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林
公元982年的一个夏日。寇准坐在县衙中批阅案几上的一摞公文,都是各处报上来的灾荒情形,是年巴东县境内先涝后旱,各地出现饥荒,纷纷告急。巴东县衙内,银库空空,哪有赈济灾民的粮款哟!寇准心急如焚,嘴上生满了燎泡,更令人惊心的是,有的村庄竟出现了人吃人的惨景。
这时天过晌午,县衙内十分燠热,几只知了在院内一棵黄桷树上噪鸣,日头火辣辣的,一眼望去,干裂的土地上暑气蒸腾。寇准的衫子上印出一片汗渍,他心神俱乏,不由得伏在案头小憩片刻。突然,耳畔传来一片慌乱匆忙的脚步声,睁眼看时,只见都头覃国雄已忙不迭地迈进县衙门槛,一脸惊色地叫道:“寇老爷!寇老爷!……”
寇准心里一沉,却又冷静地问道:“什么大事,让你如此惊慌?”寇准有些不高兴地望了都头一眼,堂堂都头,在县衙内也算得一个人物,虽不能泰山崩于前而眼不眨,毕竟也是经过了一些阵仗的吧,但凡遇事总是如此惊慌,成何体统!想到这里,寇准不由皱起眉头,在案上用手指弹了几下。
都头覃国雄不管这些,兀自喘着气说道:“朝廷派来了江南巡察使挝天保,挝大人的官船已停靠在码头,小人闻讯,即来禀报老爷!”
“哦?”寇准一惊,吩咐道:“你带人去迎接护卫挝大人,我即刻便到!”
寇准吩咐完毕,见覃国雄还懵懵懂懂,愣着未动,心头火起,不禁横眉立目,瞪了一眼。覃国雄如梦初醒,这才喏喏而去。接着,寇准离席整衣,草草梳洗一番,即提着袍角也向河边赶去。
挝天保是朝廷重臣,太宗皇帝十分器重其人,此来巴东事先未有通报,不知是专程来呢,还是路过此地?怕只怕朝廷财力吃紧,派官加收各府县赋税,那百姓就真是雪上加霜了。寇准一颗心惴惴不安,好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来到河坝码头上,只见船桅林立,一溜儿沿江岸排开,为首的一条官船气象不凡,旗旌招摇,把一面杏黄底色绣镶红字的大旗烘托得格外引人注目,旗上绣着“江南巡察使挝天保”八个隶书大字。旗下是一干人众,众星捧月般地侍立在挝天保周围,挝天保气宇轩昂,面阔口方,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印象。
寇准趋前两步赶上去,双膝一屈就要跪下施礼:“下官寇准不知挝大人来此,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挝天保一步上前,扶住寇准,说:“无罪无罪,不知者何罪之有?”他把寇准端详一阵,颔首道:“素闻寇老弟胸有奇谋,腹藏雄兵,且颇有文才,今日一睹尊容,果然不俗!好,这是朝廷之幸,大宋之福啊!哈哈哈……”
两人经过密谈,寇准不由得暗暗吃惊,原来北方辽兵屡屡犯境,情势危急。朝廷要招兵买马,却又苦于国库空虚,遂派江南巡察使挝天保晓谕各地,加赋三成,以应国需。寇准还得知挝天保此次南巡,还负有考察各地官吏之责,此次加赋完成得好,朝廷将量才录用。最后,挝天保告诫寇准:“你是皇上钦点进士,皇上对你寄望甚厚。你还年轻,将来前程无量,务要好自为之啊!”
寇准安排挝天保一行到驿站馆舍休息后,即召集县衙各职和都头覃国雄前来商议加赋事宜。大家面面相觑,默默无语。事情明摆着,县内灾荒正炽,百姓不闹事就算好的了,还加得赋税么!可朝廷挝大人奉旨而来,县衙又怎能抗命不办呢?弄不好丢乌纱事小,兴许还要治罪呢!
寇准见大家阴沉着脸,都不说话,遂沉吟一会儿,挥挥手说:“既如此,你们暂且下去罢,容我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寇准闭门苦思一天,急得一计,遂唤都头覃国雄耳提面命一番。
过了几日,寇准既未设宴款待挝天保,也无一点儿缴纳赋税的动静,挝天保有点恼怒了,叫人去找寇准竟未找到,就把覃国雄找来了。
挝天保面有愠色,厉声说:“寇准在哪里?”
覃国雄说:“回大人的话,寇知县为了给大人洗尘,到巫峡亲自为大人打鱼去了。”
挝天保一听气恼地说:“一个县官,亲自打鱼,成何体统!你快去给我把他叫回来。”
覃国雄面露难色,说:“大人有所不知,巫峡中水深流急处有一种鳊鱼,味道胜过河豚。人常有云:‘不食巫峡鱼,枉自巫峡行。’大人如欲见寇准,可易装随小人乘舟前去寻找。否则,巫峡中山高水长,如何能唤得到他呢!”
挝天保无奈,只好换了便装,带着一个精悍的贴身侍卫和覃国雄乘舟向巫峡进发。入得峡来,只见江流湍急,峰回路转,处处景致,把个挝天保看得目瞪口呆。正痴迷之中,只见一条渔舟顺江流而下,船头一个渔夫,身穿蓑衣,头戴箬笠,赤着脚,从江里扯起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来;那鱼体形扁平,肚皮泛白。挝天保看得有趣,吩咐艄公摇橹驶近那船,待到两船靠拢,只见渔夫取下箬笠,扯下蓑衣,翻身拜倒在船头,说道:“挝大人,下官告罪!”
挝天保一见渔夫竟然是寇准,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不由得哼了一声:“哦,原来是寇准,你好兴致呀!现今大宋边关告急,国库空虚,你堂堂一县之主,朝廷命官,倒有闲情逸致,放浪山水,岂非有负皇恩,嗯?”
寇准从容答道:“大人容禀,寇准实有隐情,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大人海涵!”接下来,寇准把县里灾情一一禀报给挝天保。
挝天保听了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早知西楚地僻人荒,没想到竟如此穷困,更有天公雪上加霜,这追加赋税之事,确如你之所言,是断难完成了。不过,此事本官如何向皇上回复呢?”
寇准见挝天保心有所动,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柬说:“大人,寇准虽官小职卑,但还深明道义,绝不让大人为难。我今上书皇上,自担其责,请大人递呈皇上为感!”
挝天保接过柬函说:“若皇上降罪,岂不是毁了你的前程!”
寇准慨然而言:“当今大宋不惟外寇逞凶,内患亦颇严重。当官不能造福百姓,报效朝廷,这官不当也罢。若能护佑一方,以固国本,乃强国之举,终必对大宋有利,即便皇上降罪,寇准也甘愿受罚啊!”
挝天保一听,两眼放光,说道:“好你个寇准!好一个‘护佑一方,以固国本’,我当向皇上直言荐你,早拜上卿!”
寇准一听,连连摇头:“大人万勿如此,寇准为官一方,下未能造福百姓,上未能增赋税于国家,朝廷不降罪于我,已是万福,如何还敢加官晋爵,岂不愧煞我也!”
挝天保与寇准越谈越热火,遂一同到山野人家吃活烹鳊鱼。挝天保见这鳊鱼体形极瘦,味道却极鲜美,口中啧啧有声,意趣颇浓地问道:“此鱼何以如此鲜美?”
寇准说:“此鱼生息在峡江一带,这里水深流急,环境险恶,鱼类大都瘦长,不过以此鱼为甚。大人此番回京,若欲开脱下官,造福百姓,不妨带上几条鳊鱼禀报皇上,说西楚地僻土瘠,不要说百姓疾苦,连鱼都瘦削如此,这样一来,皇上体恤民情,减免税赋,也未可知。”
挝天保闻言大喜,道:“寇老弟请我吃鱼,用心良苦,真乃国之贤臣也!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如此既开脱了本官,又与老弟去掉了干系,两全其美!好!好!不过……”挝天保突然双眉紧锁,“不过,这峡江离汴梁千里迢迢,气候又十分燠热,这鳊鱼带到京城,岂不烂成了骨头架子?”
寇准把手一摆,说道:“不妨事,不妨事,巴山神秘莫测,本县有一山洞,虽夏季犹生冰块,乡人谓之冰洞。下官可命人取些冰块,冻住鳊鱼,外覆被褥裹之,虽千里之遥,亦能保鲜矣!”
挝天保听了,愈加佩服。这时站在一旁酌酒的主人家突然双膝一跪,说:“小民有一事相求!”
挝天保说:“但讲无妨。”
那人说:“小民见两位大人既忠王事,又恤百姓,小民虽家徒四壁,赋税难以交出,但小民有两个儿子可以从戎杀敌,报效国家。”
话未落音,只见两个手持钢叉的青年汉子走进来拜倒在地说:“我等愿到边关杀敌,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请大人恩准!”
挝天保见两人虽是猎手打扮,但衣裳破旧,身形瘦小,有点儿担心:“上阵杀敌,真刀真箭,尔等可有制胜之术?”
两人一听,跳起来将钢叉舞动一回,一招一式,劲大力猛,临了,两人疾速将钢叉掷出,竟双双插入对面土墙中,尔后朗声问道:“辽寇头颅,比虎躯如何?比这土墙又如何?”
挝天保脱口赞道:“好膂力!真乃巴山壮士也!”
寇准微微一笑:“岂不闻:‘武王伐纣,巴师勇锐!’大人此次回京,本县愿选派500名巴山儿郎应征戍边,保我大宋江山!”
挝天保大喜,不几日,就带着500名巴山儿郎启程而去。
寇准送走挝天保,又召集全县富商大绅,迫其捐出银两赈灾,并倡导当地土民渔猎耕种并举,百姓无不欢喜。
不久,皇上降旨,免去巴东3年赋税,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一年后,时值丰岁,百姓竟自行来县衙缴纳赋税。一时间,寇准政声鹊起,龙颜大悦。挝天保更是在皇帝面前力荐寇准。翌年腊月,寇准奉旨调离巴东,赴河北大名府任职,百姓闻讯,竟自制万民伞以颂其德,欢送寇准赴任,其盛况空前。
寇准伫立船头,泪眼婆娑,向岸上百姓连连拱手,扬帆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