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每逢中元节,娘总要带我去护城河放莲花灯,祭祀先人,为我们祈福。放河灯的人很多,我跟娘只是其中的两个。风唱着歌,烛光在莲花座里欢喜地跳,莲花座躺在水中,跟月影幸福地摇。看着点点莲花灯漂走,漂离我的视线,我总要扁了嘴哭,娘就说,媚娘好乖的,媚娘长大了嫁个好老公。
不到十四岁我就进了宫,我的夫婿就是当今的天子——曾经的少年英雄李世民。在民间,秦王一直是永远不老的神话。可当那天我跪在大殿冰冷的石阶上,我看到宽大的龙椅上倚着的是一个干瘪的老头。
又是中元节,我想到宫外去,但管事的太监不许。我说我想去护城河放河灯,他们就都笑了,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一群女人和一群不男不女的声音此起彼伏。到了晚上,他们领我到园子里去看灯。池塘两边的石栏上,系着各式各样的水晶风灯,而塘岸边的柳树、杏树和桂树上,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放眼望去,塘中满是游弋着的鸳鸯、凫鹭,全是宫女太监用螺蚌和羽毛为材料做就的。它们的背脊上一例驮着烛火,不动声色,鸦雀无声。
我拿出了早就做好的莲花灯,偷偷放到池塘里。在琳琅满目的河塘里,她是那样单薄、拘谨跟羞涩啊。不巧,管事的太监看到了我,他一边呵斥,一边跑过来捉我,惊慌中,我的一条腿滑入池中。正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牵住了我,一袭白袍的少年王子李治,就此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才是我的秦王,这才是我的真命天子。我将等他长大,我渴望做他的新娘!
自此我时常去池塘放莲花灯,而几乎每一次,白衣少年李治总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神从羞到娇,从娇生媚。
一个雨后的黄昏,我再一次将莲花水灯放到池塘去,一双大手揽住了我的楚腰。那个身着黄袍的老人,竟然有着我无法想象的力量,温柔而又霸道地让我回归现实。自此,我将永远是李世民的妻子,永远。
可青年李治不相信永远,他说父皇兵荒马乱的时候早就落下了一身病,他又吃了那么多的金丹,他活不了几年。未来,未来是属于我李治的。李治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目炯炯有神。他拉着我的手继续说,我是第一个牵你手的男人,你永远应该是我李治的!
我战栗在李治的怀里,李治浅浅地笑,他说不要怕,在父皇眼里,我一向是个怕事的孩子,他不会相信我们会瞒天过海。
许多年后,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有没有爱过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还在想,那个不可一世的大英雄李世民,如果知道他孱弱的儿子居然给他一顶绿帽子,居然从感业寺又接回我这个奉旨为尼的女人时,他是不是后晦当初没有给我一刀?
在感业寺的那些年,我不再去放莲花灯。听说新即位的皇上李治仍喜好放河灯,还时常会去放河灯,但身边的女人不是我,也不会是我。我知道他偶尔还会想起我,只不过拗不过固执的大臣和身边的妃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在感业寺,出于报复出于寂寞,我跟青年僧人冯小宝耳鬓厮磨好几年,从未让李治发现过。并不是我会欺瞒,只是我不过是他早就逝远的莲花灯,飘走一盏,还会有另一盏。
此后我的生命里也有不少莲花灯飘走,包括历史上这两个赫赫有名的父子皇帝。我有过不少男宠,但他们都是我水里的点点寒星的倒影,热闹并不热烈,光亮却无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