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家认真复习我可以理解,但偶尔出来打个球似乎也不算太浪费时间吧?袁老师不常教导我们要劳逸结合么,这样学习才会更有效率!”刘意为了说服墨守的老石,不惜采用成规的套话。
可石磊的倔强也是人所未见:“呃…,我还是不去了吧。我真得要好好看书呢!”
刘意几近没辙了;但他在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其实我不过想再跟你见上一面,并淋漓酣畅地打一场球,也不枉咱们同学了三年——鬼知道咱们以后还能不能再碰着?”
这句话许是引起了石磊的深度共鸣。他略沉默了会儿,终于笑说:“什么时间?我一定准时到场!”
8月8号下午3点,作为赛事发起人的刘意夹着篮球,穿着宽大的黄色球服,提前半小时来到校操场。
此时操场内空无一人。暴虐的太阳正将自己野蛮的热度传达给蒸腾的气流,并通过它烘焙场内各处:草坪上的青草被烤得早没了脾气,只得无精打采地蔫在那儿听候差遣;沙坑里的黄沙却越晒越劲爆,个个怒目金刚不可遏抑,恨不能随时一跃而起与之同化;积淀多年的绿树则依靠自我的繁盛枝叶,将毒辣的热流转化为内在的养分,同时也顺带使处在其下的一切娇小生命免遭其害。
当刘意走近林荫最里头的篮球场时,竟发现正有一人在球场一角独自投篮;且他的身影是那么熟悉:高而清癯的体型、快要及肩的长发以及那种从里到外都透出的犀利与不羁:不正是两年多未见的诤友冯奇么?
刘意激动得几乎不能呼吸。待他确信这的确是冯奇时,第一反应便是——止住脚步,并隐在一旁的双杠处给秦愁悄悄打电话。
由于前几天孙浩跟他的小雯一起到外地旅游去了,刘意一时也无法撮合他和秦愁见面,便只好将这事先放下;但现今能有机会与冯奇重逢岂不是比再遇着自己那不负责的表哥更让她欢喜的么?刘意有着充分的理由打这电话。
秦愁起先只以为刘意终于打电话来是已联系好孙浩与自己再见,正想要好好地推脱一番,却听说是碰着冯奇了——瞬间又惊又喜,却又有某种难以言状的失望。
难道与冯奇再会不是自己日思月想的么?那为何听到是他而不是他却还暗暗失望呢?秦愁私下有些想不通;但于外却无太多影响。她随即对刘意说:“你一定把他看住,我马上就到。”
结束通话后,刘意才一脸释然地走进篮球场。
此时冯奇正急速运球向篮下冲,刘意只以为他是要上篮;没想到他一跃而起,“砰”地一声,就尽全力灌了一次篮——整个篮筐整个球场以至刘意的整个身心都被震颤到了。
刘意忍不住在后头为他鼓起掌来。
冯奇也不回头,捡起球直身说:“既然早来了为什么还要躲在双杠那儿?既然决定躲了又为什么终于现身呢?果然还是当年把我拉到厕所询问心里话的二意风格。”
刘意听了这话却只感到亲切,不禁笑了。他忙甩掉自己夹着的球,跑上前去抢冯奇手中的球。
冯奇则忽然转过身,一双桀骜而冷峻的狼眼便横在刘意面前。刘意感到些许不安,但还是抢过他的球,表示热络;而冯奇却有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显示距离。
刘意并不太在意,边拍球边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通知兄弟一声?”
冯奇淡淡一笑:“也不过就三两天,主要是因为我想念住在这儿的爷爷奶奶了,所以回来看看他们;不过对于我这种屡教不改的劣等生而言,也无所谓回或不回,因为在哪儿都还是一样遭排斥。我现在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我早辍学不上了,所以,我大概也算不上是你的兄弟。”
言语间显示的距离才让刘意真正感到在意。他用力抓着球,闷声说:“何必要这么说呢?又…又何苦要那么做呢?”
这番简短的诘问仿佛给了冯奇很深的刺激似的,以至他即刻就冷了脸:“既然你这么了解我,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在我看来,中国大学就是个屁,高等教育更是个屁!你认为我极端么、叛逆么?正如我认为你庸碌、怯懦一样。”
“立论的依据在哪儿?”刘意忍不住反问,“你又没有真正尝试过,如何敢这么肯定?我们不能仅凭着自己的主观情绪否定一切。再哪怕它就是个屁吧,我也就是个‘跟屁虫’吧,那又怎样呢,为何不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为何不可想方设法地从中攫取出对自己有益的因子?为何不愿用自己的点滴努力使它变得比先前稍好些?单单只是对立不仅对改变现状无助,更于自身发展无益。”
“努力的途径在哪儿?”冯奇争锋相对,“别怪我打击你自信,你们总以为教育有问题是教育体系本身出了问题,这是何其幼稚的想法!因为你们看不到隐藏在其后的政治操控与经济制衡,也就意识不到所谓的中国教育弊病乃是政治经济体制多年痼疾在其上的如实反映;而想要打破原有的政治经济秩序,哪怕就是那么丁点,呵,你倒来试试看!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你,因为你还处在那象牙塔内,还饱含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不像我,已在社会上挣扎了几年,收获了无数失望。”
“幼稚的想法也是想法,丁点的打破也算打破;处在塔内不代表我不想出去,饱含希望不表明我未有失望;只是,我更愿在妥协中保持独立,在失望中找寻希望。”刘意虽还这么强辩着,却已有些内虚;一如手中那掷地有声、空洞无物的篮球。
“呵,尽是些折中的屁话,”冯奇用眼角的余光猛瞥着刘意,这含着轻蔑与厌恶的眼神让他即刻想审视自我,“二意,你还记得我们为何能在高一成为所谓的‘患难兄弟’么?那是因为我们都对中学教育有所不满并且也还都有自己的主张,区别只是我显露在外你藏匿于内罢了,但这最终的结果便是:我很快就被这个系统抛弃了,成了所谓的‘边缘人’;而你呢?对应试仍有意见却还继续考试,对教育仍有看法却从不据理力争——我现在倒并不鄙视从未想过抗争的吴理们,也不嘲笑想要抗争却无能力的马哈们,我就单单是痛恨像你这种明明想抗争能抗争却因种种顾忌终于没有抗争的!你,这种首鼠两端、怡然自得的聪明人,也才是应试教育得以持续下去的最大帮凶!”
这席话如深海中袭来的一柄三叉戟,狠狠扎进刘意内心的最隐秘处,以至于他手中的球应声落地却还毫无知觉;此刻的他完全忘了对外争辩,只剩下对内逼视:从来满于现状并因此取得优异成绩的吴理自然是帮凶;偶尔不满现状但也只停留在口头发泄实际还是和吴理一样的马哈也算是帮凶;时时不满现状也不只停留于口头但因各方压力终于迂回妥协并夹在其中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帮凶?!而所谓不是帮凶的冯奇却又早被排斥在外更无机会本身也无耐心去改变现状,那么,究竟怎样才能真正跳脱出这个怪圈?——刘意并非单为冯奇的锐利指责而羞愧,更为自己体悟到的浅薄绝望而惶恐。他在这一瞬间发觉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都无法指望;无论何人、哪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