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坤
众所周知，我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入宫后，因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被毛延寿故意“丑化”，致使无缘面君，直到后来匈奴单于呼韩邪来和亲，阴差阳错选中了王昭君，这才一展芳容，令汉元帝惊悔莫及，诛杀了毛延寿。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弄错了：毛延寿并不是一个贪赃嫉恨的卑鄙小人，他完全是被枉杀的！
这得先从王昭君说起。王昭君原名王嫱，湖北秭归人，父亲王穰是当地有名的大富商。王嫱兄妹三人，哥哥从军征伐匈奴战死疆场，只剩下王嫱和小弟了。王穰对王嫱爱若明珠，呵护备至，从小就请人教她读书识字及琴棋书画等。王嫱聪慧美丽，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善弹琵琶，芳龄二八便因才貌双全闻名遐迩，前来求婚者络绎不绝，连秭归县令也亲自上门为儿子求婚。可王穰挑来选去，觉得这些人都不是女儿的如意郎君，一一婉拒。这年恰逢好色之君汉元帝大选“良家子”充实宫掖，挟恨报复的县令想都没想就把王嫱列为应选之首。王嫱悲愤无奈，只好抱着自己心爱的琵琶上了宫车。王穰更是心酸：皇宫深似海，此生何得见？临别之际只好多备金钱让女儿带上，聊表一片爱女之心。
当时汉朝皇家未央宫美女如云，佳丽三千，俱受掖庭令娄高的管辖。每当汉元帝召幸美女，都由娄高负责推荐。由于美女众多，娄高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品评，便想了个省事的法子，特地请示汉元帝，征召全国着名的十位画师，画出每位美女的容貌，以供汉元帝“按图索骥”。如此一来，画师格外吃香，为了得到皇帝宠幸，宫女们纷纷贿赂画师，希望画师“笔下留情”，让自己“玉颜生辉”。十位画师中，第一高手就是毛延寿。毛延寿年已半百，京城杜陵人，幼习丹青，名满天下，尤为擅长绘画“仕女图”。他心高气傲，立誓要创作出能传之千古的“仕女图”！可惜空有此志，一直未遇到令他怦然心动、点燃其创作激情的女子。毛延寿性格耿直廉洁，并不像那几位画师热衷于接受宫女们可怜的贿赂，而是认真摹画，力争逼真。那九个画师接受了宫女们的贿赂后，便想方设法进行“技术处理”，将她们“美化”。这样一来，凡毛延寿为之作画的宫女极少受到皇帝的青睐，宫女们便怪罪毛延寿画得不好，都不愿让他画像。
这天，轮到了王嫱和一群宫女前来画像，宫女们争着挑选自己认为满意的画师，往他们手中直塞铜钱。毛延寿照例被晾在了一边。而画师们则听说王嫱入宫时带了许多钱，反撇开那些宫女，讨好王嫱。王嫱冷冷一笑，径自来到袖手旁观的毛延寿面前，向他道了个万福。毛延寿吃了一惊，像这样主动找自己画像的宫女还真是第一个呢！不由细细打量，只见这宫女身材苗条若三春之柳，青髻堆云，腮染桃红，眉清目丽，格外动人。作为一代画师，毛延寿阅人甚多，可如此绝色的美女还是第一次见到！只听这宫女轻启朱唇，吐气如兰：“大师在上，请受小女子王嫱一拜！”毛延寿心中一动，诘问道：“王姑娘，老夫画技拙劣，为众所弃，你为何偏偏要找在下画像呢？”王嫱淡淡一笑：“能被选为宫廷画师者，必有超人之技，大师何必自谦呢？众位画师你争我嚷，只有大师您默默无语，这点恰与小女子不喜热闹的脾气相投，岂非你我有丹青之缘？”毛延寿心里一颤：好个见识不俗品格高尚的姑娘，原来自己寻了大半生的“仕女”就是她啊！
毛延寿激动万分，迅速调好颜色，拿起画笔，目凝神聚，运腕于纸，为王嫱画起像来。然而，任毛延寿调尽颜色，竭尽平生所学，直费了三天工夫，数易其稿，仍对自己所画的画像极不满意，因为他越画越觉得王嫱这姑娘太美了，貌美，品美，神更美!尤其是充溢在她那眉宇之间的那种惊世骇俗、摄人心魄的风采神韵，也就是画师们常讲的专业术语——“意态”，令他费尽匠心也难以描摹其万一！毛延寿又困惑又苦恼。王嫱看出了他的心思，反倒劝解他道：“大师，您这是何苦呢？随便为我画一张交差不就行了吗？”毛延寿认真地道：“姑娘，老夫不想委屈了你的容貌啊！”王嫱苦笑道：“大师，说句真心话，我宁可让您把我画丑些。”毛延寿一愣：“姑娘，你这……这是何意？”王嫱目凝似水，长叹一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忖容貌不陋，得到皇帝的宠幸并不难，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一入皇宫更是如坠火坑，命薄如纸！试想，即使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又如何？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别的不说，只说前朝武帝的陈皇后陈阿娇和李夫人不就是如此？特别是陈皇后的一曲《长门赋》，被弃的心酸令人不忍卒读!且如今宫中险恶，王皇后和冯昭仪争宠，死于非命的美人数不清，倒不如默默无闻，平平淡淡度过此生!”一番话说得毛延寿连连点头，不由深深佩服王嫱见识超人，品量不凡！“姑娘，老夫就成全了你！”毛延寿说着，一咬牙抖动画笔，在王嫱画像的脸颊上落了两个黄豆粒大的墨点，草草收笔。王嫱会心地笑了。毛延寿卷起画稿，又郑重地道：“姑娘，老夫也有一事相求，还望姑娘成全！”便把自己欲画一幅仕女图、传之千古的想法说了出来。王嫱爽快地答应了。
果然，画稿送上去之后，王嫱落选了。王嫱并不在意，整日在宫中弹琵琶自娱。而众宫女见王嫱如此美貌都不得见幸，更不愿让毛延寿画像了。毛延寿倒落得清静，隔三岔五去见王嫱，回来后便整日琢磨如何把王嫱的“意态”通过笔墨表现出来。
过了三年，匈奴单于呼韩邪有感于长期的汉匈战争给匈奴各部带来的巨大灾难，毅然改变与汉朝为敌的政策，亲来长安晋见汉元帝，请求汉元帝下嫁公主“和亲”。汉元帝大喜之下，又心怀忧郁：自己公主倒不少，但让哪一个远嫁呼韩邪去塞外都太委屈了，毕竟是金枝玉叶啊！王皇后更是舍不得，她向汉元帝献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在宫中召一个未被“幸”过的宫女，赐予公主名号，再让呼韩邪自己相看，如能满意，岂非皆大欢喜？汉元帝愁颜顿扫，立即召来娄高，命他负责此事，并再三强调事关国体，应召的宫女必须出于自愿，以免以后出麻烦。
娄高发愁了。此次选应召宫女与以往“选幸”大不相同，谁会为了一个公主的空名号而离开安乐富贵的皇宫，远嫁风吹草低的苦寒沙漠？果然，宫女们听了娄高的宣诏，一片喧哗，都嚷着不愿去。娄高心里发凉：这下只怕自己脑袋难保!正在这时，一个美若天仙的宫女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在宫女们惊讶至极的目光中，平静地接过了娄高手中的诏书。她，就是王嫱！
听说王嫱要远嫁匈奴，毛延寿大吃一惊，特地前来劝说她回心转意。王嫱感谢毛延寿的好意，指着廊下那只在笼中蹦的黄莺，微笑着说：“我入宫三年了，虽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毫无自由，举动受制，看到的只是这高墙之内的一角天空，与这笼中之鸟有何区别？与其在宫中耗逝青春，倒不如去亲近一下旷野草原、黄沙大漠！再说汉匈连年战争，两国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啊，我哥哥就是战死在沙场上的！如今呼韩邪来和亲，对我们大汉百姓有百利而无一害，作为一个弱女子，能为国付出牺牲，作出贡献，实是千古难遇之事，值得！”说着，打开了笼门，放出了黄莺。黄莺振翅高翔，一串清脆的鸣叫从天际流泻而下……
毛延寿听了王嫱的一席话，敛容而退。回来后，王嫱那凝望黄莺高飞的眼神总在他眼前闪现，萦绕在心，他的心扉像被什么突然打开，展现出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令他苦苦寻觅……
按汉朝皇家规定，王嫱被封为“昭君公主”，从此以后，人们便称呼她为王昭君。第二天清晨，王昭君要上朝朝见汉元帝和王皇后，沐浴一番后，换上了公主服饰。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拿起眉笔，在左右脸颊上各点一点，这才在两个侍女的引领下盈盈下楼。当王昭君向前来送行的人挥手作别时，毛延寿一眼就看到了她腮上那两颗醒目的“黑痣”，心窝忍不住一热：好个体谅他人、细心善良的姑娘，不惜自污，故意点上这两点黑斑，分明是为三年前自己作的那幅画作掩饰，不然，皇帝发现破绽，一个欺君之罪会使自己身首分离！
汉元帝、王皇后和呼韩邪等早已在朝堂上翘首而待。汉元帝听说王昭君自愿出塞，惊奇之余很佩服这个宫女的胆量，如今见王昭君到来，不由睁眼细瞧，只见王昭君身姿翩若惊鸿，眉目如画，只可惜腮上两个黄豆大的黑痣将十分美色减却三分，难怪自己不曾召幸她。王昭君不慌不忙向皇帝和皇后行罢叩见之礼，又与呼韩邪施礼相见。只见呼韩邪年约四旬，身高体健，长氅貂冠的匈奴装束使他更显豪爽英武。王昭君不由暗自欢喜。呼韩邪见了王昭君如此相貌，不觉双眉一蹙，显然是微感遗憾。王昭君心知肚明，借赐宴之机，弹起琵琶以侑酒兴，一曲《高山流水》将自己的鸿鹄之志及对呼韩邪的敬慕之情娓娓弹来。呼韩邪虽然是“弯弓射大雕”的单于，却颇通音律，顿时明白了王昭君的弦外之音，暗悔自己不该以貌取人。他当场取来马头琴，依王昭君原韵，也弹了一曲《高山流水》，以表歉意。汉元帝和王皇后见两人曲调和谐，分明是一见钟情，都很欢喜。
宴罢，激动不已的呼韩邪请求按匈奴女子出嫁时的风俗为王昭君“开颜”，汉元帝一口答应。两个匈奴侍女走上来，将王昭君引到一间内室，按匈奴王后阏氏的装饰，为她换上一件红色披风，再戴上青色的头暖套，又捧来一盆马奶，让王昭君净面后，用细细的马尾线在她脸上绞来绞去——原来这就是“开颜”。入乡随俗，王昭君只好听从她们的摆布。待容光焕发的王昭君走出内室以“公主”的身份辞行时，好像一束异光照射进来，金碧辉煌的宫殿顿时黯然失色！汉元帝、王皇后和冯昭仪等全惊呆了——天啊，世上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子!王昭君从众人的表情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刚才“开颜”时那两位匈奴女子绞去了自己腮上的两颗“黑痣”，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这下只怕要给毛延寿带来灾难了！王昭君心中暗暗叫苦，慌忙低下头来。然而晚了，好色的汉元帝已认定王昭君是自己见过的最美貌的女子，大为震惊：这样的绝色美女在宫中深藏三年，为何娄高不予推荐？这真是玉埋深山人未知啊！王皇后和冯昭仪看出了汉元帝的后悔之态，两人唯恐节外生枝，王皇后向冯昭仪使了个眼色，冯昭仪马上明白，悄悄溜了下去，派人催促等在殿外的呼韩邪赶紧进殿向汉元帝谢恩辞行，将王昭君迎走！此时此际的汉元帝悔之莫及，无计可施，只能满腹心酸，眼巴巴地看着惊喜万分的呼韩邪将王昭君扶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暖车……
车辚辚，马萧萧。呼韩邪一行拥着暖车过了霸桥，只见霸桥两岸站满了前来为王昭君送行的老百姓，人们争相目睹这位牺牲自身以换取万千百姓幸福的巾帼奇女的风采。王昭君下了暖车，在呼韩邪的搀扶下，换乘青骢马，向众人依依告别。突然，王昭君在人群里又看到了毛延寿的面孔。这位可亲可敬、重情正直的老画师正使劲向自己挥手呢！王昭君心中一个激灵，急忙让呼韩邪速派随从告诉毛延寿，快快离开京城长安，以免身遭不幸。
其实，毛延寿看到光彩照人、白璧无瑕的王昭君走下暖车时，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可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不怕，内心深处反而有一股感情的潮水在激荡奔流，他多想再看一眼王昭君，将这位世上最美的女子的风采永远印留在自己的心画上。就在王昭君收回对故国无限眷恋的目光，毅然拨转马头的一刹那，一道闪电照亮了毛延寿的心灵——他终于捕捉到了稍纵即逝、千古难寻的“意态”！
毛延寿发狂似的跑到家——不是为逃命，而是要尽快把王昭君的“意态”凝固在纸上。他命徒弟柳生调好颜料，架好画轴，自己便在那洁白的纸上笔走龙蛇，纵横淋漓——啊，他哪里是作画，分明是在抒写生命的风采和辉煌！柳生惊得目瞪口呆！只不过片刻工夫，一个穿着红色披风、头戴青色暖套、怀抱琵琶、骑着青骢马去塞外和亲的王昭君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一泓回首凝望的秋波，那么明亮，那么清澈，似乎能将人的心灵净化……就在这时，几名如狼似虎的宫廷侍卫闯了进来，将“当啷”作响的镣铐锁在了毛延寿的脖子上。毛延寿不慌不忙地写上画题——《昭君出塞图》，画笔一扔，仰天长笑：“吾生夙愿遂矣，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大步出了家门。
原来，因失去绝代佳人的汉元帝将一腔怒火发在娄高的头上，娄高为活命便将罪责推往画师们的头上，而那九个画师又异口同声地将罪责推给毛延寿，并将受贿作画的恶行也栽在他的头上，盛怒之下的汉元帝立即下诏诛杀毛延寿!
毛延寿被冤杀了，而他那幅用心血和生命画成的《昭君出塞图》最终也被不甘罢休的汉元帝强行从柳生手里掳掠了去。汉元帝面对充满灵性的王昭君画像，痴情不已，懊悔之心越来越重，没两年竟恹恹而死，临死前留下遗言将此画随葬陵墓。这样，毛延寿的《昭君出塞图》便遗憾地成了千古绝画！幸亏他的徒弟柳生凭回忆摹写了一幅，使后人多少能对王昭君的绝美“意态”和毛延寿的绝世画技揣摩一二——后世的画家们画的各类《昭君出塞图》多以柳生此画为蓝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