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嫁给窑匠已经十六年了,窑和女儿是女人与窑匠最珍贵的财富。但女人竟然抛下他们,走了。
女人不知道自己会走,半月前她从医院出来就帮着窑匠忙前忙后了,窑匠不让,她就说,等这次出了窑,我就忙年事。你要我帮忙我都不,我要好好偷个懒了。
女人得的是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和窑匠都骗她说是胆结石,等省上的专家来了,就给她做腹腔镜手术。这种手术不需开刀,只在肚皮上打几个眼子,就能把石头取出。女人听了就不停地赞叹,真了不起啊,比大闹铁扇公主肚子的孙悟空还了不起。女儿笑着说,我们生物老师说了,以后研制出特别小的机器人,钻到人肚子里就可以做手术了。女人便摩挲着女儿的头顶说,那你可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科学家。
女人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能有一枚戒指,金的也好,钻的也罢。和窑匠成亲这么多年了,她的手指一直空着。窑匠想帮女人买一个,女人看看货柜里戒指的价钱就一个劲儿地摇头。后来女人就说,我的手天天要在坛坛罐罐上摸,不是怕磨坏了戒指就是怕磨坏了陶器。以后吧,等我们老了不能动了,再也不能侍弄盆盆碗碗了,我就让你买个最大的、最亮的。
窑匠把女人搂在怀中,眼睛就有些湿。窑匠知道女人其实是嫌戒指价太高。他们现在基本上改烧砖了。城里的细白瓷都不大有人爱买了,谁要他们烧的盆啊碗啊的?其实烧砖也不错,只要卖得顺当,一窑也能赚个千八百的。但现在被三角债欠怕了。
女人发病很早了,不过她从来没当回事。以为是胃病,以为是女人常见的妇科病。疼得太厉害了,就让女儿到小药铺买些胃药消炎药什么的。女人说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的,一定能活到九十九。的确,女人一到装窑和出窑的时候,比男人还能干。所以窑匠也忽视了这些。等女人倒下了,窑匠才悔青了肠子。
窑匠和女人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曾经问过女人,来生女人最想变成什么。窑匠以为女人会说要做他永远的女人。但女人说的却是,我要做陶器。窑匠问为什么,女人就钻到窑匠怀里说,我要让你的手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让我在你的手里诞生,让你的手叫醒我。窑匠有些失望,他不懂女人说的是什么。他曾经注意到女人在制陶的时候神思就有些恍惚,他想不通为什么但凡读过几年书的女人就爱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女人此后再没有说过类似的话,生活就是一块巨大的磨刀石。饶是再细腻的瓷器都经不住时间的磨砺,女人终于被岁月吹糙了皮肤,吹老了心事。女人想要的,只不过是手指上金灿灿的戒指。
窑匠帮女人换了一身新崭崭的绸衣,窑匠在最后一次接触到女人瓷器一般的皮肤时,突然失声痛哭,他想到女人说过的话,她要做他来生的瓷器,让他唤醒。但窑匠还是不想让女人变成瓷器,他要她下辈子仍是他爱的女人,他的女人。
女人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窑匠几乎倾其一生之所有。邻居们都羡慕女人有个好男人,但他们议论最多的是,窑匠在女人手指上套的十个陶制的圆环是做什么用的。
只有窑匠的女儿知道,那是父亲在窑里亲手烧制好的送给母亲的陶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