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现在的我一定脸色黯淡吧？一定是这样的，然而看见李晨却让我觉得安心。我连斗嘴的力气也没有，觉得整个人都空掉了，只是站在那里，也没有进去，李晨就站在门边看着我，我不说话，他也没再说下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可是我却觉得他是懂我的，至少在这个回到上海的时刻，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着，至少我不需要再维持坚强的外壳，至少还有一个人来与我分担内心的脆弱和不安还有无助。
“我回来了。”半晌，我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欢迎回来。”终于等到我开口的李晨，似乎非常高兴的样子，伸手一把将我拉了进去，然后再将我的行李箱提了进来，“在调整过来之前，先住我这吧，好好休息一下，我给你整壶柠檬水过来。”
睡在李晨的客房里，将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李晨将水瓶和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我的床沿，伸手替我将被子拉上，“柠檬水弄好了，先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咱再吃饭。”
“李晨，我觉得大家都讨厌我，我是不是特会伤别人呢？”我两只手伸了出来，平放在被子上，“晓冬那会儿也说，他对着我会感到害怕，我总是在伤害那些真正关心和在乎我的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大家抛弃。”
“就算有那时，还有我呢。”李晨伸手抚了抚我的额头，“我觉得吧，这个世界上可能有温柔善良的人，也有像咱们这样的人，咱们想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就不得不学刺猬那样在外壳上布满尖刺，说到底，咱也是为了确保自己不受伤害罢了。”
“算你能说。”我苦涩地笑了一下，是的，在这个时候，我也只能来找他了，也只有他最了解我，愿意接纳这样真正的、没有任何伪装和掩饰的、近乎回到原始状态的我。然后，我就在李晨家住了下来。
我害怕一个人回到五角场的公寓去，在东京和晓冬正式做出了断之后，回到上海的我害怕一个人待在公寓里。但在黄陂南路这儿，至少还有李晨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李晨都不在家，不是为了会馆的工作，就是要交际应酬，李晨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女孩而抛下自己最专注的事业的人，这我是早就知道的。
对于男人来说，人生和事业是最重要的，不管他有多在乎和重视一个女孩，他也不会为了女孩就完全放下自己的规划。于是大多数时间，我一个人待在公寓里面，等着李晨回来。
早饭李晨会弄些简单的牛奶麦片，或者面条之类的不太复杂的食物，午饭和晚饭都会叫餐馆外卖，这些事情不用我操心，空闲时就用他家的电脑上网，或者听歌，这些日子也就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有一天，因为觉得疲倦，我一直睡在床上不起来，躺在床上比较舒服，把窗帘拉上，把门关上，光线不会照进来，这样也就没人会发现我这副蠢样，还是这样赖在床上啥也不做最省心。
我不想爬起来面对这个世界，不想面对被很多人讨厌及憎恶的自己，我就这样一直躺着，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房间的门被拉开了，然后李晨走了进来，开了房间的灯，我用枕头盖住脸不满地说：“把灯关上，特刺眼。”
“你就准备这样继续折磨自己？以前只喜欢处在被人瞩目位置和焦点的你，现在居然害怕光线？”那听上去是相当生气的声音。怎么他生气了吗？为啥生气？我一点也不明白，然而看着半晌没有反应的我，李晨大步地迈了过来，一把将我从床上拖起来。
“喂！你有病啊？”我禁不住想要骂人，可是出口的声音却变得又轻又弱。
“我才想问你有没有病呢？王青唯，现在的你没事吧？”李晨的手用力地钳住我的胳膊，我没办法挣脱，“你看看你现在是啥模样？你看看你现在还像不像个人？王青唯你准备折磨自己到啥时候？”
他还没等我回应，就硬生生地将我从床上拉了下来。他的动作无情又冷酷，不管我怎么踢他，他还是固执地拉着我。他先拉我来到窗前，当着我的面拉开那落地窗帘，当上海绚丽的夜景光线照进来时，我才发现原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你就这么见不得人？你到底做了啥事需要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李晨冲着我毫不客气地大叫，“我所认识的王青唯，是被别人推倒就务必要十倍讨回来的恶女，是再难过也不流泪的女孩，现在倒好，你不流泪但却把自己往死里整，你知道自个儿现在是啥？”
“你有病，我没工夫陪你玩儿，快点松开我。”我想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可是浑身上下硬是使不出一点力气。李晨冷笑着，扯着我就往梳妆台走过去，那架势简直把我当敌人看待了。
“你看看你现在成啥样了？就一傻蛋！犯贱把自个儿往死里整的傻蛋！”李晨将我按了下去，逼我坐在椅子上，我本能地转头不想去看镜中的自己，然而李晨丝毫没有怜惜之情地用手固定住我的脸，逼迫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我最讨厌傻蛋了，如果你只喜欢听好话，我可以说你现在还非常漂亮，可是如果你真的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王青唯，麻烦你自个儿睁开眼睛瞧瞧，你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这副模样走出去，被圈里的其他人看到，你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全完了，王青唯！”
李晨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直响，我无法回避，被迫接受镜中所呈现的自己，一连数天没有认真打理的我，头发凌乱满面油光，眼角泛青面无血色，目光呆滞没有丝毫精神，这个人真的是我吗？看着镜中所呈现的那个人，我居然无法给予自己确定的答复。
“看着你这模样我真想把你从这公寓里扔出去！你说你这样把自个儿往死里整不是傻蛋是啥？王青唯我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自虐，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蛋！”李晨恨铁不成钢地冲着我大声嚷嚷着。
“甭这样大声，不要这样大声嘛。”我很小声地说，“我没力气，你再这样大声凶我，我会忍不住哭的。”
“那你就他妈的哭出来，给老子好好地哭出声来，也强过不人不鬼的瘫在床上！”李晨不由分说地抓起梳妆台上的口红，“这是我新买回来的，来，让我帮你装扮一下，让我带你好好想想以前的王青唯是啥样子的！”
他抓着口红放肆地在我脸上乱涂乱画，我用手抵抗却拦不下他，最后当我看着自己在镜中呈现的被画成丑角的大花脸，看着那样丑陋的自己时，反而停止了反抗。这真的是我吗？我呆呆地看着镜中的人。
还真的是个傻蛋。这个傻蛋真的是我吗？看着镜子我凄然而笑。是的，如果有人愿意用好听的话来取悦我，确实可以违心地说这样的我还很光彩照人，可是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一刻我再清醒不过地认识到，这个我真的是一个傻蛋，就是一个自我折磨的傻蛋而已！
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个恍惚就快摔了下去，这时候李晨迅速地从身后抱住了我，他的拥抱是这样的有力，以至于让我有骨头都要被折断了的感觉。
“为啥就不能在我面前哭出来呢？难道就这样不信任我吗？难道就不能将自己完全交给我吗？”那条毒蛇愤愤地说，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此时的毒蛇，简直是个赌气的小男孩一般。
“已经没有办法再流泪了，我不想输给过去软弱的自己，可是也看不到明天的路，我失去了最想要的工作，失去了恋人，失去了闺密，那些这个世界上我最想珍惜的，全部都失去了，如果我再哭出来，那么就连我都会看不起自己的！”
被那样有力地拥抱着，我仍不停地颤抖，终于，我大声地喊出来：“我想要变得更加坚强！我想要变得更加勇敢！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为什么？为啥我在回到上海后却完全没有照我告诉自己的路去走，而是他妈的躲在这里，看看现在我都变成啥样了！”
李晨只是抱着我，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着我，我剧烈地喘息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他说：“人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生活下去的，生活也好，生存也罢，人是没有办法一个人活下去的。”
“在寒冷时得要抱在一起取暖，跌倒了得有人伸出手，才可以把你扶起来，一个人的秋天和冬天，会熬不过寒冷的。”他的声量慢慢降低，最后将下颌支在我的肩膀上，低语着。
“我很担心你，青唯，你就是太好强了，浑身上下都竖起了刺，别人只要一让你觉得受伤，你就统统要反击回去，你每一天都绷得这么紧，我很高兴在你绷坏时，第一个会想要来找我，你能第一个想到我，我真的很高兴。
“起初，觉得就这样放纵你也是好的，只要你愿意待在这儿，想咋样就咋样吧，但是慢慢地就不是这样了，我讨厌这个存心要毁掉自己的你，如果再继续纵容你也许可以就这样把你留在这里，但那已经不是我所喜欢的青唯了。
“我喜欢锋利的、伤害别人以求保护自己的青唯，我喜欢活在品牌和奢华中的青唯，我喜欢那个闪闪发光的青唯，但是现在的你完全不是那个样子，青唯，我想说现在一切重来真的不晚，至少卫红，至少你该去见见卫红。”
我感觉紧紧靠在身后的李晨的身体也绷得很紧，那个不羁而无视规则的李晨，现在却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贴近的身体所传递过来的信息，让我知道毒蛇原来是这样不安，看到这样的我，那倔犟的毒蛇原来也会如此地不安。
“去见见卫红吧，告诉她你都为她做了些啥，告诉她你在东京是怎样命令自己和晓冬分手的，还有……去和卫红做个了断吧，也许你不愿意承认，但卫红对你而言比晓冬更加重要，我说的对吗？”
宽敞的客房里面，时间似乎也停止了流逝，耳边回响的只有李晨的声音，我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下了决心好好地端详镜中这个丑陋的自己，还有自己身后的毒蛇那英俊而担心的脸。
“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自己的喉咙中挤出古怪的声音。
“啥？”李晨抬起头，目光锁定在镜中的我的脸上，“你刚刚说啥？”
“想……去……想去，想去，想去……”我拼命地整理那些悬在脑海的想法，逼迫自己用语言表达出来，“想去见见卫红，想要和卫红好好地见一面，只有这样，然后才能……”
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再也说不出来，李晨等了好久，直到确定我不会再继续说了，他才直起身体，“这样啊。”毒蛇笑了起来，那表情好像很开心，却又掺杂着浓浓的酸楚，“这样啊，想要见卫红啊。”
“成，那么现在，你到浴室好好泡个澡，往浴缸里撒下精油，化妆水美容霜精华液化妆棉这些我都给你弄回来了，今晚咱先简单吃些东西，明天开始咱顿顿吃好的，等你恢复了状态，就……”说到这里李晨顿了一下，轻轻抚了抚我的长发，“我就带你去见卫红。”
第二天下午，李晨要带我去香山路的For You吃饭，我有些迟疑，“真要去那吃吗？要吃好的也可以让他们送来家里啊，咱再付那个外卖费就行了。”
“你难不成还想继续窝在家里？听我说，你没啥见不得人的，甚至不需要化妆，让皮肤好好休息透口气。去，洗个澡，我就带你出去吃饭。”拗不过李晨，只好照他说的去做了。
外面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待在十八层的公寓久了，重新回到户外来，即使只是坐在保时捷里，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还有神色各异的行人，内心的感受还是难以言喻，李晨从后视镜内观察着我。
“在你停下来的这段时间，上海并没有停下它的步伐。青唯，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着我们转的，现在你得要加倍努力，才能追得上你这些时间所落下的空白了。”那是让我无法反驳的话。
我在餐厅里非常努力地强迫自己多吃一点，李晨不会像其他男孩那样殷勤地说“吃多些菜啊”或者“再添一碗饭吧”，可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让我意识到这样做对我有多重要。
日子就这样在李晨的陪伴下逐日逐日地消磨着，然后，终于到和卫红见面的日子了。
和卫红会面的地点，是漕溪北路一家弥漫着浓浓怀旧气息的名为“上海”的餐厅，里面的装潢和摆设全部以十里洋场时期的上海为主，在里面就餐就如同短暂地重返老式上海贵族生活一般。
“真的不用我和你一起进去吗？”李晨问。
“我想单独和她谈。”我果断地推开车门，抓着包包走了下去。
“喂，青唯。”
“嗯？”
“我在这里等你，有啥事就给我电话。”
“知道了。”
没有回头，我只是抓着包包，信步地向“上海”走了过去。来到李晨预订好的松山包间，在推开门之前我检视了一下自己，VERSACE的黑色开斜连衣裙外加CHANEL鱼嘴高跟鞋的着装仍算合格，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卫红刚好抬起头来，她今天穿的是Jason Wu的一袭雪缎式露肩一件式洋装，我猜她可能要叫的是李晨的名字，但当我关上门出现在她视线中时，卫红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青唯？”她诧异地说，随后立即醒悟了过来，“李晨这家伙，摆了我一道吗？”
“是我让他这样做的。”从东京回来以后，这是我第一次直面卫红，一时之间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你让他这样做的？这次你又想玩啥花样？是泼我酒？或者叫我贱人？或者给我几个大嘴巴？”卫红站了起来，紧紧抓着她的包包，这个动作充分显示出她此刻情绪的震荡。
“我只是想谈谈，今天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我知道自己以前的那些行为可能让今天的动机很没有说服力，但我真的只是想要和你好好谈谈。”
“没啥可谈的。如果你指望我会再次哭着道歉，跪下来感谢你和晓冬分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办不到！”卫红动作幅度很大地拿着包包画了一个大圈，“我也和晓冬掰了，因为那是我做错事，这个后果我会背下来，所以如果没啥事，我就要走了。”
她显然没有继续和我相处下去的意思。“卫红，等等……”我焦急地叫她的名字，我真的想要和她好好谈谈，不这样我的心结就无法彻底解开。在她经过我身边时，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我是真想和你好好谈谈。”
“没啥可谈的，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卫红想也不想就拂开了我的手，“我和你之间在你把我的衣服扒下来，让我的照片传遍天涯和猫扑，让我出了大丑之后就完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出去好好地找个餐厅透透气，当然，是没有你王青唯在的餐厅。”
我被激得说不出话来。原本就脆弱的心，更加被这锋利的语言深深地刺痛着。这就是让我忍痛为之对男友放手的闺密？这就是我最后为了成全她而命令自己放手的闺密？我为她付出这么多，却只换来这样尖锐锋利的话语？
我开始剧烈地喘息，在卫红向着包间大门走去时，我毅然转过身来，毫不迟疑地抓着包包朝她的头重重地砸了过去，“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你和晓冬出轨，我却为了你选择放手，我为了你都垮掉了，现在你居然对我说这种话？”
卫红向前狼狈地一个趔趄，我下手很重，她显然被砸得不轻，反应过来之后卫红毫不犹豫地转身，重重地掴了我一记耳光，“那我呢？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吗？你只看得到你自己？知道我为你哭过多少回吗？知道我一个人偷偷地去那些咱们一起常去的地方吗？每次待在那里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那你还对我说这种话？难道我经历了这些事儿，还得敞开双手拥抱你不成？”我跳了起来，反手也用力地掴了回去，“你就这样准备离开？把我整得这么惨之后，就这样大摇大摆没事儿人一样地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