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愧于百年英伦的绅士熏陶,真是有风度,放下酒杯后就恢复了常态,点点头说:“你可以把策划书传给我们公司营销部,他们会讨论,如果觉得可行,会与你联系。”
我喃喃地说:“谢谢你,韩森。”
他微微一笑,说:“夭夭,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家伙。”顿了顿,他加了一句:“会把我的耐心磨尽的。”
这句话令我羞愧之外,增加了小小的怅然。虽然我对他并无意思,但如此体面的男人对我抱着玫瑰色的幻想,也足够我虚荣一把。
韩森极有礼貌地与我告别,不乏失望。也许,他本来怀着今夜不会独眠的旖旎幻想,临阵倒戈的我,却粉粹了他的绮念。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就像一个问题,“姚淼,为什么你没有伸出手?”我一直以为自己会伸出手,甚至想到了给货物一个更好的包装,寻求一个更好的谈判价格。却为何却在最后一刹那更改了主意呢?事实上我自己都没有答案。
也许是我的心自己做出了选择,最后我得出了结论。它告诉我,我欠缺高薪情妇这种职场能力,这可不是个轻松活儿。你得时刻取悦着人家,假装忘却自己的尊严。
我没精打采回到家,睿云抱着奔奔在沙发上喝酒。看到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她很诧异,上下打量了一阵,冷冷地问:“怎么这么早回来?”
奔奔跳下沙发,乐颠乐颠地扑过来,对我又蹭又舔。我换好拖鞋,弯腰抱起它。最近没有张冬键同它抢肉吃,天气渐冷,早晚遛弯的时间变短,所以它长胖速度惊人,看来需要好好锻炼了。
我走到沙发前坐下,奔奔就趴在我大腿上,今日它特别温驯。
我伸手想抢睿云的酒杯,她抬起肘子一把挡住。我逮着个空门,还是将酒杯夺了过来,才喝一小口又被睿云夺了回去,说:“不许你跟我抢酒喝,今天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我诧异地看着她:“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睿云哼了一声,说:“我看到有人去卖肉,无能为力,只好喝点小酒。”
我白她一眼,伸手去拿桌几上的酒瓶。睿云又一把抢过,说:“你还没喝够呀?浪漫的烛光晚餐,温而文雅的男人作陪。”
我苦笑,说:“浪漫个屁,你几时见过上砧板的肉觉得自己浪漫的?”
“那倒也是。”她凑近脸,用奇怪的神色打量着我,“照理说,你现在应该还在砧板上的呀。”
我看着睿云异常严肃的表情,“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睿云,还没见过从砧板上落荒而逃的肉吧?此刻,你眼前正有一块儿,错过不候。”我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逃离砧板的快活。
睿云终于眉开眼笑了,眼神重又明亮起来。大咧咧地揽住我的肩膀,使劲儿拍拍我的胳膊,以示鼓励,然后将手中的酒杯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又递给她,然后她又递给我。客厅的电视里一会儿蓝光一会儿红光闪动着,我与睿云肩并肩,头并头,摇晃着脑袋喝着同一杯酒。奔奔温柔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偶而抬起头,黑黑的眼珠里有个酒杯子晃荡着。
漫不经心地,一瓶啤酒被喝了个精光。
睿云问我:“夭夭,既然已经决定了,为什么从砧板上逃走?”我想了想,说:“这是一块野心勃勃的肉,怎么会甘心埋没于砧板上?”
“很好,我就喜欢她的野心勃勃,即使网站结束了,即使真的一无所有,我依然喜欢。”睿云正视着我。
我心中大动,说:“睿云,别那么煽情好不好?别让我再哭了,我讨厌哭泣。这些年,我拖累了你。”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
“我本来真想让你住别墅开大奔的……”我喃喃自语。
睿云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别说这些废话了。又不是彻底没有机会了,真有那一天,你别赖账就行了。夭夭,想想结束也不错。这几年,我们为这个破网站可是累死累活,也该出去玩一玩,松快一下。”
我凝视着她,说:“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为了安慰我?”
睿云也凝视着我说:“夭夭你已经尽力了,我们的‘魂斗罗’没过关,将来有机会可以重打一局。”
我静静地说,“睿云,这场游戏还不能结束,我也没有尽全力。”
睿云一时没反应过来,惊愕地看着我,说:“夭夭,你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来环顾着四周,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亲手挑选的,虽然并不怎么贵重,但每一样都别具匠心。
进门玄关鞋柜上有一个插花的陶罐,乍一看歪歪扭扭的,毫无美感,可那是我与睿云去玩泥陶时自己塑的。餐厅里挂着的画框,甚至一分钱都没花,是我在路边拾了柳枝晒干后编成的。最后只抹上了一层清漆,造型极其古怪。
最可爱的是画框里镶的是睿云的画,成为这位书香世家出来的才女丢人现眼的活生生证据。因为没有人能看懂这幅画,虽然是毛笔画,却挥洒着西方水粉画的随意与凌乱的色彩。
我戏谑地称它为“后未来主义中西合璧莫名其妙”画,睿云也因此荣升为“后未来主义中西合璧莫名其妙”画派的第一代掌门人。当时这个封号让睿云高兴了一个晚上,喝啤酒喝醉了,还一个劲儿拍着桌子为我叫绝。
这里见证了我的泪水,见证了我的欢笑,见证了我的各种不靠谱。有睿云与奔奔抢肉时大叫,甚至还留下了张东健勤劳的身影……,有着我被迫独立生活以来的所有记忆。但现在,虽然万般的不舍,我还是有了新的决定。
“我的意思,我还有这个房子。”我幽幽地说。
聪明如睿云,从我四处逡巡的眼神已经估到一部分,但还是大吃一惊。然后皱眉说:“不行呀,你没有权利卖这个房子,你一卖你老爸就有权收回。”
“没错,所以我没打算卖。”我点点头,“我只是打算把它抵押给银行。”
“夭夭,真的有这个必要吗?”睿云迅速地联想了一下,所有的结果中最悲惨的一个可能,就是我会失去最后一片屋顶,她退缩了。
“有,我说有就有。”我用毅然的神色阻止她往下说,“睿云,我命由我不由人。这场‘魂斗罗’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只有这样子做了,我才能无怨无悔,说是尽了全力。”
睿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不再劝解我,说:“夭夭,这房子抵押贷款也只能拿到评估价的50%左右,这部分钱倒是可以继续保证我们网站持续运作下去。只是房子马上就要还贷,这个每月还贷款你从哪里来?”
我沉吟了片刻,低声说:“睿云,对不起。”睿云微微皱眉,说:“靠,怎么又忽然说对不起?”
“因为我们要搬出这个房子。我要将房子租出去,每月租金正好可以还贷。”我又一次没勇气抬眼看她。
睿云惊异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半晌点点头说:“是的,这倒是个好办法。”她环顾着四周,微微伤感。“那我们去哪里住呢?”
我犹豫了很久,在睿云凝视的眼神里吐出三个字:“办公室。”她瞪圆眼,眼睛里的神色似惊夷又似好笑。我连忙又说:“但睿云你不用住办公室,你可以去另外租个小间,租金公司可以报销。”
睿云一拳击在我胳膊上,说:“靠,你不知道在深圳,那些睡办公室和睡天桥下的大部分都发家了?这回不让我住办公室,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成富婆呀?”
我一时感动难掩,泪水涌上眼眶。我极力地镇定着自己,用调侃地口气说:“我真命苦,一天24小时对着你的脸,真得要审美疲倦了。”
睿云哈的失笑,说:“我还不是一样天天对着你,我的还是笑脸,你还动不动就哭,你说我们俩谁更疲劳呀?”
“听起来,你很委曲呀。”我俏皮了一下,不想气氛就此悲哀下去。
睿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是很冤,窦娥都没有我冤,你看,六月飞雪了。”她回身指着电视,电视里的季节,正好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一下子乐了,睿云也乐,我们两人咯吱咯吱地笑着。笑声很假,但感情却很真,只是谁都不想露出内心的伤感。可是笑声最终还是寥落下去,露出一分难掩的苍凉。
这种英雄末路般的苍凉令我和睿云极力躲闪,却仍没有躲开,在勉勉强强的笑声后强势反弹。我的眼睛里有睿云的影子,睿云的眼睛里也有我的影子,都沾着弱白的灯光,说不出的无助与无奈。
或许奔奔意识到什么,不安地呜了一声,从沙发上抬起了巨大的脑袋,将我与睿云的注意力引到它身上。然后我们不约而同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搬到办公室住,奔奔该怎么办?
常常在街头看到被遗弃的宠物,它们徘徊在垃圾筒旁,无依无靠,不得不与其他的流浪者争抢地盘。我很怜悯它们,这种怜悯有着自舔伤口的味道。
我本来以为父亲一辈子都会爱我,但他找到更爱的女人,马上放弃了我。我也以为能挽着秦尉的胳膊过一生,但他也决然地放弃了我。所以每当看到遗弃街头的宠物,我就情不自禁的难过,为它们和我共同经历过的,曾经被爱又被放弃的命运。
我曾捡回一只小猫叫爱丽丝,它淹死在洗衣筒里。我曾捡回一只小仓鼠叫文文,它被踩死在睿云的鞋子里。我本意是想救它们,结果只是让它们死于非命。于是立下重誓不再捡被遗弃的宠物回家,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做到了,直到有天看到奔奔。
奔奔站在街头孤单而又骄傲的姿态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这个姿态我非常熟悉,在秦尉离开我后初期,我都保持这种姿态。于是我打破誓言,将奔奔带回家。它动完手术后,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地趴着,每当我去看它时,它眼睛里总闪过欢快的光芒,挣扎着站起,摇晃着尾巴。
我在心底暗暗发近誓,不让奔奔再遭受被遗弃的命运,要一直宠爱它,直到有天它荣归上天。
可是奔奔是不可能养在办公室里的,我孤注一掷的决定注定了要与它分开。我一夜辗转难眠,奔奔趴在我身侧,睡的呼噜呼噜。懵懂的它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又回到了当初与我相遇的那个拐点。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直接去办公室上班,抱了奔奔进车里。它很雀跃,这段时间我工作太忙,没空陪它四处蹓跶,它早憋坏了。车开出住宅区,它趴在车窗边看窗外风景,象个天真的孩子,睁圆眼睛。
我特意开的慢,让它看够沿途的风景。
车子停到珍妮花家门口时,她可能从摄像机里看到我了,亲自跑出来给我开门。她有点惊讶也有点高兴,说:“夭夭,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
我明知故问:“我为了什么不理你呀?”
她嘿嘿笑而不答。
我打开车门放奔奔下来,它跳下来,扑到珍妮花脚边,亲热地叫了一声。奔奔一向比较拽,与他人第一次见面时,会摆出一副冷淡而高傲的样子。
他人若是怕了它,那它以后永远会不屑于他。他人若不怕它,它也就会变得平和可亲。珍妮花跟它第一见面时表现良好,所以奔奔一直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