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邱氏的娃子接连吃了五副药又调理了六七天,寒痢重症方才慢慢消退。这些天娃子脸上开始有了红润血色和精神气儿,还主动闹着要吃要喝。绪姑伺候了娃子吃喝,看他穿得邋遢不过干脆又帮他赶工缝制棉袄棉裤里外换了一身新。娃子病症逐渐康复穿得也暖和了,偶尔还有了欢笑声。绪姑渐渐也和娃子厮混熟了,时常就抱他安安稳稳趴在怀里不认生。这天绪姑又和邱氏扯起闲话,忽然也想该多关心娃子,遂又探问:“……平日我只顾娇娇乖乖叫娃子,还不晓得他叫啥名字有多大呢?”邱氏答言说:“娃子小名是叫粪草,是因生他那年就闹日本,他爸说他命贱就没给起个好名字,说是名字取得贱些才好拉扯……生他那天是戊寅(1938)年六月二十六,伏天坐月子就害我长了满身的痱子。”
绪姑听说娃子的名字就感到有些不满意,只又埋怨说:“粪草这小名多难听啊……娃子长大后只怕要做贵人,取这样下贱的名字就不怕冲他运气?”邱氏受责怨似乎也有些难为情,忙又辩解说:“当初是没顾上这个……我们乡下人没个文化也没啥子讲究……反正娃子的命这回也是恩人救下的,如同再造。若是恩人叫不顺口,就请您给娃子另起个小名也好。”绪姑忽然也存心想帮娃子改个名字,于是思量说:“你若是信得我我就来试试……这娃子兴许是命里灾性重,也算幼年丧父丢了老子又还丢了老家房子,只有母子俩逃得性命……有了,我就来给他起个名字消灾保太平,保他从今往后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啥事儿都镇得住——你看,就给他取个小名叫镇柱好不?”绪姑说得头头是道,邱氏也没听得大懂,只是连声应承说:“镇柱……要得要得,这名字蛮好,就依恩人。”
改罢名字,绪姑又疯逗娃子“镇柱镇柱”叫个不停。邱氏往昔哪有这般疼爱娇怜娃子,见绪姑与他处得如此相生,甚至就隐隐感到自己是跟他受了庞家恩宠……想趁兴头再言谢一回恩德,又指娃子搭言说:“镇柱呃,你庞家妈妈为你治病救命又还为你改下金贵名字,你长大后可要记得报答恩人呢。”绪姑伴镇柱疯得正上劲,以为邱氏打了岔,就又埋怨说:“啥子恩不恩报不报的尽说些见外话……舖上这么多人户你独独寻来我家,这不是前生修来的缘分么?往后我们就只当是一家人,再莫分出彼此说些生分话。”说着又关心起娃子将来的大名,相顾又问:“镇柱他爸家是怎样的大姓?”邱氏回话说:“夫家是姓文。”绪姑一听又笑起说:“嗨呀——姓文好哇,姓文要出文曲星呢……我们镇柱儿子长大后要请先生改个文姓大名,敢情就是个文曲星呢。”闹着闹着把娃子也逗笑了。
自绪姑接手操持家务后,庞家每年都能抽了税赋宰得大小半头或是一头年猪。转眼临近大年,熙贵请屠坊师傅来家宰了年猪,绪姑这天叫上邱氏守在厨房里忙年货……忽有隔壁邓家小铁匠带着他哥大铁匠三岁的儿子也来串门看稀罕。熙贵抱着镇柱把小铁匠让进堂屋歇坐喝茶向火,绪姑又张罗叫打帮手的邱氏过去送茶……邱氏送茶回来好大阵功夫不见吱声,绪姑正纳闷,就听妇人嘀咕说:“……隔壁小铁匠真是一表人才呢。”绪姑听话听音似乎也悟出邱氏话里有话,相顾又帮腔说:“你不知小铁匠还有桩长处是他有身蛮力气,他抡起大锤打铁,接连三五十锤都不用歇气……若是做家务扛重活,那可是把好手呢。”绪姑只顾说道,邱氏却滞滞愣愣又没了言语。绪姑一睃眼,发现邱氏只顾慌里慌张洗刷案板,水溅了满身都浑然不觉……绪姑忽然想起该要牵线搭桥,干脆又挑明说:“邱妹子莫不是动了心思看上小铁匠了?这后生倒是尚未婚配呢。”
话一经说破,邱氏似乎就窘红了脸,忙又闪烁其词说:“绪姑姐你莫当真,我是戴孝在身的人多有不祥,能有哪个不怕沾了我的晦气?……再说这婚姻大事也是开不起玩笑的。”绪姑思量邱氏并不反感小铁匠,只是有所顾忌,偏又挑穿她的心思说:“这怎么就不能当真?小铁匠他没婚娶你眼下也是殁了丈夫,算得上待嫁闺中,撮合一桩姻缘又有何妨?……何况眼下这年月兵荒马乱,能顾得性命无忧已算大幸,哪个还能嫌说你七的八的?……若你俩人果真有情有意,我倒觉得这是桩大好姻缘呢。”绪姑把话越说越明,邱氏似乎更羞得无处容身了。
原来邱氏是头回抵面看清小铁匠,只觉得这男人有几分面善似乎还勾起她当初在娘家相中文姓丈夫时那般甜蜜的感受……俗话说姻缘天定,尤是绪姑把话说破后,邱氏虽有顾忌重重却也牵动了思念男人的心思……住进庞家调养了这些时日,邱氏的面色比初来舖上时丰润了许多,这妇人在羞涩中越发显出小媳妇特有的几分娇艳……绪姑看在眼里也在思谋该要怎样再拿话说动邱氏成就好事,忽听熙贵又在堂屋里喊要添茶,也就有意让这妇人多接近一回小铁匠……遂就故意拉过邱氏朝堂屋那边努了努嘴,示意她提了炉上水壶赶紧再送茶去。
或当事有巧合,堂屋这边小铁匠也在和熙贵评说邱氏,说这妇人养了娃子长相身架看起来还像个大姑娘,比他家里嫂子中看多了。又说这年头男人难找堂客,穷家薄业的人户只怕是找不上像邱氏那样长相干净的堂客……说着又见邱氏羞答答再送茶来,这回小铁匠无意间与邱氏对望一眼,妇人那份妩媚直让铁匠汉子看直了眼……邱氏续过茶转身出门去了,小铁匠却是难以收回目光,熙贵再问话也听不见答言……铁匠男人如此痴迷,熙贵故意吱声叫应了他,又还打趣说:“邓兄弟叫人勾了魂儿吧?……邱妹子亡了男人又生得年轻标致,转眼再嫁个英俊后生也不稀奇。”小铁匠听说忽又自惭形秽,木讷讷再答不上言来。
原来小铁匠早到了该当婚娶的年龄,只他家境不甚宽裕多有周折耽误,虽是寒门无甚讲究但这男人又还有些主张,故一直未能觅得如意堂客。这两年也有媒人引他和几个乡下姑娘相过亲,可小铁匠有了嫂子白净肤色做比较,却再也看不上这舖上势利媒婆故意引来只配给贫寒铁匠家做粗活的那些个肤色黝黑体格蛮壮的乡间妹子……这回或许是鬼使神差,小铁匠却是对生有一副白皙肤色的寡妇邱氏情有独钟,两人仅是打了回照面,铁匠男人似乎就对妇人有了海誓山盟般的刻骨铭心,甚至就萌生了非这妇人不娶的念头……两个男人在堂屋这边闷坐半晌,天黑时绪姑掌灯过来款留吃饭,小铁匠才慌慌张张返回家去。
晚上进房后,绪姑和熙贵不约而同说起邱氏与小铁匠,夫妇俩都以为她俩可以配成好姻缘……说起没摸透邱氏和小铁匠各自心思,绪姑既担心妇人拖着个娃子邓家未必愿娶,又担心邓家房小屋窄家境贫寒妇人未必肯嫁……说着说着又说起镇柱这娃子倒是有些乖巧又有几分贴身,绪姑忽也牵牵扯扯遐想说:“……要是我们先前那个娃子没丢,差不多也有镇柱这么大了,敢莫也是个乖儿子呢。”熙贵又帮腔说:“眼下镇柱若是我们庞家的儿子……那该有多好啊。”这样絮叨又提醒妇人传承庞氏宗嗣的分内责任,也就起身来调理侍候男人行房,只是调来调去终不管用……结果弄得两人都筋疲力竭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隔日早起,隔壁邓家大铁匠的堂客方氏忽然来庞家传话,说是她婆妈丁婶一早起床就有交代,务必要请绪姑过家去叙事。绪姑听说事情紧要,也顾不得猜测细问缘由,忙就收拾起身随方氏来到邓家。这边生就有几分精明的丁婶见了绪姑,笑眯眯忙招呼让坐,没客套几句又套近乎恳求说:“绪姑啊,我家老二昨儿从你家回来,说起邱氏那小媳妇甚是爱慕,夜里缠上我就要请媒人赶紧说下这门亲事……我思谋邱氏这妇人毕竟也还年轻,也晓得她丈夫去了肯定还会改嫁另寻婆家。老二怕小媳妇离开舖上再也寻不回来,猴急猴急般就怕错过,我也想趁热打铁把心操团圆算了……我邓家不嫌妇人是戴孝再嫁,最好是莫带娃子出嫁……你绪姑平日能说会道,又知根知底有恩于小妇人。我也不想再央啥子媒婆,就请你绪姑做回大媒。只要你肯用心说合,这门婚事保准就成了。”
绪姑原也预感到丁婶这回的言行举止有些异样,经老妇人把话说破,忽又以为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她母子串谋得过于急促。庞家与邓家原是多年的隔壁近邻,两家互济互助平日常有交往。如今丁婶言恳意切托付这等大事,绪姑自是不好支吾搪塞或是抵面推辞,转动心思只又应承说:“既是丁婶吩咐,我当尽全力效命。”怕是说成这桩婚事还要费些周折,又还婉言相告说:“只是姻缘这等大事历来要遵从父母之命,邱妹子如今还没与她家人取上联络,若是仓促就要说嫁只怕有碍情理,怕他难依媒妁之言……且我是头回帮人说媒没个体验,就怕把本来的一桩好事儿给办糟了……再有带不带娃子的事儿我不晓得人家会怎样打算,若是邱妹子果真有意改嫁,娃子的事儿还要丁婶自己去说破为好。”
丁婶以为绪姑思谋得周全简直就滴水不漏,遂又恭维说:“难得见你这般精明的妇人,把样样情形都料想到了……有你相帮操办,我看这桩婚事就有了多半能成的把握。”说着就只想帮绪姑打消疑虑,这又点拨说:“她若是要依常理遵父母之命,我们就先说定她的心意,往后再商议迎娶之事……还要告诉她,这兵祸年月不晓得何时是个头,就怕夜长梦多把眼前的正经事儿给耽搁了。”绪姑似乎陷入考虑没作答言,丁婶忽又关心问:“你今儿不说起我倒也忘了问你,你两口子久未添生,如今子嗣也是干难……你近时又上怀了不?”绪姑这些年过来仿佛也不在意别人怎样说道,理会得人家也是好意,也就支支吾吾如实回告说:“……暂还没呢。”丁婶忽也转动心机,交头过来又悄声撺掇说:“既是这样,我倒要举荐你一桩好事儿……我看不如说动那小妇人把儿子干脆过继给你庞家,我邓家这边自然会再帮她生儿子……你庞家这些年多代单传丁火又不旺,往后你就是再有生养你这代两三个儿子也不嫌多……若是你有意的话,只要那小妇人肯嫁我邓家,我当尽全力为你说合这事儿,就帮你过继个儿子留在庞家。”
绪姑似乎压根儿也没妄想会有这等好事儿,听丁婶说起忽然就感到这是在与人合谋算计人家邱氏。你邓家得媳妇我庞家得儿子相互还有交换条件,那不是居心不良占人便宜瓜分人家母子么?这样做岂不是有些缺德么?……绪姑忽然心里一阵颤悸似乎就被人窥破不良心事,焦虑难堪似乎又不忍心作践邱氏,还想要为那妇人争口气,忙就提声推托说:“……娃子的事儿就不劳丁婶费心了,您家若是不愿邱妹子带娃子出嫁,若是女方不依我看这事儿就莫再提了。”丁婶似乎还没大理会绪姑的话意,赶紧又问:“……是你记顾要自己亲生不愿意抱养外族娃子不?你倒是给个准话我也好帮你计谋。”绪姑此时难以说清心思,只又支吾说:“不是这样的……都是古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娃子哪能离娘亲?”
丁婶在这边都无法说通绪姑,老妇人似乎也料到邱氏若是肯嫁只怕带娃子出嫁的事儿也不好商量调和,事情说到这份上只能附加条件让步说:“她真要带娃子嫁过来也还可以商量,只怕那娃子往后就要改姓邓了,事前须当说清楚那是由不得她的……我不晓得她婆家娘家还要不要娃子承续香火,又担心往后两根头小妇人在我邓家分了心,她夫妇往后会不会闹家务?”绪姑这才有些体谅丁婶良苦用心,想想却又相劝说:“邱妹子脾性好,我想是不会的……丁婶若是能容得,带不带娃子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拿主张,我们都莫去说破。”丁婶估摸情势也没再说啥子,绪姑这才起身告辞,老妇人又紧嘱她当要快些回说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