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全车厢拍着手说。
邹晓腾感激地看了冯满满一眼，摇摇摆摆地迈着大外八字脚向车厢前端走去，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
身材好的凸眼男生蔫蔫地低下了头。
"我就是邹晓腾，我这个其实这个也就是这个……"邹晓腾开始劈劈拉拉嗦嗦地说话。他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冯满满趁机坐到了凸眼男子旁边，她说："我叫冯满满。我原来是W专区文工团的报幕员和助理创作员。领导上保送我去K市大学去学政治教育……"她自我介绍说。
凸眼男子受宠若惊，一下子转悲为喜，舔着嘴唇咂着舌头说："我叫甘为敬。我本来是V市的，到S市是为了看望我的表妹，从这边去K市上学。我，你知道我去过莫斯科和柏林……"
他的一句话使举座皆惊。在那个年月，出过国的人差不多是被看做活神仙的，与出国相比，甚至于神童也不在话下了。
"那一年是一九五二年，我十四岁，刚上初中一年级，V市选拔了我去参加在民主德国举办的国际少年夏令营，在柏林。回国的时候我们还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你们不知道，外国人身上都洒满了香水，全身都香极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面向李门。说："你刚才问什么四层楼五层楼，四层楼五层楼算什么，在柏林和莫斯科都是二十多层的大楼!"
"二十多层!"人们惊叹说。李门不住地点头。
"莫斯科有一个广场，名叫普希金广场，普希金广场上有一个诗人普希金的铜像，披着斗篷，挺着胸昂着头，那样子帅极了!"
众人点头不已。
"在柏林有一条大街，名叫菩提树大街。菩提树大街一半在民主德国，一半在西柏林，你如果一不小心就会走到西柏林去，一到西柏林就会落到国民党特务手里，他们在你身上刺上反动标语，他们还让你吃一种药，吃了那种药，人就会糊里糊涂地当了叛徒……"
众人嗟叹不已。也都为甘为敬深感庆幸，他没有误入西柏林，没有落入国民党的魔掌，他现在平安愉快地坐在"大跃进"时代的列车上，准备着上大学，他是多么幸福!
"那你表妹在哪里呢?"冯满满关切地问。
"她……死了。"甘为敬哽咽地说，"癌症……"他再加解释。
冯满满立即掏出了手绢，她哭了。
邹晓腾还在那里滔滔不绝，介绍他自己的事迹，他说话的声音如同钝锯锯木。全车厢已经乱成一团，几乎不再有一个人听他的话，但是他毫无察觉地照讲不误，愈讲愈得趣。
甘为敬眼睛往邹晓腾那边撩了撩，打趣说："他还真顽强!"一句话说得大家笑成一团，尤其是冯满满笑得把腰弯到了地上。
笑声却使邹晓腾受到了鼓舞，他以为是自己的幽默获得了成功。他说："你们不要笑呀，更可乐的还在后头呢!"
于是这边，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读者想必已经看了出来，就在这一节一九五八年的车厢上，在"大跃进"奋勇直前的气氛中，我们的小说的主人公们与读者见面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年龄这节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列车上，他们很快地建立了友谊。也许机灵的读者也已经猜出，这里不仅是友谊。李门，侯志谨，邹晓腾，甘为敬都已经对冯满满一见钟情。在那个年月，他们从没有见过像冯满满那样动人的女子。那个时候的他们的中学同学女孩子大多都很拘谨，很严肃，绝不卖弄风情。她们爱皱眉头，朴素到了戕害自己的美容美貌程度，穿一件花衣服也要用蓝布罩衣严严地遮蔽起来，身体呈现了曲线也要努力把自己束缚成直上直下的棒槌。那个时候人们无师自通地信奉并且严守着无产阶级的禁欲主义、苦行主义，尤其把女性的性特征视为资产阶级的妖魔异端，视为革命队伍的腐蚀剂。性感的女人在新中国的电影里也出现过一次，那就是电影《钢铁战士》里的那个为反动派"美人计"效劳的女特务。那样的女特务本身当然就是糖衣炮弹、糖衣毒药丸，是白骨精和毒蛇。在这种风气下，他们见到了冯满满这样的丰满开放毫不吝惜自己的女性魅力的女子，看到冯满满这样地十分自信地散发着女性的热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自信地、老练地和积极地讨好着每一个男生的女性，他们怎么能不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呢?
对于李门来说，冯满满是一个新的世界。冯满满和K市、高等院校、四层以上的高楼以及调干生、神童、莫斯科和柏林一道，标志了今后的世界对于他来说会是多么辉煌和阔大。而他，虽然是他那个小农村小城市小中学的佼佼者，他过去的天下是太渺小了。他接触过的女子，有哪一个能赶上冯满满于万一!与冯满满相比，她们是那样的一段段的呆木头!
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的思想反动的女同学简红云。简红云是一个非常秀美的女子，清雅得如同玉兰花。只是简红云太喜欢思考。喜欢思考并不总是可爱的，何况一个女学生。由于思考，简红云的眼睛常常显出一种茫然的深邃。这种目光使李门有一种望而却步的感觉。终于，在对待邹晓腾的诗作的问题上，她暴露出了自己的反动思想。说实话，李门为她感到惋惜和难受。她就不能思想好一点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而冯满满就不同了。冯满满的思想一定是好的，这从她朗诵的诗作上就可以证明。冯满满是一盆火!冯满满的目光如星似月!冯满满的笑容既娇且憨!冯满满的声音婉转盘旋!冯满满的话语热烈风趣!冯满满的待人春风雨露!冯满满的步态勇敢从容!冯满满的身体健康强劲!见了冯满满他才知道了做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是多么自豪多么快乐!在冯满满面前，他当然应该自豪而且快乐!见了冯满满他就再也不能不去想冯满满。想想冯满满，只一想他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光明、一种骄傲、一种充实、一种奔头啦!想想冯满满他就好比是上天飞翔啦!我要好好的好好的，我要赢得冯满满的爱情，如果不是冯满满本人，也是冯满满这种类型的女子!我们要比翼齐飞，并肩前进!胜利属于我们!
侯志谨也是一眼就盯住了冯满满。他在上大学前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就是说他离了婚。其实他结婚也没有几年，全国革命胜利了，他才被父母叫了回去结婚。他当时觉得结个婚闹个媳妇也还不错，但是他后来才发现妻子是斗鸡眼!于是他强调自己是被父母强迫糊里糊涂地完了婚。后来他的首长与家乡的原来的妻子离异了，娶了一位年轻得多的知识分子，皮白肉嫩的，说话也好听。新夫人对首长照顾得好，每天早晨给首长冲麦乳精，还要炸鸡蛋。这使他十分满意。他十四岁参军，十六岁给首长当警卫员，他忠心耿耿地一心把首长保护好。谁对首长好他就喜欢谁，谁对首长不好他就不喜欢谁。首长的新妻子对首长很好，他也就愈来愈觉得首长离婚再娶实在是做得对。
随之他受到了启发，他为什么不也讨个白白嫩嫩的媳妇呢?他太傻了，他的前程远大，首长对他很好，他参加夜校学习成绩十分优异。人往高处走，人分三六九等，事分三六九级，他当然不能做一辈子警卫员，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一个长着一对斗鸡眼没时没晌老是吸溜鼻涕的乡下娘们儿。那样一个娘们儿，他可怎么带她去参加舞会呢?他已经跟首长去过舞会了，他看到一男一女搂在一起跳舞觉得实在是美。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被首长搂住了腰，他羡慕得眼珠子都直了。
他被保送了上大学又离了婚。他笑嘻嘻。他的元配媳妇是离婚不离家，照旧住在他的父母家中，他的父母很中意这个他不中意的妻子。随她的便吧，反正各方面的远大前程就此开始。他自知这一批大学生里没有一个人有他的革命资历长，没有一个人有他的工资待遇高。他将要与一帮学生娃娃混在一起。他觉得又自卑又自傲。
上车以后他冷静地观察着冯满满，他认定这正是他寻找的女性。一路上，他的眼睛和头脑对冯满满进行了生理的与文化的解剖。他奇怪，怎么人与人生来竟是这样的不平等。他原来的那个媳妇，那也算是个女人，挨得她近了他老是觉得有一股子酸馊咸臭的气味，像泡菜，也像咸鱼。而挨着冯满满坐，他闻到的是一股这一辈子还没有闻见过的芳香，像是首长喝过的一种玫瑰酒，又像是洗脸用的"紫荑柔"牌香皂，还像一种叫做"至味酥"的甜点。这些好东西都是首长的新妻子给首长买的。他甚至相信如果能舔上冯满满一口会是很惬意的事情。他原来的那个女人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而冯满满说话就像唱歌，听她说话就像是坐着小船在波浪上飘飘摇摇，就像是坐上飞机上了天。他已经跟随首长坐过一次飞机了，他还没有告诉这些毛孩子同学呢。他特别喜欢冯满满那个鼓鼓囊囊的身体，她并不很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充实劲道，他看到了她就好比是看到了山东馒首，高桩的，用杠子压出来的面剂子；而他原来的那个女人，实在就好比是掰下来的一块按得歪歪扭扭又烤夹生了的贴饼子。
"你喜欢跳舞吗?"他瞅冷子问了冯满满一句。他一见冯满满就想起了首长的跳舞。陪首长跳了两次舞以后，他自己就练开了舞了。四步三步，他抱着椅子练。一次被首长发现了，他受到了鼓励，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之间只有分工的差别而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分。首长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第三次陪首长去参加舞会的时候侯志谨就在首长的亲切关怀和安排下下了场。他也尝到了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翩翩起舞的滋味。那天晚上他兴奋得一宿也没有睡得着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跟上了天似的。"
冯满满对他的问题报以一个甜蜜的微笑。"这个娘们儿……"侯志谨只觉得被这微笑托了起来，又被这微笑化成了一摊稀泥。悠悠荡荡，迷迷糊糊，够味儿!我要她要定了!我要实实在在地给她几下。他窃笑起来。
很快他就分了心。是李门的形象吸引了他。他听到了李门的声音。李门也被"啦啦"到车厢前端去表演起节目来了。李门正在唱家乡戏，旧腔新词内容也是歌唱"大跃进"。这戏，这口音，还有李门一用力一皱眉一笑的神态，他记忆犹新，他气愤犹新。简直是乱弹琴。首长是四川人，他从首长那里学会了骂乱弹琴。再联想一下他们一见面时，李门对他的提问的回答，侯志谨恍然大悟，是他!原来是他!瞧把你美的!他几乎大叫起来。
于是在李门唱完了家乡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以后，侯志谨就向李门重新发出了一连串审问："你是哪一年生人?""你原籍是--哪个专区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哪个镇离公路多少公里离十字路口多少公里离运河多少公里?""你从多大到多大生活在哪里?你小时候没有迁居过吗?""你家里有几口人?你父亲今年多大岁数了?十二年以前是多大岁数呢?母亲呢弟弟呢?妹妹呢?""你在哪里上的小学，你们村就这一个小学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星期有几节课呢?都做什么游戏呢?那时候看过电影吗?""你们村的支部书记是谁?村长是谁?贫农团长是谁?儿童团长是谁?小学校长是谁?"
"怎么像是查户口?"甘为敬问。大家笑了起来，尤其是李门笑得欢。他早已经被问得不耐烦了，他感激地看了甘为敬一眼，感谢甘为敬救了他。
侯志谨瞪了甘为敬一眼。
"我要为你写一首诗。"邹晓腾大着舌头对冯满满说，"你今天在车厢里为"大跃进"而大唱赞歌，这使我非常感动。这本身就很有诗意。你想一想，大家素不相识，相聚在飞速前奔的列车上，这是时代的旋律，火车头的旋律。报上不是登了吗，马克思说过的，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马克思还说，革命时期，一天等于二十年。那么，一个晚上就等于十年!中国的古话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天等于三年。我们的生活呢，一天等于--不，一晚上等于十年!哈哈，你的朗诵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面进行的。写文章关键在于时代背景，你抓住了时代背景，你已经成功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二!工具改革也是一样，你得抓住牛鼻子!抓住牛尾巴牛奶头是没有用的，哈哈哈哈哈……"说完奶头两个字，邹晓腾不知道联想起了什么，饶有趣味地大笑起来。
冯满满不但没有多心，而且高兴地重复着邹晓腾的话大笑："抓牛奶头，牛奶头……"她也觉得好笑得要命。
女人是人间的尤物……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女人有了姿色，也就是成了精，褒姒、妲己之属是也。自古以来讲的是郎才女貌，可是仅仅是郎才还压不住女貌，所以必须有三从四德，给尤物戴上笼头，戴上口嚼。像冯满满这样的尤物恐怕没有什么男人可以制服，除了我以外。邹晓腾者，出类拔萃之神人也。市委第四书记是给我饯了行的，我们一起喝了古泉大曲!这些小子们……
邹晓腾还想起来他家乡唯一的一个酒馆的胖女老板。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迷上了那个胖老板的身体上的圆乎乎肉乎乎的部分，他在一次梦里甚至梦见抱住了女老板的圆乎乎的肉，女老板就在他的拥抱之中膨胀着充实着顶撞着，自己也就随之而伸展发育强硬起来。他与她行了那见不得人之事……好荒唐呀!妙哉妙哉妙噢噢哟!他胡思乱想着，觉得有点意思，有点过瘾。
甘为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讨厌邹晓腾。他也很喜欢冯满满，他一下子就觉察出了邹晓腾那股子"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的脏心，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也不是等闲人物，他出过国!他从小学五年级就整天价与女生传纸条，他初中一年级就读了《红楼梦》，他决心做一个贾宝玉式的人物，让姐姐妹妹一大堆的女孩子围着他转，想要谁就拽过来……他父亲是省委宣传部长，母亲是教育厅长，两个人都是"一二九"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都是大学生。他从上小学，走到哪里不是被羡慕着被照料着被奉承着，尤其是被女生讨好着。他不懂得这是由于人们对于他的父母的尊敬，还以为是由于自己的高人一等呢。从初中三年级他就与本班最出色的女生外号叫小燕子的要好了，两个人已经接过好几次吻了，互相也胡乱摸索了一程子，也应许下了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没想到与那只小燕子告别还没有多少天，就在列车上被朗诵和歌唱另一只《小燕子》的冯满满搞得神魂颠倒了。其实冯满满这样的女子有的是，小燕子还不是满天飞。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安慰着自己。只是看了邹晓腾那副不知天高地厚又土又傻又浑又傲的样子叫他觉得生气。他就是要让邹晓腾们知道知道，冯满满只可能对他甘为敬这样的出类拔萃者倾心，而不可能对邹晓腾这样的癞蛤蟆青睐。瞧邹晓腾那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土财主样儿，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邹晓腾是神童吗?就从今天的待人接物、言谈举止来看，他可以断定：邹晓腾纯粹是白痴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