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抒
金童跟风尘一鹤学武的时候才五岁，整整学了十八年，直到二十三岁才师满。说是“师满”，其实有两个意思，一是风尘一鹤认为金童已经继承了自己全部武功，自己已经再无秘技可传授了；二是风尘一鹤在金童二十三岁那年仙逝了。
说金童武功，首先得说说风尘一鹤。风尘一鹤何许人也？原明朝末年一着名侠士，武功深不可测，据说其身上任何一处皆可杀人，包括一角衣襟、一粒尘土都是杀人利器。但风尘一鹤最喜欢的兵器还是一把柳叶。风尘一鹤喜欢柳叶，因为柳叶柔软、狭长，是春天的象征，那嫩嫩的柳叶还带着初春的鹅黄，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人。风尘一鹤极喜欢握一片初春的柳叶——在滚滚的江湖风尘中，有多少人能这样飘逸潇洒满怀诗意？
风尘一鹤用一片柳叶就把当时人称江湖第一刀的赵客杀死，杀死赵客，风尘一鹤威名达到顶峰。但是，就在江湖无人可望其项背的时候，风尘一鹤却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仿佛一滴水被蒸发掉了一般。以致后来的人在欢呼江湖又可以群雄并立的时候心里却老是发虚不踏实。
风尘一鹤上哪了？是在青城一绝密山洞里。风尘一鹤为什么会突然从江湖上消失？风尘一鹤十八年来从来不说，金童也无从得知。金童只知道跟风尘一鹤读书学武。
这一年初春，风尘一鹤到溪边折柳叶归来，就无声无息地仙去了，金童埋好师傅尸骨，万般无奈，只好背起行囊下山。金童原本是孤儿，被风尘一鹤打小收养，师傅这一去，金童就再没了亲人，但师傅说过，男人生于世必需江湖磨练方能成大器，金童便收拾行装准备浪迹天涯。这一日便到了江南。
中午时分，金童坐进一家酒店，要绍兴老酒一坛，正自酌自饮，就听门外蹄声嗒嗒而来。闻蹄声，店中有人拍案而起，骂道：“这老贼逼人太甚，今天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斗上一斗了！”
话音未落，便见黑影一闪，说话的汉子面前便多了个五十岁上下的精瘦老头。老头不紧不慢地问一句：“你叫我什么？”
“我……”也许老头身法太快，那个骂“老贼”的汉子还没回过神来，一时间反倒愣住了。
“怎么不说了？”老头眼中闪过一道阴森森的光芒，汉子不禁一哆嗦。“骂你了又咋？老贼老贼老——”“贼”字尚未出口，就见那汉子双眼圆睁，痛苦地惨叫一声。再看那老头，手掌缓缓摊开，手心赫然是三十二颗带血的牙齿。
老头是怎样在一瞬间就拔掉了汉子一口的牙，别人没看清，金童却看得明明白白。金童心想，这老头手法倒挺快的，但功夫还是差了些，他在拔第五颗牙的时候连用了两种手法才拔掉。
“通通带走！”老头手一挥，跟老头来的一群壮汉便一扑而上，要把酒店里的食客全部带走。
金童坐着不动。是啊，金童原本只是为喝酒才进店的，到底搅进了哪趟浑水至今都还未闹明白，怎能莫名其妙就被人抓走？金童把脚尖微微一翘，就见地上五道针头大小的细木屑突然飞起，扑近金童的四个汉子突然不动了——他们的穴道中了金童的木屑。
好呀！老头一见这阵势，虽然心惊却并不害怕，老头怕谁？满清第一高手萨满都，普天之下谁能敌？就算你这个书生模样的小年轻有三头六臂，恐也难以活着出酒店一步。不过，从刚才的情形看，这书生显然功夫不俗，萨满都看了金童一眼，心想，看来得亲自出马了。
金童也不敢轻敌，手指一晃，窗外柳树不动，手中已经多了一片嫩黄的柳叶，柳叶在金童白皙的指尖，显得十分美丽。老头一见金童手中的柳叶，愣了一下，脸色突然变了。柳叶是什么？是风尘一鹤的标志，在江湖上，风尘一鹤早已成了神一样的人物，尽管风尘一鹤消失江湖十八年，但能伸指招来柳叶的人，不是风尘一鹤那一定是风尘一鹤的传人！
萨满都进退两难，要打，心里没什么把握；但就这样退回去，似乎又太失面子了。不行，萨满都心想，名气不能就这样给灭了，就算死拼也得拼一回！萨满都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
高手决斗只在瞬间，就在萨满都刀出鞘的那一瞬，手背上已多了一片柳叶，柳叶立在萨满都手背上，再深半毫，手背血管就会被切断，但再浅半毫，柳叶就立不住——萨满都立即明白了，自己蒙人家手下留情，已是捡了条命回来。萨满都面色死灰，扭头就走。
金童信手打败满清第一高手萨满都，一举成名江湖。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必然招风。金童名声一夜传遍江湖，那些一心想出名的江湖人物像突然间看见了一条光明道路一般直奔金童来了。是啊，风尘一鹤的传人金童打败了满清第一高手萨满都，如今打败风尘一鹤的传人金童就等于天下第一了，谁能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江湖人连梦里都在喊着杀金童杀金童。金童出名原非本意，自然一路小心翼翼。但江湖上消息比风还快，一路上金童仍免不了那些别有所图的纠缠者。当然，在风尘一鹤的嫡传弟子小柳叶金童面前，那些纠缠者无一例外，一个个落得灰头土脸的下场。
这天傍晚，金童行至沧州城外，正是暮雨纷纷时候，原野一派迷茫。这时候，原野深处突然传来凄厉的马鸣，嗒嗒的马蹄声自远而近。金童想，该不会又是冲我金童来的吧？真是烦透了！金童抬眼四顾，恰好路旁有棵大榕树，树阴浓如绿云，刚可以藏下人来。金童身形微动，人已躲进榕梢之中。
人才躲好，马蹄声已近。金童看时，只见一老人怀抱一十岁左右男孩，狼狈不堪奔到树下。在他们身后，一个骑在马上的虬髯大汉早已恶狠狠挥刀向一老一少头上砍来。
“罢了！”老人道，“今天这条老命看来是保不住了！”老头挥剑挡住横空而来的长刀，“只求孩子……”说话之间，已是刀来剑往，冷光霍霍。金童因为不知双方究竟是何来路，也就不知该帮哪一方，就在思忖之间，只听一声闷哼，老人肩上已中了一刀，血光飞溅而起足有三尺。
一旁的那个小男孩见老人中刀，不禁大哭，骂道，“你个丑八怪敢杀我爷爷！你敢杀我爷爷！”小男孩从怀中掏出一支弹弓，在地上捡起一颗土块，愤怒地向那虬髯大汉弹去。
虬髯大汉正专注于与老人的拼斗，根本无暇顾及那一粒小小的土块，然而，就在大汉长刀高高扬起的瞬间，突然惨叫一声——大汉仿佛被重击了一下，挥刀的手尚在空中，人却扑一声跌在了泥里，再不动弹了。这一变故让老人也愣住了。见大汉突然倒地，老人十分惊讶，问，“孩子，你……你怎么就打倒他？”
小孩子也很惊奇，“我只用弹弓弹一粒土块，我……我也不知……”
老人俯下身子检查那大汉，大汉身上无伤，但显然血脉受阻，已是死掉了。老人呆了呆，突然长叹一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绝顶高手？万物生生相克，循环不已！谁能料到一个绝顶高手会这么轻易死在一个毫无功夫的小孩的弹弓之下？”老人抱起小男孩，“走吧，孩子，找一个清静之处，且耕田读书平平淡淡过此生。”说罢，老人跨上马，抱起孩子，缓缓而去。
“世上万物生生相克，循环不已。”听老人的话，榕树之上的金童也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老人的话是对自己说的，仿佛也是对树上的金童说的，金童似乎突然明白了师傅风尘一鹤盛名之下突然归隐的原因。
金童心中万念俱寂，回首时，一轮巨大的夕阳从天边的雨雾中浮现出来。天大地大，人在其间能算什么呢？金童下定决心就此返回青城。师傅当年也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吧？金童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