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省委吴书记到雁鸣市调研，市委是昨天下午才得到通知的。省委书记下到地市调研，一般由市委书记汇报工作；若是省长下来调研就由市长汇报工作了。不管是省委书记或是省长下到地市，都是要把市里的五大班子召集起来，在市宾馆的会议室聆听领导指示的。
市宾馆的老总听说吴书记光临，特地将装裱好的吴书记的墨宝挂在宾馆大厅。只要一走进大厅，那“温馨如家”四个大字就“捷足先登”地跳入来者的眼帘；那条幅右上角有吴书记盖的闲章“人民勤务”，左下角则是吴书记落款的大名及日期，还印上一方书记大名的红章。据悉吴书记爱好书法，真草隶篆柳颜赵曹，各种字帖都练过的，所以他的书法很有品位。
即使书法界的行家看了也会称赞说：这字有功夫，有功夫，不是一时半载练得成的。听说，省书法家协会曾三次请吴书记出山任省书协名誉主席和首席顾问，都被他婉言拒绝。
但是，吴书记偶尔会应书法界的盛情邀请参加一些活动，这就了不得了。对书法活动的宣传与推广，往往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有人说，如今Q省书法界的活跃程度与知名度都大大超过其他文学艺术协会，这事大概与吴书记喜爱书法有关。
市宾馆的老总是位敬业又有心的人。他在大厅挂上书记的条幅之后，就马上叫人把事先复制的书记墨宝又挂在了会议室东侧的墙壁正中。这幅复制品没有传统式的装裱，而是镶嵌在一个十分考究的红木画框的玻璃镜面之下。这样一装点，会议室颇有蓬荜生辉之效果，而那“温馨如家”四字在淡灰色底衬的映衬下显得犹为高贵典雅。重要的是，万一吴书记匆匆而过宾馆大厅，忽略了自己闪光的作品，再坐到会议室时，则可平心静气、轻松从容地欣赏书法艺术了。每次省委省政府领导到雁鸣市，都是在这个会议室开会，领导们还都是坐西朝东，正好面对墙上熠熠夺目的红木镜框。
大约10点钟，吴书记一行到了，是从安平市过来的。书记的这次任务是下到Q省北部四市调研，这是他出行的第三站了。
秘书长早已将写有领导的牌子摆定了。牌子鲜明地立在长方形的会议桌上，每块牌子正对一把软包装的坐椅。这次随吴书记一行的有省委常委、秘书长、省经贸委主任、省环保局局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另有两名年轻的处长。
客主双方落座之后，宾馆服务小姐为每人送上一杯铁观音茶水。吴书记老家在闽南，酷爱饮用家乡的铁观音。作为东道主的雁鸣市，市委常委们坐东朝西，安书记的位置正对吴书记。我则对着吴书记右侧的省委秘书长。由于沿会议桌座位有限，人大、政府与政协的人物多在第二排和两侧就座。
一般说来，这个会议室是不准吸烟的，禁止吸烟的标示牌就粘贴在两侧的墙壁上。可是，吴书记烟瘾特大，所以也就特事特办。凡吴书记与会，一律开戒，这对那些烟民又可谓一种喜讯。
按照常规，先由省委秘书长向雁鸣市诸位介绍前来的领导嘉宾。介绍一位，一位就客气地点头示意，下边就响起一阵掌声；介绍完客方之后，就由主方安书记介绍雁鸣市诸位人物，这时的介绍就不再有掌声，节奏也较快一些。
介绍人物的程序过去之后，就言归正传了，也可谓领导调研工作的正式开始，听取市委领导汇报工作。这种汇报当然是市委一把手安书记的职责。
安书记打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先从雁鸣市稳定的政治形势开讲，之后很快转到全市的经济形势。安书记的音调很温和，汇报工作的措辞又很谦虚，没有过头的话，也没有口满的话，字里行间似乎都留有余地，这与雁鸣市的真情实况有关系。他特别强调，为大环境不受污染，为千秋后代的子子孙孙身体健康，雁鸣市关闭了被誉为全市经济支柱的化工厂。还有，由于遭受大气候影响，市里先前效益很好的企业，像光明集团、低压电力开关厂、造纸企业等出现严重滑坡。但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全市上缴税金及财政收入还有一定幅度的增长。
这时，吴书记问，这些经济效益滑坡的企业受什么影响了？上缴税款及财政收入增加了多大幅度？看来，吴书记听得很认真，他一直在动脑子思索问题。
安书记说，光明集团是受市场竞争的影响。现在汽车灯厂较先前多得多了，无论质量、价格、服务都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特别在长江以南新出现的同类企业，他们的优势是我们无法比拟的。安书记说到这里，我想，倘若吴书记知道咱们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才排挤走了，是咱雁鸣市的汽车灯企业老总到南方帮人家建厂回过头与咱竞争的话，他一定会拍桌子骂娘的。
但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雁鸣市的领导是不会向他汇报的，而想向他汇报实情的人根本近不得省委书记的身来。至于另外几家效益滑坡的企业，安书记也把那原因说得十分恰当。然后他表彰了市钢铁、玻璃、水泥、制药等企业，是他们出色的工作方使全市的上缴税金与财政收入分别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十三和百分之十五。说到这里，安书记呷口茶，又划着火柴，点燃香烟。也许是吴书记的吸烟引发了他的烟瘾，吴书记面前的烟缸已进去三个烟屁股了。趁这稍稍的间隙，陶书记插话了：
“我们能在多家企业不景气的情况下使经济工作没有滑坡，经济效益依然上升，主要是我们有个团结班子。我们只有以安书记为核心的一个声音，没有杂音。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团结出政绩，团结——”
没等陶书记讲完，吴书记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小陶同志，停一停。怎么能说只有一种声音就是团结呢？只有一种声音，那是什么？是一言堂，要不得的。过去有人这样说，只要一种声音，实际上那是误导，是不实际的。倘若真的只有一种声音，那说明什么，说明大家都不敢说话，大家把不同意见憋在心里，能算团结吗？我们要的是求同存异，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团结一致，同心同德。好了，继续讲，老安同志。”
这个陶艾民本想在吴书记面前表现表现，兴许能得到省市两位书记的欣赏。可是，花枪没有耍好，因为他面前是成熟练达的吴书记。接着，安书记谈到牛头山、老爷岭的供水工程。我听说这工程当时获得过吴书记的表彰和支持。安书记没有敢直白地否定已经运转不下去的供水工程，他怕吴书记不高兴，会批评雁鸣市：什么时候了，农民连水还吃不起？现在都在奔小康，连水饺、小酒都吃上了，怎么你们雁鸣的农民会是这样子……这都是上级领导嘴边的话，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书记坐在省里，天天听到的汇报多是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的悦耳旋律。这样，领导对下边的状态和形势就有一个基本的格调。如果突然改变了这种格调，说不准领导会有啥看法。再说，当年上山区供水工程时，吴书记那时是Q省省长，是很支持这项民心工程的，还破例动用了省长预备金，特批了一笔资金支持雁鸣市。如今，却说这民心工程运转不下去，干得起养不起，岂不是否定自己吗？当初怎么决策的？安书记绕开了这类敏感的问题，轻描淡写地说，供水工程的遗留问题尚需一定的资金，希望省领导能予以支持云云。吴书记并没有追问遗留的问题是什么？到底还需要多少资金之类的问题。他只是说，关于钱的事，请雁鸣市写出预算报告，交省政府审批，省委从来不直接批钱的。吴书记特别说到，他会向省长说这项供水民心工程的，省里也会支持的。但是，作为地市的负责干部要立足自我，以我为主解决资金的困难。另外，他说道，雁鸣市的供水民心工程是千秋功业的好事，这功劳要记到共产党的账上，记到社会主义的优越制度的账上。不能以此把功劳记到某个人的账上，更不能以此宣传个人。
接着，安书记汇报到为适应迅猛发展的新形势，全市干部要加强充电，提高素质，市直机关工作人员三年中全部达到本科学历，乡里的村长与支书要达到大专文化水平。
吴书记又问道，村一级的人怎么达到大专学历？上什么学？学什么专业？
谁也没有想到吴书记对这个问题如此有兴趣。安书记又点燃一支烟，大概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吴书记的提问，这时宣传部长抢答了：
“我们的村级干部要到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进修，学的专业是农业科技。”
这纯粹是宣传部长的即兴发挥。据我所知，市职业技术学院根本没有农业科技这个专业，市教委也没有计划全市村干们进这所学校求学。
“这些村长、支书是脱产上学，还是业余上学？”吴书记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是业余学习，农闲时去学学，农忙时学不了的。”
“一年能学多少时间？”
“大概两个多月吧，共学三年时间。”宣传部长脑子反应还算快，他顺着吴书记的话往下走。
“噢！三年时间，一年两个月，一共六个月。不行吧，六个月能培养个大专生？我们上学时专心学三年，拿到大专文凭还很吃力呢，哈哈——”
吴书记轻松的笑声和着不大在意的质问，弄得在场的雁鸣领导有些尴尬了，谁也无法回答书记的疑惑。这个问题似乎就不了了之了，留下的伤痕却难以愈合。就是说，吴书记不信雁鸣市在改变人员知识结构、提高干部文化素养方面的计划和措施。那么，吴书记会不会因为对这一项工作的疑惑而怀疑到雁鸣市其他工作的真实性与可信度呢？也许，不至于吧，他只是信口说说而已。谁不知道，如今这文凭都发滥了，特别是对在职的干部，又特别是对在职的领导干部、在职有权的干部，事情就太好办了。只要你想要什么文凭，那才叫心想事成呢。大本、硕研、博研，甚至博士后，都能弄到手的。弄到手的那小本本都是盖着大红印、打着钢印的真家伙，都是由权威部门、正规部门、合乎国家要求有颁发学历资格的学院、大学颁发的，谁能说那证书不管用，谁又能说那证书是假的？那分明是千真万确的真东西。可是，有人下了个这样的定义：此类文凭属真的假文凭。有人又说，这是假的真文凭。唉，可悲，可悲，唉！
接着，安书记又简要地汇报了一些工作，吴书记也提问了一些问题，双方的话都有一定水平。无论安书记汇报的内容，还是吴书记提出的问题，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但是，有关雁鸣市最本质的问题、最紧迫的工作，并没有向吴书记汇报。由于没有汇报，吴书记当然就没有过问。例如，光明集团诸葛非的问题，公安局长陈大白的问题，大西湖新区的重大失误等等问题，这些事根本没有在汇报工作中露面。也许，这些问题汇报出来会引起估计不到的后果，引起领导对雁鸣市的重新认识。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当安书记汇报结束之后，就是吴书记发表指示了。这方面的套路，吴书记再娴熟不过了，他先罗列了一二三条肯定雁鸣市工作的理由，之后又深化下去，再上升成理论，就成为雁鸣市独有的成就与经验；再之后又罗列一二三条看法，主要是对工作中的缺陷和不足的意见与指点；再往下，就是要求雁鸣市在座的诸位要讲政治讲团结，要以高度的责任感和创造力，发扬优点，克服缺点，把工作做得更好……
接下来，吴书记与诸位到宾馆大厅前面合影留念，然后是安书记和我，还有其他几个副书记，都反复地要求他多呆些时，最好住上一宿，再到下边看看之类的客套话。而吴书记则表示出一种由于忙乱得不可开交而万般无奈，按照计划要马上从雁鸣出发，赶往西南方向的另一个地市，那里的领导班子正在恭候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