问：“那你哥呢？怎么不敢让他来见我？”
刘意当然不能将实情全盘托出，便含糊道：“他…他去外地陶冶情操去了；一…一个人去的。”
“哼。”秦愁嘴角放出一个冷笑。
“哦不，还有他班上的同学；男…男的。”刘意忙改口；可他同时也不免意识到，自己在圆谎这种目的的驱使下，达到的效果往往相反。
“如果他不愿做个了结也不要像今天这样勉强，反正我也就是个人见人厌的妖精！没人要也很好。”秦愁说着便抬脚离开，从后门。
刘意不好强留她，况且他们马上也要来。他忽瞟见地上冯奇未带走的那个篮球，便忙将它捡起，追上秦愁，舔舔嘴唇笑说：“这是冯奇的篮球，虽然弹性没我的好，但没事在家拍两下，也可当作是一种有声的纪念。”
“你脑子有病吧？他人都不见了，我还要这破篮球干什么？”秦愁百思不得其解地怄了一眼刘意，走远了。
刘意便也只好自顾自笑着。
在一次一次的投篮过程中，沙化、马哈、裴骄、陶龙、吴理、贾通、石磊等七人终于陆续到了。当他们互相看着时，不免都有些沉默；他们实在没想到竟是这些人陪自己打球：首先，沙化作为外班人只能算有点眼熟，绝称不上相识，但既然是以球会友，似乎不熟成亲兄弟也没太大关系，所以大家也还能勉强接受一个憨笑不止的陌生人存在；其次，大嘴巴贾通的到来让众人本能地感到厌恶，尤以爱憎分明的裴骄表现最明显——两人一打照面他就要从那小得可怜的眼中放出些凶狠目光送给贾通，唬得贾通只好直盯着刘意看；最后，落榜生石磊的到来又让众人倍感意外，并以泾渭分明的吴理为代表——简直意外到都不愿用上正眼瞧。当然，吴理也并非想分外嘲笑石磊什么，因为他私下里实在觉得，两人都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有什么必要？
鉴于此等尴尬局面，作为东道主的刘意便使尽口舌打着圆场，马哈也在一旁用极尽无聊的笑话帮忙活跃气氛。裴骄则扭扭脖子曲曲手，不耐烦道：“还废话什么，赶紧开打呀！”
于是4V4篮球友谊赛正式开始。
刘意、沙化、贾通、石磊为A组，石磊由于身强体壮且手法细腻，便永久驻扎在内线，其余三人也是各有分工：刘意相信石磊能在篮下抢到板，便放心地远投；沙化清楚石磊能替自己挡掉人，便惬意地上篮；贾通虽不主动进攻，但每每充当传球人的角色，且大多传给刘意；而石磊自己，则更是常常在篮下强打，并屡屡得手。总之，A组的进攻枢纽便是石磊。反观B组，则如一盘散沙：吴理想指挥而无人听；马哈要耍帅却总犯规；裴骄追求高难度却常常难过头；陶龙则压根连球都碰不着。
一轮结束后，A组以10比4的压倒性优势取胜B组。
局间休息时，刘意便拍着石磊的肩，说些“我们组全靠你”之类的真心赞扬话。石磊也不多说，只低声笑着。贾通忙在一旁补充说自己的及时传球其实也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刘意便频频点头以示肯定。而大智若愚的沙化，就还是那样，跟他说话他便傻傻地回些话，不理他他也能自得其乐。
另一边，则由气喘吁吁的吴理开着讨伐大会：他首先批评了马哈的玩球不恭，指出这是在打比赛，不是搞街头表演，态度须严正；其次又责备了裴骄那些无必要的大幅度后仰，认为只要他每次能把球投进筐，便是当之无愧的MVP；最后，他又反复强调自己应当在球队中充当领袖角色，因为只有群雄有首而后才能生龙活虎。对此，马哈的反应是表面上认同，心里头却很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不就是同学间玩玩，何必那么在乎输赢？裴骄则甩掉汗珠，站起身大喝一声：“奶奶的说个屁！谁能带领大家赢球谁才是真正的领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