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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风吹云动,落日斜辉,天光流转间转眼六年。

湖北巡抚衙门后宅院儿一簇簇木槿花在微风中摇曳,婆娑如美人腰姿,婀娜娇柔。花木边高大的梧桐树下蹲着一个五岁女孩儿,一身葱绿锦衣如嫩叶初展,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正一眼不眨地盯着地上一行结队而行的蚂蚁。

“玉儿,在看什么?”年遐龄一身官服,缓步走到女孩儿身后。

女孩儿抬头:“爹,你快来看,蚂蚁为什么都爬到树上了?”

年遐龄笑着弯下腰将她抱起,在她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呵呵笑道:“因为要下雨了,所以蚂蚁要躲到高处去。玉儿也不能再呆在院子里了,你额娘呢?”

“老爷回来了。”王美云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夕阳落在她微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年遐龄将玉儿放下,皱眉问:“怎又亲自下厨,不是有下人吗!”

王美云笑道:“亮工嚷着要吃开口酥,下人做的他不爱吃。”

“就你惯着他,将来定会惯出毛病!”年遐龄摇头怨怪。王美云恬然一笑,牵着玉儿的小手边往屋里走边道:“若没有他,哪有今天的我,他从小没有额娘,我总对他有些心疼。”

年遐龄微微一笑,看着王美云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欣慰。

进屋后,王美云让侍婢带了玉儿去洗手,自己则陪着年遐龄到里间更衣。年遐龄双臂抬起,由着王美云帮他解衣扣。王美云抬眼见年遐龄脸上满是倦色,柔声问:“赈灾粮可凑齐了?”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今年夏天连日暴雨,导致黄河涨水,高家堰、宝应一带决河,多处村庄被淹,上万难民流离失所。河南、安徽一带乞丐饿殍随处可见,难民们卖儿卖女也不可得温饱。国库空虚加上赈灾款项被层层盘剥,使得赈灾阻滞重重。为此,康熙下旨湖广等地筹粮赈灾。可灾民数众,朝廷连续三道筹粮旨意下来,湖广就算再富庶也吃不消了。皇上为此愁眉不展,数次问及太子胤礽对此有何良策,太子都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搞得龙颜震怒,朝中上下人人自危。年遐龄作为湖北巡抚,主管湖北筹粮事宜,自然是忧心忡忡、难以安枕。

“这一批算是凑齐了,只盼这是最后一批,若再来旨要粮,我看我干脆辞官回家种田得了,也省得成日焦心不安。”年遐龄将常服的衣袖挽起,对着铜镜正了正领口,语气有些无奈。

“月前听老爷说皇上派了四贝勒做钦差,亲到安徽督办河工,不知可有进展?”王美云边说边把官服细细叠好收进柜子里。

年遐龄道:“惩处了十多个贪官,河堤也在修缮,真没想到四贝勒竟如此雷厉风行,不过这次他也得罪了不少人,日后少不得都是麻烦!”

王美云收拾完衣服转身走到年遐龄面前,伸出一只手与年遐龄的手紧紧握住,恳切地道:“他麻不麻烦我不关心,我只盼着赶紧把这些烦心事平了,咱们一家人安安静静过日子,玉儿五岁了,我想等沈先生从老家回来后让他也教玉儿写写字,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咱们年家也算是书香门第,若嫁出去个不识字的闺女,终归会让人瞧矮了。”

年遐龄无所谓地道:“女孩子有学问是好,但恐怕知道的多了,烦恼也就多了。”

王美云点头道:“老爷说得没错,但懂得忧愁,总比无知无觉的好。”

年遐龄凝望着王美云温柔如水的双眸,微笑着点点头:“好吧,等嘉严回来,我就跟他说。”

正如年遐龄所盼,这批赈灾粮果然是最后一批,随着大水退去,胤禛回京,困扰清廷数月的黄河水患终于渐渐平息。

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挥洒在紫禁城重重红墙黄瓦上,给这最不平静的地方染上一层宁静的光晕。太子居住的毓庆宫院子里,几个小太监正忙进忙出搬着一盆盆石榴花。太子胤礽最近因黄河涨水的事被皇上多次训责,搞得他心焦气躁,常常没来由的发脾气。做奴才的明白主子心思,石榴花正当季,殷红夺目预示着红火兴旺,因此胤礽的贴身太监王以卿让小太监去内务府领来石榴花,摆在毓庆宫正殿外最显眼的地方,巴望着主子见了会心情愉悦,不求什么赏赐,只要少发些脾气,他们做奴才的日子便也好过些。正忙活着,殿外急匆匆走进一胖一瘦两个官员,胖的边走边掏出帕子抹汗,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着什么。

王以卿见到来人忙上前打了个千:“二位大人,太子午睡没起呢。”

胖官员急声道:“快快叫醒太子,实乃急事!”

王以卿看出二人脸带忧色,赶忙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进屋传话。

胤礽用过午饭便躺下歇乏,迷迷糊糊刚要睡着,耳边听人轻唤,不耐烦地翻个身:“怎么了?烦不烦啊!”

王以卿缩了缩脖子,陪着小心道:“太子爷,刑部的安大人和内务府凌大人来了。”

胤礽打了个哈欠从软榻上坐起,无奈地出了口气,晃晃头想让自己过神儿来,懒懒的道:“让他们进来。”

片刻,王以卿领着两个人进来。

“凌普,晌午前你才走,怎么又回来了?”胤礽看了一眼人没进来,肚子先进来的那个胖官员,从塌上下来坐到桌边,拿起茶壶晃了晃,发现是空的,瞪了旁边的王以卿一眼,王以卿赶紧拿起茶壶出去沏茶。

“太子,出事儿了!”凌普胖脸上泛着油光,语气焦急:“刚刚皇上突然下令让四贝勒去武昌,明日便走。”

“什么?”胤礽腾地站起,顿了顿又缓缓坐下,思忖道:“老四才刚回来,这么急让他去武昌干什么?”

凌普还没答话,他身边那位方脸短须的瘦子官员答道:“今天上书房直郡王当值,听说他跟万岁爷奏过事后,万岁爷立刻召见了四贝勒,可具体什么事……现在还不大清楚。”

“老大?坏了!”胤礽站起身,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安布禄,你说几年前被抢走的那个账册,会不会真是老大拿了?”

安布禄沉吟道:“如果真是直郡王得了,以他的性子当年就会拿出来。这么多年都没动静,料那账册并非直郡王所得,而且得到的人多半是想独善其身,所以才未将其公之于众。”

胤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眼盯着凌普,质问道:“武昌最近有事吗?”

“奴才只知道周喻新开了家妓院,买了几十个女子。”

“这也算不得什么事……”胤礽走到桌边缓缓坐下,朝廷下发的例银愈发不够他的开销,成日里那么多只手等着跟他要钱,要不是有武昌的产业撑着,自己还不知将欠下户部多少银子。如果此次皇阿玛真是让老四去查凌普,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打定主意,胤礽猛地站起身,沉声道:“立刻派人去武昌,告诉周喻最近安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收起来。”

“嗻!”凌普应了,和安布禄一起退了出去。王以卿端了茶壶进来,胤礽吐了口气,命令道:“备车,去四贝勒府。”

胤禛从宫里出来,一路想着康熙的话,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才刚从安徽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赶着让他去武昌,而且还不明确差事,只说让他去游历,顺带体察民情。既然是游历,去哪不都一样吗?为什么要指定武昌?又为什么催得这么急让他明日便走?边想边走进府门,那拉氏从里面迎出来:“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会在宫里吃饭呢。”

胤禛将官帽交给那拉氏的侍女小巧,苦笑一下:“皇阿玛让我明日启程去武昌府,晚上我想吃你做的红豆竹丝鸡。”

那拉氏听说胤禛又要出去,心里有些不舍,可见他说到吃时的馋像,忍不住笑了出来,嗔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倒当回事儿了!”

胤禛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竹丝鸡不稀罕,是你的心意稀罕!”

那拉氏与胤禛成婚已三年,一直感情笃深,去年那拉氏生下长子弘晖,一家人更是和美,听胤禛如此说,心里一甜,端丽的脸上一阵绯红,瞥了他一眼转身进屋。

胤禛看着那拉氏的背影,刚才的疑问忽又涌上心头,让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眉头再次拧紧。

吃过午饭,家中的总管太监苏培盛通报太子驾到。胤禛感到奇怪,太子来做什么?整整衣服,胤禛赶到院中相迎。太子笑着走进来,拍了拍胤禛肩膀:“老四,你回京后我们兄弟还没好好聚聚,今天得空,来看看你。”说完,当先大步进入正厅。

胤禛不知他来此目的,见胤礽进屋,自己赶紧跟着进去,笑着道:“应该弟弟去毓庆宫聆训才是。”

胤礽在正中椅子上坐下,叹口气:“你这贝勒可比我这太子忙多了,明天又要去武昌,哪有工夫串门子。”

胤禛一愣:“太子听皇阿玛说了?”

胤礽笑道:“只听皇阿玛提了一句,却不知让你去办什么差?”

胤禛脑子里飞转,看来太子是为了他去武昌的事特意前来,难道武昌府跟他有什么关系?

“皇阿玛说我前段时间办差辛苦,特准我出去游历游历,没什么特别的事。”

胤礽揉了揉额头做出疲惫的样子,叹口气道:“说起来咱们兄弟几个皇阿玛最关照的还是你,这一趟游玩既可增广见闻,又可帮皇阿玛了解地方政务民情,再好不过了。却不像我,日日谨言慎行,时时如履薄冰,还要堤防下面奴才不长进累了我。”

“太子此言差矣,您是太子,皇阿玛自然要求高些,这也正是爱之深责之切,只要太子如皇阿玛所言能勤政爱民,时时将江山社稷放在心里,便是为国尽忠,为皇阿玛尽孝,何必成日苛求自己。”

胤礽点头道:“四弟所言有理,我也是被凌普那帮奴才烦的,月前凌普在武昌的门人非闹着要娶一位老举子的孙女,搞得人家闺女跳了湖,还好凌普在武昌有些产业,将那老举子安抚住了,否则闹将起来,汉人的酸腐文人可不是好惹的。”

胤禛心里一动,原来太子是来告诉他武昌的产业是他的,哼,看来明日一行绝不简单。

“太子的门人众多,自然难管束些。”

“行了,我也不跟你念叨这些烦心事儿,免得你也跟着心烦,知道你要出门,当哥哥的提醒你一句,看看山水就好,可别往人堆儿里扎,没得给自己找心烦。”

胤禛明白太子在暗示自己不要管他的闲事,不仅心里腻烦,他是太子,是大清明日之君,却成日只上心自己这些私利,几月前黄河涨水都没见他如此用心。胤禛心里嘀咕,面上却仍是常态,笑着点头道:“太子说得是。”

入夜,弦月初弓。

街道边一个酒鬼漫无方向地晃荡着,走着走着忽地撞在树上半天不见爬起。远处屋脊上,一个黑影如鬼魅般起伏纵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三贝勒府高耸的围墙里。

三贝勒府密室软榻上坐着一位清瘦的男人,他穿着件天青色素锦长袍,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抽皮砂茶壶,神情专注得让人不忍打扰。笼纱罩灯昏暗的烛光在寂静中摇曳,给这狭小的密室平添了几分神秘和阴郁。

密室门打开,从外面走进一位穿着紧身黑衣的男子,进屋后也不言语,像影子般径直走到房间最暗的角落里坐下,呼吸轻盈,若不留意,甚至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漏夜客来茶代酒,既来之则安之,先尝尝这铁观音如何?”清瘦男子拿起茶壶缓缓将茶盏倒满,将茶盏往黑衣男子的方向推了推。

黑衣男子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一双眸子在烛光中放出一丝异样的碧色,让人忍不住想起寒夜里徘徊在山岗上的孤狼。

“孟光祖,我从未将你当做外人,为何你每次前来都如此拘束?”清瘦男子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双眼微眯,露出陶醉的表情。

孟光祖面无表情地低声道:“三爷虽未把我当外人,但云泥有别,三爷是天潢贵胄,我连自称奴才都不配,怎敢喝三爷斟的茶,三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有事吩咐便是。”

这位被称作三爷的清瘦男子,正是三贝勒府的主人,康熙帝第三子胤祉。胤祉从小被送到内大臣绰尔济府中养育。虽然绰尔济对他照顾得尽心尽力,但在胤祉心中,那毕竟不是自己的爹。卓尔济知道他的想法,于是郑重地告诉他只有学识武功超过所有的兄弟,才能受到他皇阿玛的关注。为了这句话,胤祉天不亮就起床读书,练习骑射从不叫苦,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天道酬勤,一次射猎回来,康熙由衷地称赞胤祉,说他无论文学书法还是骑射,在众阿哥当中都是拔尖儿的。胤祉听后激动非常,可就在他沾沾自喜的时候,他看见太子胤礽与皇上有说有笑唠着家常,那个画面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那是他求之不得的父亲于儿子的画面。从此以后,他的内心便有个声音一遍遍提醒着他,皇阿玛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胤礽,而他什么都不是!

胤祉对孟光祖也不勉强,微微一笑,放下茶杯缓声道:“皇上已下旨让四贝勒明日启程去武昌。”

“是您对皇上提的?”

“这么蠢的事我怎么可能去做!是老大……”胤祉将身子向后靠在垫子上,回忆起昨夜的一幕,嘴角不由微微上翘。

昨夜他去直郡王胤褆府中拜访,借着酒劲告诉胤褆他得了封举发太子的密名信,并说都是奸人意图不轨,他第一时间就把信撕了。当胤褆装作无意地问他信中内容时,他便知道此事成了。

“大爷不会对皇上说是您举发的吧?”孟光祖的声音打断了胤祉的思绪,胤祉点头道:“不会,我说的是醉话,是他有心记下了。为了让皇上相信,他定不敢跟皇上说自己听了我的醉话便御前参劾。”语罢,胤祉思索道:“那个胡总管不知是否妥帖?”

孟光祖道:“三爷放心,那胡总管欠了五万两银子的赌债,正急着用钱。而且他也知道被周喻压着永远出不了头,不如另择明主。哼,他还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像周喻一样,靠三爷提携,独霸一方。”

“那就好,等事情结束,好好处置他。”

孟光祖淡淡道:“明白。哼,那胡总管与抱月楼的老鸨子勾结,从周喻那儿领出买姑娘的银子,再白得了咱们送去的女子,余出的银子二一添作五,真是贪得无厌。”

胤祉不屑地哼笑一声:“这些小事无所谓,别坏了大事就好。”

孟光祖点了点头,又道:“三爷,举发太子恶行是大功一件,为何三爷不亲力亲为?”

胤祉扯了扯嘴角,幽幽道:“皇上的心思高深莫测,今日也许会奖了举发之人,他日冷静下来,也许还会以为有人想谋夺太子之位,故意陷害太子,哼!老十三额娘亡故时,老四帮着老十三举发我不及百日剃发,害得我被削去郡王爵位,我倒希望此次他如上次一样出面举发太子,皇上在惩处太子后必会对他生出嫌隙,再加上大爷蓄意诬告,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箭三雕。若老四因与太子交好而不肯举发,那皇上对他的品行和能力都会产生质疑,而且对老大告密之事心里也会存了疙瘩。于我们仍是利大于弊。”

孟光祖点头道:“原来如此,三爷高明。”

胤祉道:“这也要你们演得像才行。”

“是!”孟光祖站起身,拿起胤祉斟的茶一饮而尽:“喝了三爷的茶,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胤祉点头道:“这才像话!行了,你快去准备,手脚利落些,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是!”孟光祖低声应了,起身施了个礼,转身走出密室。

胤祉望着晃动的门帘,缓缓闭上双眼,静静坐着许久未动。细思自己的兄弟们,大哥占长,但为人莽撞无智,好大喜功。太子占嫡,虽有皇上特殊宠爱,但既贪纵又无主见。老四虽有能力,但为人刻薄,素无人缘。其他兄弟又都年幼。自己虽然出身不高,但自问才学武功均在他三人之上,为社稷民生计,为大清江山计,他都要争一争。只是他不能学老大莽进,必须懂得暗藏锋芒才行,只有争得不露痕迹才算上乘。胤祉的嘴角扯出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一声烛花爆出,噼啪声让他的眼皮震了一下,缓缓张开双眼,眼中清澈如碧潭之水,仿佛刚刚跟孟光祖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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