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麟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诸侯争战,民不聊生。到了建安六年,曹操自兖州发兵,挟汉献帝至许都,实施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战略,牢牢控制了中原局势,成为各地诸侯中最有潜力的强者。为了进一步笼络天下名士儒生效命于己,曹操连下三道措辞诚恳的选贤令,从各州郡征召儒士入朝任职。这期间,素有“无双名士”之誉的北海相孔融、年少气盛而名扬天下的杨修、才华卓着的杨俊、王粲等纷纷奔赴许都,投到曹操帐下效力。
但是曹操万万没想到,有一位被苟、杨俊、毛等重要名士联名举荐的青年儒生竟然久久不来应征,不禁十分恼火。他多方打听,得知此人便是成皋令司马朗的弟弟司马懿时,又不得不为之审慎考虑。司马懿、司马朗兄弟,都是山西一带青年名士中的佼佼者,代表了一个庞大的青年士族阶层,如果将他们网罗到自己府中,自然会对各方青年贤俊产生巨大的感召力。于是,一向唯我独尊、威盖天下的曹操抑制住了自己的不快,召来帐下一名精明能干的武士陈绍,对他进行了一番秘密交代后,便让他带上自己的亲笔聘书,前往河内郡温县孝敬里请司马懿出仕。
却说这司马懿自幼聪颖过人,胸怀大志,念念不忘济世安民,成年之后更是学贯古今,文武兼修,实为中原士族年轻一代中顶尖儿的人才,连南阳太守杨俊也对他极为欣赏,称他是“天下奇士,非凡之器”。司马懿很想乘机出山干一番平定天下、安抚百姓的大事业,但面对这烽火连天的时局,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亦无法创业,便只得隐居在家,修身养性,吟诗念经,聊以自娱。就在接到曹操送来聘书的这一年里,他和青梅竹马的女友张春华结婚了。
张春华出身于名门之后,知书达理,聪明机智,满腹诗书,从小就为司马懿所敬服。他二人婚后,相敬如宾,其乐融融。张春华每日除孝敬父母、洒扫饲种、操持家务之外,就是陪同司马懿读书下棋。在和夫君纵论天下大事的时候,她深刻独到的见解总是令司马懿佩服不已。一日,谈到当今时局时,她对司马懿讲:“大汉自桓灵二帝以来,先有黄巾之乱,后有董卓之祸,宗室之内既无中兴之才,满朝文武又无救国之策,它的灭亡是迟早的事。夫君一心想效忠汉室,但妾身看来,汉室宗族之中,却无一人可以济事:刘表据荆州之险,仅能勉力自保,不图进取,坐以待毙;刘璋固守巴蜀,虚拥兵众,却无远志,不足以成就大业;刘备雄心勃勃,却乏治军安民之才,终日游走,竟无立足之地。而各路诸侯拥兵自重,你争我夺,只为了‘权势’二字,谁又想到了天下苍生的安危?!现在多么需要有一位胸怀大志、腹藏良谋、熟知天下利弊、善解民间疾苦、能够治国平天下的大英雄出来收拾乱世啊!妾身以为,夫君就应该成为这样一位英雄。”
爱妻滔滔一席话,说得司马懿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却又忐忑不安、惶惑万分。他兴奋的是自己的爱妻能有如此高见和抱负,竟和自己的夙愿不谋而合;惶惑的是自己虽有志救苍生社稷于水火,但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空怀大志,距离目标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不禁摇了摇头:“我虽有此志,实现它又谈何容易?”
“金鳞岂是池中物?乘机腾身化为龙!”张春华吟了一句诗后,冷静地说道:“只要夫君确有真才实学,这乱世之中,你还怕没有脱颖而出的机会吗?”
司马懿微微点头。正在这时,家人来报,曹操派来的征召使者陈绍已前来登门造访。张春华一听,笑道:“这不,夫君,你实现治国平天下大志的机会已经来了!”
司马懿却皱了皱眉头:“曹操来召我入府?此人乃宦官之后,出身卑贱,为人重权谋而轻道德,日后必是汉贼无疑,我岂能投奔于他?!君子立身处世,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宁可隐居,也不愿在他帐下效力。你去告诉他,我患了风痹之症,行动不便,无法应召出仕。”张春华微一思忖,见夫君心意已决,只得亲自出去回复陈绍。陈绍听罢,并未多言,只是奉上粮食百斛、锦布数十匹,便告辞而去。但他却没有立即返回许都报告曹操,而是在温县悄悄潜伏下来,准备进一步刺探虚实。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陈绍换上一身夜行衣,乘着月黑风高,潜入司马懿府中,寻到他的卧室,猝然一声大呼,提刀破门而入,直奔司马懿杀来!
室门破开的一刹那,他看到司马懿果然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对凛冽的刀光和突兀而来的刺客,司马懿却像木头人一般只是大喊“救命”,全身依然动弹不得。当陈绍锐利的刀锋已划破司马懿的衣襟刺及到他的肌肤时,他仍没反抗。看来司马懿真的是患了风痹症,陈绍微微摇头叹气,收起了利刀,乘着司马府中的家丁还未赶来之前,飞身上了屋顶,迅速离去。
闻声赶来救护的家人并没有看到刚才惊险的一幕。司马懿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抓住床沿,青筋暴起,背心衣衫已被冷汗湿透。刚才他用自己的性命和刺客赌了一把,他赌赢了——这个刺客果然是来试探他的。他的目光和夫人张春华疑问的眼神一碰,亮了一亮,彼此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曹操派来的探子被打发走了,司马懿却从此过上了“僵卧在床”的病人生活。每天,张春华不辞辛苦地为他端茶送饭、清洁打扫,而司马懿也真像一个风痹症病人那样,装成生活不能自理,连大小便也由张春华搀扶着如厕。夫妻俩上演的“双簧戏”骗过了许许多多前来探访的客人,也彻底骗过了曹操的耳目,曹操在数年间再也未派人来打扰他。
这期间,司马懿并没有闲着,他潜心研究天下大势,静待时局之变。在这几年里,曹操东征西战,摧灭袁绍,平定中原,他的势力得到了全面的巩固。天下的名士望风臣服,从四面八方奔赴许都,而司马懿仍不为所动,自顾自地过着隐士生活。有一天,他见红日当空,天气很好,便吩咐婢女青荷把自己最喜爱的《鬼谷子》、《太公兵法》等稀世秘籍放到院子里曝晒。不料晌午时分,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黄豆大的雨珠“噼噼啪啪”打了下来。司马懿一急,也顾不得再装什么风痹之症,便跳下床来跑到雨中抢收书籍。他刚冲出房门,便被婢女青荷撞个正着:“公子您……您不是一直病倒在床上吗?”她惊疑的眼神令司马懿心里大呼不妙。
张春华赶来看到了这一幕。思前想后,张春华当机立断,一把将青荷推入司马懿卧室。她用力之猛,竟将青荷推进室内跌出一丈多远,“砰”的一声,青荷的前额撞到了红木桌坚硬的尖角上,顿时血流不止,伤势甚危。张春华俯下身去,咬了咬牙,道:“青荷,我今天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司马公子身系天下苍生安危,他装病一事关系重大,不能有半点闪失。别怨我心狠,为了司马公子的安全,只有牺牲你了……”
司马懿急忙来救时,青荷已伤重而死,他愤然斥道:“张春华,你怎么这么残忍?连自家一个婢女也不放过,我要休了你!”张春华平静地说道:“我残忍?你装病一事若是泄露出去,以曹操‘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之心性,他岂能放过你?!夫君,你是干大事、成大业的英雄,会为了一个婢女的生死影响自己的救国救民的鸿图大业吗?你休了妾身也没什么。如果休掉妾身而能使你大展鸿图,妾身心甘情愿。”
司马懿长长一叹,道:“想不到天下之大,竟无我司马懿立身之地!连我想当一名隐士也要靠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我岂不是生不如死?我不如投井自杀罢了!”
看着司马懿慢慢走出厢房,张春华怔住了。她忽然觉得单凭自己的口舌之谏是难以劝阻夫君的。这一段时间里,夫君在出仕与隐居、入世与避世的矛盾中已纠缠了这么久,心情原本十分压抑,今天之事又大大刺激了他,再坚强的人也会消沉的!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大声在司马懿背后喝问道:“司马懿,难道你忘了自己从小立下的救民于水火的大志了吗?你在汉朝出仕,是为了救民于水火;你在曹操手下任职,不一样可以救民于水火吗?救民于水火,才是你出仕的真正目的啊!其他的,你都可以不在乎!”
这几声棒喝在司马懿的耳边久久地回响起来。他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许久许久,他深深一叹,慢慢向门外走去。
张春华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她知道,夫君终于解开了这一心结。三个月后,当曹操的使者再次前来征召时,司马懿答复病已痊愈,踏上了离乡之路,奔赴许都任职。张春华将夫君含泪送出十里长亭时,也许她那时就已经知道:她将一位结束乱世之纷争,还天下苍生与和平的旷世奇才推到了历史舞台的前沿。数十年后,在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以及她的孙子司马炎一代接着一代的不懈努力下,吴国、蜀国先后被扫平,天下重新得到了统一,一个空前庞大的晋王朝建立起来了,天下百姓终于过上了安定和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