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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姑匆匆赶回家来,瞅空就把邱氏叫进内房叙话,看是相处融洽才把一早被隔壁邓家丁婶叫去是要为小铁匠主动说娶她的情节挑明了……因是昨天两人在厨下就有过议论又还与小铁匠会过眼神,邱氏没感到事发突然却又滞滞愣愣不好搭言……绪姑揣摩邱氏的心事,相顾又问:“……毕竟是婚姻大事,邱妹子也莫太为难,我看这事儿还得求个两厢情愿才好……看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对那小铁匠上不上心?反正是不能强求。你也莫顾忌啥子,若是依不得你现在就给我透个明白话,也只当我没提起过……隔壁邓家那边我自有法子去回了他。”
邱氏似乎没想到小铁匠果真对她也动了心思,又像是被人窥破隐秘般有些羞躁不安……自昨天傍晚与小铁匠匆匆一见,这妇人本来就有些中意那男人,想是能抓紧些续上这样个丈夫或许往后的日子就有奔头了……原还担心没人牵线搭桥好事儿与己无缘,如今又有于己有恩并能说上体己话的绪姑来保媒,妇人感到既是缘分来了又还难以置措,太直白太委婉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心思……况且眼下确实也还有些顾忌,啥子虚的礼节名声不说,只怕最难办的是眼下娃子在婆家娘家暂时都没人带养,若是带个娃子再嫁就是起先旁人不说闲话,往后日子久了只怕他也会遭人嫌弃,不是一根头就怕她母子一起被人下贱。
邱氏迟迟难以透说心思,绪姑只又催问她的主张,因是含混不得遂才言不由衷说:“我……倒是没啥子,可我眼下没爹妈当家,还有娘家人有消息了我就要去寻的。”绪姑忽然理会邱氏有意结缘,这才相劝说:“眼下兵荒马乱的我看是好人难寻呢……这事儿也顾不得依常礼来操办,你趁年轻再寻个好夫家也是为你将来托付终身在谋划,你娘家人若是晓理往后哪能责难你?……这邓家与我们庞家多年紧邻都是知根知底的,在青瓦舖也算得上是正直达理的人户。邓家既是娶了你过门哪能就不认你娘家一门子亲戚?……我看只要你不嫌弃人家男人,旁的家境啥子都能带过,还有往后认亲拜亲啥子礼数都不值得你担心。”
绪姑句句说得在理,邱氏似乎更增添了几分情愿……旁的啥子且不说道,难在眼下仍是惦记娃子无法安顿,犹犹豫豫又支吾说:“还有……还有就是我暂时没法子照护好娃子,又怕带个娃子嫁过去害他将来遭嫌弃。”说着忽也想起庞家眼前还没个娃子,似乎就有了主张,这又壮起胆子恳求说:“绪姑姐您是镇柱的再生恩人,若您不嫌弃我想就把他送把您做儿子……我是亲眼看见您待人心地慈善娃子和你也能相生,他跟了您将来肯定不会受屈辱,我也放得心。”绪姑似乎被邱氏的信赖所感动,没想她能如此慷慨就把娃子托付予人,那可是做娘亲的心头肉啊!……这妇人言真意切就使自己原对安顿娃子的种种心结或忧虑转眼间烟消云散,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又难以置信,这又感激说:“难得你这般高看我,我都无福消受了……”说着也还探问:“真离了娃子你能舍得不?”
邱氏没能理会绪姑心思,还怕她是故意搪塞不作应承,似乎又焦急说:“眼下我婆家娘家都没了音讯,我这个样子就没法子再带好娃子,哪能顾舍不舍得?……今儿我前思后想都想得清白了,只有绪姑姐才能给娃子带来福气,我既是认准了放心了也就舍得了,我就拜绪姑姐结下这个缘。”话说到这份上绪姑哪好再说旁的?这些年她夫妇久未生育时常就在为庞门传宗续嗣的事儿焦心着急,眼下庞家这般光景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有娃子音讯……若是收养这娃子,或许既是应承邱氏改嫁前的嘱托又是为庞家立下传宗续嗣的殷德……忽然又想起那晚遇见这母子时的菩萨托梦,感念这莫不就是神奇梦境带来的因缘……
绪姑体谅邱氏被急难所困临嫁托孤,将心比心情景感人,也想诚心受托不能马虎行事,方才郑重其事应诺说:“既是邱妹子舍得又还这般信着我,我若再推托就显得背理了……敢莫这也是两好合一好,今天我就依了你答应收下镇柱做儿子。我和这娃子也真是缘分不浅呢,是老天为我庞家托送了这个乖巧儿子……邱妹子你大可放心,今儿我也把话透给你,往后我就是亲生了儿子也要如同己出一样厚待镇柱,他就是我庞家的立门长子……日月不变岁月久远,但无论有啥子变故我都决不薄他苦他。”绪姑言辞真切掷地有声,邱氏越发信服得连连点头,此时由一个娃子所牵附的两个女人惟有都感慨得眼泪汪汪了……
事儿议得有些眉目,午后绪姑又才过来隔壁叙话,遂对丁婶回说了邱氏愿意单身再嫁邓家的好讯息……说起邱氏日后要寻认娘家亲人,丁婶自是满口应承。一桩好姻缘就这样顺利说成,邓家人对绪姑无不充满感激之情。老妇人满心欢喜就吩咐大儿媳方氏煮来鸡蛋红糖茶,张罗尽让绪姑吃喝算是犒谢媒恩……没等绪姑落箸,老妇人忙又和绪姑商量迎娶邱氏之事,说起邓家自是巴望小铁匠能早些洞房花烛趁早把心操团圆了,相顾就紧催说:“……眼下兵祸连连诸事难料,我想拜绪姑说通那小妇人就在腊月间给她二人迎娶圆房,喜接新年鸿福也图个连年大吉大利。”绪姑似乎不敢擅做主张,遂又婉言周旋回探了邱氏意愿。这边妇人推说先夫一家重孝在身,好歹也要告慰亡灵等过了大年再说……两头往返费了些口舌,终才征得邱氏应允,商定翻年正月初八就是喜期。
因是时隔不远佳期转眼即到,1940年大年一过,邓家忙就按舖上一般人户的新婚门面差小铁匠一并给庞家送来订婚和迎娶新人过门的四色彩礼……婚期这天又尽力置备了待客席面,邀请了亲眷乡友帮助热热闹闹操办婚事。有方氏相陪小铁匠来庞家登门娶亲,直接就从隔壁邻家迎娶邱氏……庞家也算尽力支派,绪姑趁早帮邱氏缝制了嫁衣,这天赶紧又将妇人装扮一新,新媳妇一应嫁妆也都由庞家支派陪送……喜事热热闹闹办过,邱氏与小铁匠三天后来庞家回门,绪姑从二人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的相处中也感到这对新人日子过得甚是和美。
开年刚进二月尾里,邱氏忽然从舖上过路人中打探到消息,说她娘家人是逃在剑门山一带落脚。这妇人因是思亲心切,急忙就要说通婆家带新女婿小铁匠去剑门山寻找娘家亲人……离家这天邱氏来向绪姑辞行,相互间忽然也感到眷念牵挂之情难舍难分……绪姑抱起镇柱与邱氏道别,说起行路艰险又叮嘱说:“……这年月兵荒马乱,又听说剑门山一带常有土匪拦路。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我旁的不挂记,只盼你二人一路平安就好……邱妹子寻着了娘亲也帮我带话祝个安顺……娘家人安顿好后你夫妻要早些返回舖上,免得婆家人惦记。”邱氏泪眼涟涟回应说:“我记住你的话了……绪姑姐你说怪不?我心里原紧挂着娘家人,眼下就要去寻她们,却又担心和你分手后再见不着你了。”
绪姑以为邱氏说得凄惶,这又埋怨说:“看你说话也不顾个吉利,你又不是生离死别一去不返,哪能就见不着面了?……要是路程顺利,十天半月间我们肯定又在隔壁相聚了……我是担心路上不太平,不然就让镇柱也陪你们走一趟,去看一回家婆家爹(外婆外公)?”说着就把娃子递了过去。邱氏接过镇柱揽在怀里,忙又掩饰说:“娃子就给绪姑姐留下了……娘家那边我自会有交代,这回带他反倒行路不方便。”趁邱氏母子亲昵,绪姑又安慰说:“往后日子长着呢,等天下太平后若还便利的话,我也该带儿子去你娘家认个门拜个亲。”邱氏似乎又有些慌乱,忙又推托说:“那是不必的……”说着就将镇柱送回绪姑怀里……两人扯开话头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隔壁小铁匠来催赶路,才弄得洒泪而别。
庞家抱养镇柱后,绪姑算是真正尝到了初为人母的辛苦与欣慰……原在沈家大宅帮夏丽萍带看瑶儿时,自己虽是有过体验但也不及拉扯镇柱这般上心。镇柱这娃子大病初愈后体质虚弱营养亏欠,动不动就闹肚发烧,哭闹起来也是分外烦扰磨人……绪姑待娃子胜似亲生,直把他当作庞家独生宝贝般分外娇宠疼爱有加,把一门心思全都花费在服侍儿子身上,真是含在口里怕热了顶在头上又怕凉了。逐日里相守镇柱熬汤灌药把屎把尿喂水喂饭浆洗缝补,有时弄得连正经家务都疏散了……熙贵因不时受到冷落难免寻衅和堂客拌嘴怄气,只是妇人每回都能拿娃子说庞家往后的指望来扳回理由,哄得男人尽弃前嫌无法再找唠叨。夫妻俩含辛茹苦厮守镇柱,庞家小日子过得也比先前惬意了许多。
为体验亲生情分,绪姑无时无刻不在恪尽生母职守,她任由镇柱成天窝在怀里蹿蹬抓捏衔吮咂乳,儿子刚生出的新牙有时还撕咬硌破她的****洇出鲜血,阵阵钻心疼痛常使她不堪忍受唏嘘难已……尽管如此,妇人还是任由儿子尽兴嬉闹从不责怨岢难……这纯真憨厚乃至浓郁悠醇的护犊之情甚至催生妇人生理机能起了变化,不久她真的被吮出充裕的奶水……妇人精心哺育得儿子一天天健壮活泼起来,有稚子欢笑声时常爆响,庞家也增添了许多生气……只是邱氏夫妇自去剑门山寻亲后许久也没往舖上传回音讯,绪姑料想她们或许是被一些家务琐事绊住腿了,似乎虽能理解却也不免时常分心为她俩的安危焦虑一回。
转眼又是深秋时节,这期间青瓦舖有人仍能时不时隐隐约约听见远处有枪炮声传来,只因谁也没亲历亲见兵祸危险,大多数人户对眼前的战乱渐渐木讷懈怠或是麻痹起来,有的人户干脆解除提防之心恢复平安年景过活方式,半头集北边陈周鲁家三座古窑几乎在同时点火开窑……窑场浓浓的青烟随风飘浮连成一片,冉冉翻滚升腾跃上了瓦蓝的天穹,直向老远的地方昭示青瓦舖的一派祥和景象……这是农历九月廿三的傍黑时分,一阵嗡嗡隆隆的轰鸣声在人们不经意间忽然掠过青瓦舖上空,引得一些做坯人跑出屋来站在晒场顺那窑火青烟莫名其妙望天张寻,舖子北面的烧窑人首先发现有不明物件在天上盘旋……
众人望见天上的物件只是感到古怪似乎并不晓得恐惧或是将有灾难临头,陈家窑场忽有晓事人识破真相后又才爆出恐怖的嘶喊:“日本人飞机来了!……”看古怪的人们还没会过神来,就见三四架飞机分别朝向点火窑腾起的浓烟俯冲过来,又还立刻抖落下一些物件……窑场晓事人更感大事不妙,也就爆出厉声嚎叫:“丢炸弹了,要死人了,快逃命哪!……”叫声未落,窑场里也爆出一连串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的轰响,半头集北边三座古窑转眼间就被平地卷起的浓烟烈火给吞没了……青瓦舖的居户几乎在同时也被刹那间地动山摇的轰响声全给震懵嚇呆了……也有惶魂胆大不知怕惧还没看够稀奇的人仍在傻呆般仰天张望,只是天上的飞机早已不知去向……更多被嚇破了胆的人则是纷纷四处逃窜躲避,半头集北边紧接着也零零星星响起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救火声……
飞机扔下的炸弹炸响后,半头集北边三座窑场及其周边顿时陷入了烟雾连天的一片火海……那重磅炸弹炸塌了点火后正在加柴升温的古窑,窑内溅出的烟火很快引着了四周的柴火堆垛,继而形成了连片的大火……这时绪姑夫妇还窝在陈家窑旁的自家屋里被那天塌地陷般的巨响震得双耳生痛心烦意乱,镇柱也被惊嚇得大哭不已……妇人在惊慌失措间忽又听见一阵噗哧哧的响声,猛然回头也望见自家房屋东边的山墙正在轰然垮塌,那边大片的浓烟卷着熊熊烈焰早已腾腾地窜上了屋脊房顶……妇人眼看情势危急,忙又大喊一声:“哎呀,失火烧房了!”顺手把娃子塞给熙贵,只身飞奔进西卧房火急火燎般把装家当的梳妆盒抢在手中,转身出房又拽起熙贵父子,一家三口冲出烟火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