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在从小小的S市通往大大的K市的火车上，几个前去报到就学的K市大学新生很快就相识了。他们互通姓名，热烈交谈起来。最为健谈的男生名叫李门。他身材适中，戴一副褐纹黄赛璐珞框近视眼镜；眼睛虽小，但眼珠清亮，黑白分明，鼻梁挺拔，酒靥动人，口齿特别清晰，说什么令人过耳难忘。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S市第一中学的毕业生，是这个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共青团团委的副书记，这次考中了K市大学最为热门的机电物理系。于是人们闻之而钦佩不已。
健谈的女生名叫冯满满，发育充分，人如其名，浓眉大眼，目光流动，齿宽唇厚，黑发锃亮。她说起话来豪放中时有娇媚弄姿之态，带南方人的官话口音，抑扬顿挫，略显夸张，给人以朗诵乃至话剧台词之感。果然，她自我介绍说原是W专区文工团的报幕员兼助理创作员，写过一点歌词还编过活报剧。此次赶上"大跃进"，高等学校扩大招生，她被保送上了K市大学政治教育系。人们闻之也啧啧称赞。冯满满向李门问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当过广播员?"李门笑了。冯满满则通过这样的问话表达了她对李门的兴趣和对李门的口齿的称赞。
另一位年龄大得多，显然与学生娃不同的男子名叫侯志谨，他这个"调干"生(身为干部奉"调动"上大学深造，仍保持干部待遇者)也很引人注目。他眉窝紧锁，剑眉上扬，姿势端正，英武俊逸。他的一身灰色干部服已经洗得发白，但仍然熨得齐齐整整。说话带一点冀南鲁北老解放区口音，笑的时候就显出很高兴的笑容，但刚一笑完立即把笑容收敛，一副严肃冷静，提高警惕的模样儿。他说他参加革命工作已有十余年的历史，一直跟随着高级首长。他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十余年来文化程度从高小五年级提到了中学毕业程度，受到了首长与上级组织的表扬。这次奉调前往K市大学，同样是去机电物理系学习，他每月仍然可以领到七十余元的薪金。"七十余元"!大家一听，都惊呆了，要知道，那时候大学的一等一级的全额奖学金才是每月十六块人民币呀!侯志谨的形象怎么能不顿时高大辉煌起来呢?
侯志谨上车以后就与李门聊起来了，然后向李门提出了一大堆问题：老家在哪里呀，家里几口人呀，什么时候上的学呀，在S市住在哪里呀等等。李门老老实实有问必答：M省S专区P县牛头乡人士，解放后不久，P县改为S市，而且"大跃进"中修起了邮政大楼与S山招待所。他的父母双双务农，土改时成分定为贫农。有一个弟弟，高小毕业后还乡生产，才十八岁，就根据父母的意愿娶了媳妇……他自己?他自己可没有结婚。因为他已经上到了高中，家里对他不免有些另眼看待，他有他自己的章程了。对于去K市，他是十分兴奋的，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大城市是S市，看到的最高楼房是三层--就是S市的邮政大楼与火车站对过的S山招待所。这是S市唯二的三层大楼；他不能想象一幢楼例如超过了四层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是在五层楼上办公或者住家，会不会头晕呢?"他问。他的问题使大家笑了起来。
侯志谨接着向冯满满提出同样的问题，冯满满一笑，说："哟，你原来是人事科长吧?车上问这个干什么?人事档案应该保密!到K市大学以后，你可以去学生科查我们的登记表去。"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另外一位身穿真丝绸衬衫，嘴里叼着烟斗--给人的印象像是一个地主小少爷--的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一报姓名就使全车厢炸了锅。无怪乎穿着这样不凡，道具(烟斗等)这样不凡，神态这样不凡!连吐出来的烟也是又香又臭，十分了得!他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发明家邹晓腾!就在几个月以前，青年报刊上还在整版整版地发表他的事迹他的照片他的得奖始末。他正规学校只上到高小，但是据说十年来已经胜利完成了大小十七项发明。其中一项是独轮车上增装一个小轮，这样就可以推车上山推车上梯田了。还有一项是给施农药用的高压喷雾器增装了三个"嘴子"，使药液可粗可细。另外，邹晓腾是速算能手，他参加了华东速算大赛，得了第一名。不仅如此，他不但是数理方面的神童，而且是文学方面的神童，他写过一首长诗，二百多首"大跃进"民歌。《SS文学》月刊上摘要发表了他的长诗，其中最有气魄的段落是：
我的生命，
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
我就献给祖国，
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
我的死亡，
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
我就高呼万岁，
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
我的发明，
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
我就造福人民，
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这首诗发表以后，受到了广泛的好评。李门说他和他的同学们就把这首诗抄录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李门还说他们班只有一个女生--叫做什么简红云的，说这首诗写得不好，后来简红云受到了批判，这回她也没有考上大学。总之，除了思想反动的人，都佩服邹晓腾极了。
邹晓腾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肉皮白嫩，年纪很轻，但是笑起来老气横秋，粗钝沉闷，直如一把钝斧头砍伐木头一般。他是被保送到了K市大学数学物理系。上火车以前，S市市委第四副书记为他饯行，请他吃了香酥鸡，还喝了古泉名酒。他的叙述使闻者连连点首，五体投地，啧啧咂咂，几乎流出了口涎。
只是坐在邹晓腾旁边的一位上宽下尖脸盘，黑眉毛短粗上翘，眼珠子显得外凸，身材倒还匀称清爽的男生，对邹晓腾的吹嘘性自述摆出了一副不屑一听的架势。遇到邹晓腾讲得得意，旁人听得入神，而且点头称是称奇的时候，这位男生便从鼻子里发出一种类似两只公猫相遇时发出的咻咻声，其轻蔑与敌意溢于脸表。
"现在我碰到的最大的问题是嫉妒。"邹晓腾说。他的说话也与他的笑声一样，粗钝含糊，给人一种嚼自己的舌头的感觉。"人就是这样，你没有本事他欺负你，你有本事他瞧着不忿。他不忿吧他自己又没有本事，愈没有本事愈不忿，愈不忿愈没有本事。你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噗……噗……噗……不不不!"
眼珠外凸身材匀称的男生恰好放了一个漫长而又宛转的屁，使大家几乎笑了起来。
"也就是这点本事!"邹晓腾不屑地眼望着车厢顶子说。
谁也没有注意，就在邹晓腾大放厥词的时候身材好的男生已经与冯满满搭讪上了。不知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冯满满与他畅怀大笑起来。他们的会心的大笑使邹晓腾等嗒然若失。
就在这时，由列车员们组成的宣传队来到了这节车厢，开始了宣传鼓动。一九五八年，正值"大跃进"，列车员们本着军事化的要求，排着纵队，喊着"一、二、三、四!努、力、奋、斗!"进入这一节车厢。一声"立正!"再加"向右转!"列车员向大家行军礼。所有的列车员都戴上了写有"江汉铁路局三八包乘组"字样的大红袖标，各梳两条小辫，英姿飒爽，斗志昂扬。一声"同志们，你们好!"热气腾腾的宣传就开始了。先是对口词，两个小姑娘你喊我叫，你说我应：
甲：我们，
乙：英雄的中国人民。
甲：顶天立地，
乙：改天换地，
甲：战天斗地，
乙：欢天喜地!
甲：高举三面红旗，
乙：大干社会主义!
甲：让高山低头，
乙：让河水让路，
甲：让荒山献宝，
乙：让沙漠变绿!
甲：春风杨柳万千条，
乙：六亿神州尽舜尧!
甲：一个原子冲破亿万颗原子，
乙：六亿人民的力量如同烈火狂涛!
甲：谁敢阻挡我们的脚步，
乙：就让他粉身碎骨!
甲：谁敢阻挡我们的胜利，
乙：就让他向隅而泣!
甲：谁敢阻挡我们的进军，
乙：就让他化为齑粉!
甲：火车在前进!
乙：前进前进前进!
甲：火车在飞奔!
乙：飞奔飞奔飞奔!
甲：奔腾万里!
乙：万里奔腾!
甲：胜利属于我们!
乙：光荣属于我们!
合：我们我们我们!
甲：世界属于我们，
乙：未来属于我们!
合：我们我们我们……两个小姑娘又喊又叫，脸也红了，汗珠也落下来了，声音也愈来愈尖厉高亢了，带动了全车厢的人又喊又叫又鼓掌又笑，掌声对口词声笑声叫声混成一片，已经听不清谁在表演什么谁在说什么了，这时候任何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了，只有一片热浪，只有一片烈火!学生们慨叹道："中国真是热气腾腾干劲冲天呀!我们伟大的祖国总算是振奋起来喽!"
另一个个子稍高一点的列车长姑娘开始给大家唱歌。显然她已经唱了许多次许多次了。她的嘴唇哆嗦，嗓子已经沙哑得很了，但是她仍然坚持为大家唱着：
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
毛主席来到咱们农庄。
千家万户齐欢笑呀，
好像那春雷响四方……她的完全没有训练的哑嗓子呈现出一种苦苦的真诚，一种衷心的甚至是带有悲音的挚爱，像笑也像哭，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听了让全车厢乘客泪下。人们似乎想到，我们是多么忠诚，我们爱得是多么苦!我们的情感是多么深不见底!这么大的中国，这么老的中国，这么穷的中国，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万众一心过!谁能不感动呢?
她唱了几段以后指挥大家一齐唱，于是感人肺腑的独唱又变成了气势磅礴的混声大合唱，唱得大家热泪盈眶，更加兴奋起来。
独唱与合唱以后，列车长号召乘客也主动表演节目歌唱"大跃进"，歌唱社会主义，歌唱人民的伟大胜利。"要把我们的列车变成广大人民自己掌握的文艺阵地!人民是文艺的主人，文艺属于人民!"列车长叫道。
"好!"众人连连喝彩，掌声雷动。
多数乘客还在犹豫，冯满满已经来到了列车员表演节目所在的车厢的前端。她刚刚往那儿一站，就引起了哄堂的雷鸣一般的掌声。在众人面前，冯满满是那样自如，得意，目光流动，左顾右盼，笑容满面，桃花春风。就是不一样呀，不服行吗：人家前头一站，就是如鱼得水，如花耀日。李门、侯志谨、邹晓腾也都呆了。他们本来已经被满满的眉呀眼呀笑呀颦呀所吸引了，他们一接触已经感到了满满身上那股与一般的世事未谙的中学女生不同的应该说是相当成熟的女性的魅力了。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走到大家面前的冯满满似乎又换了一个人--那已经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展览，是一个充满自信与自我陶醉的青春与女性的展示，是年华的展示，更是生逢盛世的伟大自豪与充溢生命力的女性美的展示。
"同志们，我给你们朗诵一段诗好不好?"冯满满说。她说话的腔调有点像是给儿童讲故事，亲切，略嫌过分的天真，兴味盎然而又居高临下。她闪烁着眼珠说话，那眼珠鬼灵鬼灵的，比说出来的话还有话，这眼神和腔调又引起了一阵掌声。
她朗诵的是根据电影《护士日记》里的插曲《小燕子》的歌词改编的诗：
一只长着黑羽毛、白胸脯的小燕子，她朗诵到"胸脯"两个字的时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她的动作与丰满的胸脯令人沉醉。手执烟斗吞吐白烟的邹晓腾不由得停止了喷云吐雾，大嘴一张，咽了一口吐沫，闭不上嘴了。
阳春三月，它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喔，这里一切都已经变了样!
天啊，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不认识了呢?喔的一声，冯满满忽然变成了幼儿园的孩子，天真烂漫，机巧玲珑，欢蹦乱跳，稚态可掬。一开始，人们觉得这个眉大眼大嘴大胸大手大脚大臀大的女子忽然发出了小儿喃喃之声似乎有点不贴切，有点好笑，乃至有点别扭。但是这种不谐调感只存在了一瞬间，立即，人们被冯满满的自信与沉浸所折服，人们被冯满满的天真与活泼所感动。是啊，我怎么不认识了呢?我怎么不认识了呢?大家都觉察到了这个问题：我们的伟大的日新月异的祖国，已经面貌一新，难以辨认了哟!我们都已经是，我们干脆是一群不识自家的小燕子哟!于是，在海浪一般的掌声中又鼓了一次雷鸣般的掌。在无可阻挡的表演面前，在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丽女性的大方的，敞露出自己的心怀的热烈纯真的抒发面前，平凡的人们除了傻笑与鼓掌以外，又能做什么呢?
从前，这里是这样的贫困，
饥饿的魔影重压在穷人的心头。
地主老财抢走了我们的最后一口馍馍，
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冯满满的感情刹那间转变了一百八十度，她眉头紧锁，手心朝天，伸臂向前，声音抖颤，全身觳觫，声音喑哑。而且，而且最惊人动人的是她的滚热的--一定是火烫的而不是温吞的或者冷寂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李门见状，感动得轻摇着头，长叹一声，然后自己也不由得哭了起来。可不是么，在旧社会我们是何等的贫穷而又痛苦!他一边啜泣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真是阶级的感情阶级的仇恨阶级的热浪呀!"
朗诵完了之后，在全车厢热烈的掌声中，冯满满又加唱了同名歌曲《小燕子》。
……她唱得最高兴，全场最兴奋的时候，邹晓腾用他那破锣一样的嗓子突然大喝一声："我看比王丹凤强多了!"王丹凤是电影《护士日记》的主角，这部电影和王的表演本来是深受好评的。
全场哄笑，有人吹口哨嘘他。
服了服了，全场为之哭为之笑为之倾倒，为之痴为之思为之沉醉。她走回座位的时候目光炯炯，步履飘摇，神采飞扬，笑容荡漾。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一律夸奖赞美："好!你朗诵得太好了!太棒了!"还有的乘客问："您是演员吧?您是文工团的吗?您演过电影吗?"对于这一类问题，冯满满莞尔一笑，在开朗洒脱之中又添了几分妩媚，于是更加动人得紧了。
过了好一阵，李门才说："谢谢你。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激情，什么叫朗诵，什么叫诗，什么叫歌。"他说着的时候甚至半闭上了眼睛。
冯满满嫣然一笑，轻拍了一下李门的手背。李门只觉得幸福得喘不过气来了。
"好同志呀!你真是好同志呀!"侯志谨说，"你要是去部队文工团，至少能立三等功!首长一定会接见你的!"他又补充说。
"那好哇!"冯满满竟然伸出手与侯志谨握了一下，使李门一惊。
"你为什么不念我的诗?其实我的诗是很适合朗诵的。"邹晓腾以批评的口气说，说完了咳嗽了两下，以示威严和与众不同。
"我看你选择的这一首诗与歌很好，很适合你。你的成功是无法否认的。"身材不错而眼珠外凸的男生用一种显得做作的南腔北调说。他继续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说："诗不是口号，诗不是标语。用小燕子的口吻讲述我们祖国的伟大变化，我看这很好，这比标语口号要好得多!"说完了他扬起了脖子，一副挑战的架势。
邹晓腾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嗯嗯了一阵，一时找不着有力的反击言语，又不能甘拜下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磨磨唧唧地说，又加了一句："不屑一顾!不屑一顾!眼睛根本不夹你!"
眼看双方就要掐起来了，冯满满陡地站起："同志们，朋友们!"她面向全车厢说道，"在我们车厢里，有一位著名的神童发明家、神童速算家、神童诗人，他就是邹晓腾!现在我们欢迎他表演一个节目好不好?"
"好!"全车厢像小学生一样整整齐齐地回答。
"快!快!快!"满满拍着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