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那天，我和卫红悄悄地躲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远远地瞅着兴致勃勃地守在王府井百货前的晓冬，进出的顾客来来往往，晓冬的神色也由兴奋期待转为焦急，又由焦急转为疑虑，又从疑虑转为灰心，尽管如此他还是等了下去。
最后卫红觉得再捉弄下去，晓冬就实在太可怜了，拉着我现身请罪。当我们两个女孩笑着在他面前出现时，晓冬一下就跳了起来，顿时明白了一切，“好哇，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我可跟你们没完！”
虽然撂下了狠话，可晓冬最后啥也没做，还请我们喝了饮料。是的，晓冬就是这样的人，就如同我现在看到的他，那样的晓冬，在经历了各种变化后仍旧执意等候的表情，就算我们变成了所谓的大人，就算我们之间经历了那样的事，可那种执着和体贴仍在。
再让他等一会儿，再看他一会儿，这种恶趣味的心理又宛若回到少女时代，李晨、卫红、晓冬，还有我，多么希望一切还是像以前一样。最后觉得不想再折腾下去了，我向着晓冬快步走了过去。
“干啥呢干啥呢？这都等了多久了？来来回回的人都换多少拨了知道不？”看着逐渐走近的我，晓冬显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随即举起手机训人，“还关了手机，我说大小姐这可是在东京，不像在上海懂不？一个人傻站在这里，我都觉得特没面子！”
听着晓冬恼火地说出一大堆埋怨话，我也不回应，只是看着他径自笑个不停，是啊，好像又回到了青葱少年的时代，北京的那些时光……
“笑啥？我说你还没回答我为啥迟到这么久，又为啥关手机？可甭给我再整个手机没电的理由啊。”晓冬边发火边警告。
“好啦好啦，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躲在一边偷偷看你，因为难得再重新体验下这种时光嘛，甭生气，我请你喝茶，东急文化村的那家店。”
晓冬表情略微扭曲地看着我，接着他做了一个要打我的动作，我笑着闪了过去，拉着他就往前走，“甭气了，走，咱先喝茶，然后再商量要去哪玩。”
是久违的放松与舒心的感觉，这样的相处，在交往一年半之后，渐渐地就从我们的关系中消失了。但是，在东京，在这个晓冬向我表白、然后我答应了交往的这个地方，这样的感觉却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
走向东急文化村时，犹豫了好久，我还是说服自己主动去牵晓冬的手。握住晓冬掌心的一刹那，他整个身体都震了一下，然后转头看我，我假装没留意地向前走，晓冬的神态起初显得不太自然，渐渐地也调整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仍旧是温热的，那个我记忆中的男孩依旧没变，然而这次牵手，却让我明确地洞悉到一点，那就是起初的不自然消退之后，疏离感却维持了下来，无形地横亘在我们之间。
不是恋人之间那种会有心跳而欲望暗涌的牵手，更像是两个熟悉已久并相互珍惜的朋友之间的牵手，这一刻，我比以往更清楚地意识到，晓冬已经不那么爱我了，可能仍旧是爱着的，但我已经不再是他生命中最想得到的人了。
指尖的触觉，有时候最能带来女孩所想要探询的真相。
在东京的第四天晚上，和晓冬一起去了东京塔。是拥有我初恋记忆的东京塔，在这里，我确认并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恋情。
高耸入云的东京塔矗立在南港区芝公园内，塔身漆成橘红和白色相间，十分醒目，比法国艾菲尔塔还要高十三米，是世界上的第一高塔。我们来到高达二百五十米处的特别观景台，观景台四周用大玻璃镶装，视线开阔，天气晴朗时视野远及横滨市和富士山。
“虽然不想说，不过确实挺不一样的，从这里往下看，东京的一切都变得好小。”晓冬的语气又有些感慨起来，来到东京塔以后，晓冬的感触就多了起来，人也呈现出区别于平常的、似乎是沉淀后所呈现的、思绪浮游的静谧。
“是啊，感觉上就像远离了东京所有的繁华和诱惑似的。”我回答，顺着晓冬的视线往下看去，“已经三年了啊，整整三年没有站上这里了。”
三年前，和晓冬来东京，也是在东京塔的观景台这里，当时的晓冬欲言又止，十分困窘，明明努力地想要对我说些啥，可是好几次张开了嘴又没办法表达出来。时间渐渐流逝，晓冬整个人都急得不行。
我一直等待着，猜到他可能要说些什么，可是我一直等待着，我毕竟是个女孩，多少也有矜持的情怀。然而晓冬急到频繁喝水，直到把一大瓶矿泉水都喝完了，最核心的话却还是没能表露出来。
最后，我觉得如果自己啥也不做，那样晓冬就太可怜了，于是不得不主动开口，“喂，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啊……”晓冬急到抹汗，“确实……是……”
“有啥话就干脆点，甭婆婆妈妈的，你这样我都替你着急！说吧，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有啥事？是驴是马都牵出来溜溜。”通常女孩在这种时候都会想温柔浪漫一点，可是我却不得不使用这种语气，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晓冬的压力就没法子卸下来。
“啊，青唯……”费了好大劲儿，晓冬总算挤出了这句话，他似乎猛地下定决心大声询问：“我们要不要处处看？”
一想到那时候的情景，就不由得笑出来，弄得晓冬迷惑地问：“咋了？”
“没有，只是想到三年前你告白的情景。”
“呀！”晓冬似乎也回忆起什么，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起来，“那时候的我还真是拙，对吧？”
“是挺拙的，简直拙到不行。”我扫了他一眼，“这里的男孩在告白时都说‘要不要交往看看’、‘愿不愿意和我交往看看’、‘请和我交往吧’，你倒好，来了个典型中国式的‘我们要不要处处看’。”
我模仿着他当时的语气，“‘我们要不要处处看？’哪有人在向女孩告白时这么说话的。”
“啊……”晓冬轻叫了一声，有些懊恼的样子，窘到说不出话来，最后摇头自嘲地笑着。看着困窘的他，我也笑了起来。
“上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我想下一次回到这儿，不晓得自己会变成啥样？留在这里的日子，在下一次回到时又不晓得还能记得多少？”我看向朦胧的月亮。
“现在呢？”晓冬似乎等待着我的答案。
“我一直想再次来到东京，看看现在的我和三年前有啥不同？现在我知道了，我变得比以前更能勇敢面对了。”我一直在看着那朦胧的月亮，“晓冬，比起我来，你现在更爱卫红对不对？”
晓冬经历了长时间的沉默，我感觉着他慢慢走到我的身后，顺着我的视线仰头看向夜空，“咱真的非得谈这些吗？我对你的心思你难道还不知道？不管咋样，我和卫红的事儿都过去了。”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希望由你来亲口告诉我！”我霍然转过身子，定定地望着他，“在这里是你亲口向我表白，是你承诺要好好照顾我的，当时我是咋回答你的，你还记得吗？”
“‘不，不用男孩照顾，我自己就可以照顾好自己，你只要好好地爱着我就好，那样就够了。’”晓冬的视线慢慢地移了下来，最后在我的眼睛上停住，他的瞳孔浮起许多信息，“你是这样说的，对吧？”
这时的他有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有些感伤，有些缅怀，却又非常较真，我一刹那不晓得如何回应才好。世事真是无常。
“所以不要隐瞒我，如果你的心变了，那么就不要隐瞒我，如果你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至少在这里，在这个我们开始的地方，好好地将这份心情告诉我，如果在这个地方你还要骗我，还要说你爱我，比爱卫红还要爱我，那我就真的太可怜了！”
“我……”晓冬的手无措地来回揉搓着他微皱的长外套与窄版长裤，似乎想竭力让自己平静一点，但就是无法直率地回答我的话，“还得逼我说多少遍，我不是告诉你我喜欢你了吗？没错，青唯，我喜欢你。”
“你敢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我？比喜欢任何人都更喜欢我？比喜欢卫红还要喜欢我？”我转过身，俯视着东京的夜景，“晓冬，我知道你重视我，我知道你不想伤害我，可是，如果你不爱我了，还硬逼着自己守在我身边，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你真觉得不会伤害到我吗？”
“我……”
“你最清楚我的个性，对吗？”
我知道晓冬一定不会坦率地告诉我答案的，就像他那么喜欢卫红，但他还是会为了我而放下卫红。晓冬是不会抛下我的，卫红也不会，所以他们的共识就是不再在一起。可是这种怜悯式的牺牲，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该死的羞辱吗？
“青唯，算了吧，咱真的重新来过好不好？甭提这些事了，我和卫红真的断了，彻底断了，从今往后就是单纯的好朋友而已。”沉默了很久，晓冬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我明白他有多痛苦，但因为他痛苦，我也加倍地痛苦。
“你用不着道歉，不用为已经不再那样喜欢我而道歉。”我俯视着脚下这片绚烂的夜色，“如果你不再喜欢我，那并不是你的错，虽然之前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你的错，是卫红的错，但是……我想如果只把责任推给你们，自己一直表现得跟个受害者似的，那样我就会更加讨厌自己。”
“甭说了，咱去喝两杯。”晓冬加重了语气，手搁在我肩膀上，轻轻摇了摇我的身体。
“可是我不想再逃避了！不想因为报复把你强行留在我的身边！不想再在心里叫卫红贱人！晓冬，你是真的不明白吗？如果你确确实实喜欢过我，那就不要再这样勉强自己来爱我，要我再说一遍吗？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就算你不再爱我了，光就我是你发小死党这个身份，你都不会觉得再这样对我，我就太可怜了吗？”
我按捺不住地转过身，冲着晓冬大声地叫了出来。这一刻，晓冬难过、自责、歉疚而无措的表情，在我脑海中定格，我无法再尖锐下去，因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受伤害而已，晓冬伤得也是那么的深，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吃力地微笑着，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地劝我。
“走吧，咱去喝酒。”
“你就只会这样敷衍我吗？”
我终究还是无法再逼问下去，晓冬吃力的笑容，眼瞳中的痛苦与挣扎，脸上的灰暗与失控，刺痛了我的心，也就是在东京塔的这一晚，我明白自己必须主动来做出了断。
在原宿的酒吧喝酒时，我和晓冬都有些醉了，借着酒意，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要求，我要晓冬去大阪的天福宫帮我求签，事业签、平安签和爱情签，这些我全都要，倘若他爱我的话，我希望他后天就去大阪求签，再当做礼物返回东京时送给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要求，晓冬却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成，后天一早就去。”一听见他这样说，我就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因为他对我是这样的重要，所以，我不可以再继续折磨他，绝对不能。
晓冬前往大阪取天福宫签的那一天早上，我办完退房手续，拖着行李坐上出租车前往池袋，我在池袋订了房间，也买了回上海的机票。车开时，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从手机里面调出晓冬的号码，按了下去。
“喂，青唯呀，我现在正坐新干线，今天一定给你取回天福宫的签，放心吧。”晓冬一接电话，就立马将情况汇报。
“是吗？谢谢你。那签等回上海再给我吧，我在樱落退了房，买了回上海的机票。”
无法见面只凭借电波信号来沟通，不用面对晓冬难过的表情，狠下心来后这些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而手机另一端的晓冬似乎非常震惊的样子，我听到了那遥远一端传来的急促的呼吸声。
“啥？你说啥？”那急促的呼吸中有个压抑的声音难以置信地问。
“我要和你分手，晓冬，咱分手吧。”我紧紧倚着靠垫，“我提出到东京来，就是想要和你好好地做个了断，放了你，放了卫红，也放了我。我一直希望由你亲口告诉我，但到了东京塔你还是没有说出来的意愿，所以我知道必须由我自己来做。”
“青唯，我不是告诉你……”晓冬急切地想要解释和强调些什么。
“不用你告诉我，我自个儿清楚得很！你很重情，所以没办法抛下我不管，就算委屈自个儿也要信守承诺守在我身边。那样的晓冬根本就没办法向我提分手，所以只好由我来做了！”
我紧紧咬住嘴唇，虚弱地笑起来，“由我这样的恶女来提出分手是再适合不过的了，晓冬听见了吗？从这一刻起咱就分手了，谁也不欠谁的，谁也没对不起谁。”
晓冬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由遥远的另一端不断地传来，此刻的晓冬，一定很痛苦，一定和我一样的痛苦，然后，我听见那个声音带着哭腔不断地说着：“对不起，青唯，我真的对不住你……”
“足够了，你能陪着我一起到东京，就足够了，你已经不再那么爱我，但为了我你最终还是放弃了卫红，这些就已经足够了！甭哭，不然我揍你，我会把你揍到鼻青脸肿为止！”
我的喊叫声把司机吓了一跳。看着从后视镜观察着我的司机一副看到天外来客的表情，我在想自己一定又给中国人丢了脸掉了分，可是已经管不着了。我急促地呼吸着，在觉得自己又可以说话时，我问了晓冬一句，“晓冬，我再问你一次，东京塔上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你要再昧着良心说话，可就真不把我当发小看了！晓冬，你敢说你爱我？在这世界上比爱任何人都更爱我？比爱卫红更加爱我？”
手机另一端继续保持着压倒一切的静，我拿着手机，在这安静中不断看着窗外被远远抛下的景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的另一端总算响起他的声音，“我……”晓冬艰难地吐了一个字后欲言又止。
“我曾经深深地爱过你，我曾经，比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地爱你，我曾经比爱卫红还要爱你。”
手机另一端的晓冬到底还是流下泪来，听着刚强的男孩子轻微的抽泣声，我的眼眶阵阵刺痛，然而最后，我还是没流下一滴眼泪，我是王家的女儿，也流着汤家的血，所以，流过一次眼泪就足够了，可是，心中所涌现的这股剧痛，强烈得甚至好像要将胸膛给撕裂开来一样。
“谢谢你，谢谢你晓冬，够了，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我很高兴，这趟东京行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我没有说谎，说的全部都是真心话，然后我挂了电话并关了机，我收回视线，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曾经被晓冬紧紧握着的这双手，因为留恋那样的温暖，所以做出伤害最重要的发小和闺密的事儿，我将对付别人的手段和心计，全部用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身上了，幸好没有继续沉溺下去，不然的话……如果真的坠落到深海，可能就无法重新回到岸上来。
所以，谢谢你晓冬，谢谢你最后还是选择牺牲自己来信守承诺，谢谢你放下工作来满足我的愿望，那样就足够了。果然由我自己来提出分手的决定是正确的。现在，我只想尽快回到上海去，回到那个有我的人际脉络、工作和梦想的城市去。
东京是充满我珍贵记忆的都市，但我很清楚我的明天不在这里。从东京回上海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去了李晨位于黄陂南路的公寓。按下门铃没多久，门就打开了，看着满面倦容的我，李晨似乎也有些吃惊，怔了一下，但立即反应过来，“嗨，去东京本来是件开心事儿，你咋把自己搞得跟个琼瑶女猪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