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数九严冬了。俗话说“一九二九莫伸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下雪上凌天窑户们不能再和泥做坯,庄户人家也无需再下地劳活,舖上大多数人户的劳力都闲窝在家无所事事……这年庞家却是头回破例得到沈家大宅的照顾,熙贵被祖贤大少爷分派上了沈家窑场帮工装坯烧窑……在严寒冬天装坯烧窑的活路一般都是沈家大宅近亲族人包揽的,夹杂少数外姓人则属于沈窑主格外恩惠……这回和熙贵一起上窑的沈家楷沈家模和沈佑善沈佑良是两对亲兄弟,还有沈祖德沈乃成等两桌多人。还能上窑的外姓人只有庞熙贵王道泰吴述垠等五人,其中王道泰吴述垠等人与沈家大宅族人也还瓜葛相连扯得上沾有远房表亲。当然沈家大宅也决不照顾病弱幼小,装窑人除了两个照坯看火师傅年岁稍长,都是腰圆膀粗年轻力壮的棒劳力,而只有吴述垠年岁最小庞熙贵最是身单力薄。
沈家大窑内阔以等边四丈开外为平方,内空高两丈有余,下方上拱成一抹流线形。大窑装坯时是由人工将瓦坯砖坯用竹篓竹筐从坯房挑运进窑,然后由装坯师傅分层排垛细码慢堆到窑顶,照坯师傅在一旁指点预留好烟火通道……这是门精细活路,全过程完成装坯一般要三到四天。装完坯后即行封紧窑门再择吉时点火,由窑底的火孔添喂柴火薰烧……初始升温时烟道冒出的是带有大量水雾的白烟,继而转为浓浓青烟。等升温到一定火候再加大火势煅烧时,烟道口即冒出熊熊的白炽火光。此时温度要保持平缓上升,直到红火慢慢地变成像酒点着样绿莹莹的酒火时,上品青瓦才算是烧成……烧一次窑冷窑事前要预热多烧一夜,热窑一般要连烧两天两夜左右,然后间隔半昼天才能退温出窑。
这天沈家窑也算顺顺当当完成了装坯,又封紧了窑门行将点火。窑工们闲来无聊至极,免不得要逗乐子寻些开心……闹着闹着就有几个窑工相互炫耀卖弄盘堂客玩婆娘的本事,搬嘴嚼舌非要把细微处夸张到叫人难忍冲动的份上才肯罢休……剽悍蛮横的王道泰自夸到兴头上,忽然就冲熙贵鄙夷说:“庞熙贵你个小杂货,你堂客生就那等身坯子,这些年怎不见你弄出几个崽子来?……你倒也来说说,究竟是你不会侍弄还是那婆娘本就是个操沙?”熙贵向来秉性孱弱生怕沾惹是非,从来都是远远躲避不参与窑工们无事生非的耍闹,也迟迟疑疑没能理睬王道泰的奚落。偏有沈佑善沈佑良两兄弟再欺这小个子男人呆头沓脑,更加肆无忌惮推波助澜连声起哄:“庞熙贵怏胯胯,家里婆娘是操沙!”
熙贵这回听清白了这伙人是在侮辱他不会侍弄婆娘,又羞辱他堂客是头白****不下崽的沙牛(母牯牛)……这个头虽小但也有心性的男人自然明白自己在体能上占不到便宜,原本不敢招惹那伙强横之辈,也想自己遭受欺辱不打紧,只是扯起堂客被他们羞辱却也太冤枉了……外人不知情他自己则是心知肚明,家里绪姑刚怀上个娃子是在入秋后雷暴中抢搬瓦坯时才弄丢的,谁说她不能生娃子才是不分青红皂白胡说八道!熙贵似乎就心里有数,堂客身坯子好过些时肯定能怀上……如此有了主见熙贵就想和这伙人辩清道理并帮绪姑讨回公道,无奈这伙人无休无止起哄根本就不容他开口说话……熙贵隐忍多时忽然也感到血气上冲怒火中烧脑子嗡嗡作响,此时他再也顾不得畏惧,扯起嗓子爆出对骂:“你爸怏胯胯,你妈是操沙!……我堂客会生娃子,****你们满门祖宗……”
王道泰欺横霸势惯了,压根就没想到这个看似懦弱的男人竟敢顶嘴骂人,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冲撞所激怒,顿时就气势汹汹冲过来,一把扣住熙贵领口把他拎起来拽得踉踉跄跄,又还抖狠回骂:“你个怏皮货也配上窑讨照顾,跟我们这些棒劳力占便宜?老子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你个****的还敢骂人?你再骂声试试看!”熙贵只想为绪姑争回名声,似乎早已豁出去了,偏又犟嘴分辨:“谁叫你们平白无故欺负人……我堂客会生娃子,你妈才是操沙!”王道泰以为熙贵会被他的气势所吓倒,没想这家伙惶魂胆大还真敢碰硬,当时也被惹得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就抡开臂膀左右开弓猛扇了熙贵十几个嘴巴子……小个头男人也是祸从天降,无端就被人暴打得两眼直冒金星,嘴角鼻孔都淌出鲜血来了。
庞家熙贵自省事以来从未挨过这等恶打,并且又还是被外人凌辱,这回真是被打懵了……随着一股咸热的血腥味涌起,这男人陡地嚎啕起来,因势单力薄无还手之力,他似乎认定此时唯一能自卫还击的武器就是撕破嗓门叫骂……王道泰暴打中没能止住他的骂声,歇手后听他骂不绝口:“****你妈!****你满门!……”这歹毒汉子施暴未能制服小个头也感有失威风,旋起身又猛地把熙贵掀翻在地狠狠踩了两脚。熙贵挨打受疼流了血,反而被激得更加勇猛顽强了,他挣起身一把抄起地上的扁担,跌跌撞撞赶过来就要寻恶人拼命。王道泰见势不妙,慌忙躲逃在沈佑善沈佑良兄弟一处。这沈氏两兄弟原也是刁横无赖之辈,平时耍狠抖泼从不服输,哪容得小个头抵在面前气焰嚣张?……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氏两兄弟和王道泰一齐动手按住熙贵夺下了扁担,又群起而攻把他掀翻在地拳脚交加猛一阵毒打……这番直打得小个头嚎叫无声了,三人仍不肯罢手。
沈姓族人群起欺弱,窑场里窑工们都愣滞一旁不好上前劝阻,也因他们大都是沈氏一党的人……这些人起先多是想帮沈姓族人抖威风制服外姓人,后看庞家小个头根本就弱不禁打,又才事不关己置之度外甚至是幸灾乐祸看热闹,谁也没料想恃强凌弱过头将会招致怎样的恶果结局……沈姓氏族人多势大,外姓人哪个又敢出头逞强?……窑场恶闹的局面有些失控,忽然才有沈氏族内除服较早隔得较远的沈家楷沈家模两兄弟实在不忍看打,一齐围过来推搡阻隔开了行凶施暴的三条恶汉,护住了挨打人……窑工们以为事态平息也才纷纷近前细看究竟,发现家小个头早被打得满头满脸血污斑斑僵瘫在地不省人事了……
熙贵是被沈家楷沈家模两兄弟相帮抬回庞家的……沈氏兄弟向绪姑讲述了她男人在沈家窑场挨打的大概情形,就催妇人快拿主张安顿受伤人……无奈绪姑见自家男人被人打得满脸血污难辨模样,不知死活抬回家又还叫不醒转,也就急火攻心失去理智,昏天黑地嚎哭起来难以理事……家模出门来与家楷分手,又担心庞家熙贵情形危急医治不及误了人命,也顾不得再商量旁人,又做主赶到西半头集请了世传医家的康运慈老先生来庞家出急诊救人……康老先生途中问了情形,又叫家模进房相帮为熙贵褪衣细细查验伤势,发现这奄奄一息的男人被打断五根肋骨,头脸全身多处青紫腰窝也淤血肿胀,人早就昏死多时了。
康老先生查明伤势也感到情形危急,相顾愤然不平责怨说:“……这帮人下手真是太歹毒,大冷天隔有棉袄棉裤都把人打成这样,若没个遮护早就死人了……简直无法无天就不怕出了人命!”绪姑悲泣中没大听清先生说话,以为是说熙贵救不回性命,凄厉厉叫声:“可怜我的夫啊!……”又哀伤得凄迷过去……医家顾不得知照旁人,赶紧就动手为伤者接骨包扎敷药疗伤。好在有家模打帮手,医治起来也还算顺当……两人翻来覆去费了好大一阵工夫,熙贵终是被搬弄得哼哼唧唧苏醒过来,虽是唏嘘声都有气无力,却也没忘场景不住辩驳叫骂:“嘘哟我的妈呀——我堂客会生娃子……你妈是操沙……****你们满门……”
熙贵被医治得有了醒转,家模忙才叫应绪姑帮助收拾,这妇人泪眼朦胧也记起过来答谢救星,动手又为男人擦洗血迹收拾血衣……康老先生腾手出房开了方子,家模回头又叫绪姑来堂屋算付诊药费,也听医家交代疗伤照护等法子……听说熙贵伤势沉重不能断人守护,家模又跟康老先生去诊所,转身抱来十几副草药几十贴膏药送进庞家,又按医家吩咐细细作了料理交代……伤者终算稍有安顿,家模这才动身辞行。绪姑送走好心人,转身就下厨生火煎汤,回房又为熙贵喂药敷药疗伤止疼……忙忙碌碌折腾了大半宿好不容易才有消停。
夜阑人静后熙贵忽然又伤痛钻心万般难受浑身不自在,哼哼唧唧百无聊赖仰天恨骂实难将息。绪姑挨在男人身边嘘长问短不能排解,万般心疼却又不知该当如何下手服侍,惟有添喂汤药相陪饮泪……不知是药汤作用是绪姑言语慰藉还是伤者自己疼得疲困至极,熙贵是在当夜时交四更丑时后才勉勉强强潦草入睡,而绪姑此时却又肝肠寸断百感交集:想起男人仅是为要维护她生养名声才与那帮恶人拼死抗争,以致遭受这等酷殴险些丢了性命……夫妇如此相顾相护,自己若不早些受怀添丁确实就太对不起庞家男人了……绪姑仿佛感到这一切都是自己惹下的祸,忽然也自责自怨,辗转反侧到五更鸡鸣时还难以成眠……
熙贵服药敷药调养数日疼痛方才有些减轻,男人重伤卧床不起,绪姑难免又哀叹庞氏家门不幸祸不单行:前些时好端端怀上个娃子却动了胎气歇活蓄养也还遭雷暴,几筒瓦坯能值啥子家当?为抢瓦坯却害得眼睁睁丢了万般娇贵的一胞骨血……这些时还没摆脱无尽懊悔,眼下熙贵又无端被恶人打得筋伤骨断瘫倒在床,是废是愈尚难预料……原传说“屋漏偏遇连阴雨船破更遭顶头风”,庞家如今恰是撞上这等厄运……绪姑似乎不敢往后设想,忽也想起熙贵当初就不该上窑,怎的就鬼使神差讨了沈家大宅的照顾?男人如今遭人凌辱导致伤残,难在庞家在舖上单门独姓就没个族内人能出头露面帮他夫妇讨回公道,遇事就找不到个商谋略打帮手的人……摊上熙贵伤筋断骨的重症,头回疗伤用药就已耗空家底,往后若是没个好的医治料理,只怕他那病身就难以复原了……
家境窘迫使得绪姑对熙贵往后疗伤治病格外焦虑,因是眼下还没怀上庞家的骨血,妇人更是忧心男人一旦伤重残废庞家从此就难续香火了……绪姑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思量自己终究是斗不过那些强横之辈,庞家单门独姓哪能与舖上大姓人户结下冤仇?可庞家似乎也不该就这般软弱可欺这样甘认倒霉……眼下既然祸事已经缠身,绪姑仿佛当前认准最紧要的是要想法子争得熙贵能有个好医治。只要是男人身子骨能够康复如初,旁的恩怨过节倒也可以不去计较……绪姑想不出抓紧筹措银钱为熙贵请医疗伤的门路,忽又想起男人上窑的缘故或许就与沈家大宅有关,这才认定该要斗胆去求一回沈家三婶夏丽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