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后的女子整个僵住了，收了手松开他。他感觉到她惊诧恐惧的视线，也不回头看，只是紧紧地闭了眼睛，右手在袖下握紧，接着说道：“我曾说过的吧，我有个许下的妻子。”
那个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女子，脸孔都已经是模糊的，他早已经不记得了，爱上，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爱上过一个人，所以知道自己再不会爱上任何别的女子。以前他也不信，被称之为爱的那种感情，真的是一生只会有一次的。可是遇见她之后他就明白，那是上天的怜悯，一次就已经会让人粉身碎骨，再一次，就任谁也无法承担。
背后就再没有了动静，静到他觉得背后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时候，又听见她的脚步声，极轻，也只有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才可能听到。
一步步，渐行渐远，像是踏在他的心上而过。
他继续站在廊檐之下，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想了很多，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又有急促地脚步声传来，一个士卒过来给他行了礼：“李将军。公主的鸾驾就要起程。将军您也该过去了。”
他这才意识到他此行是要保护公主安全，还要护送公主回到京城。
跟着那个士卒走到大殿前的园子。园子大而且平坦，公主的轿子已经准备妥当，随行护送的人马也已经各自上马，只等他来。他才刚从一个士卒手中牵过他的坐骑，准备上马，就听见一声呵斥：“谁准你先于本宫上马的！”
她被一群侍从拥簇着从大殿的后面出来，一如既往的衣冠华贵，他却看见她施了厚粉的脸颊，知道她一定是哭过了。
走过他面前的时候，她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轿前，一个侍从即刻弯腰俯身，匍匐着跪在地上，用自己当作轿踏。却不料被公主狠狠地踹到一边去。
“搅了我的兴致！”她怒不可遏，眉毛都气急的轻轻颤抖，吓得那个侍从连连磕头讨饶：“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头磕在地上咚咚的作响，血色迅速的蔓延出来。
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更加怒极：“饶命？凭什么饶你的狗命。拖出去打50大板！”
侍从被几个士兵拖了出去，一会就传来哀号声。
周围的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即使公主平日里也会惩罚下人，但到底也有个理由，这次明显全凭心意，而且下手就是50大板，一般人哪挨的住。
再没人敢跪下当轿踏，更是没人有胆子去取个木头的轿踏出来，一时间都默默的不作声，个个都汗如雨下。
整个场子就僵在这里。
公主的贴身侍女铃儿见状，也没奈何的悄悄叹一口气。此时没有人敢上前，那就只能是她去了。于是，走到公主身边，低声说：“公主，此处是佛堂，不如先记下，换个日子再罚。公主千金之躯，还是先回府吧。”
说完，就看见公主脸上勃然愈发的怒气：“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再多说话就给我出去领100大板！”连忙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外面侍从的哀号声越来越小，在场每个人都听得真切。公主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还不知道大难要临到谁的头上。
李铎静静的看着她，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脸上的倔强。两个影像重合在一起，却总也不像是同一个人。一个，生死都系在别人手中，一个，手中系着许多个别人的命。
相同的，恐怕只有他的心。爱着她的心。即使会很痛苦。
他走了过去，到她的面前，静静的看着她。
满场所有的人都诧异的看着他，想要知道这个将军要做什么样的事情。人尽皆知的，李将军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人物，按理说应该是受到公主礼遇的人物，可是这次公主公然向他发了脾气，一切又另有计较。指不定，是朝中又有了变数。
所有人都在猜测，却不料到，他只是看着公主，而后，在众人的眼光之下，缓缓跪在了地上。先是右膝盖单膝跪地，而后是左膝。双膝完全跪地之后，上身也弯下去，双手撑在地上：“请公主上轿。”
数秒之内，一切都好像静止了。
堂堂将军，就竟然真的在万人面前跪下了。
七尺男儿该是报国杀敌，自有一番作为，常有流言说李将军升值升的快是另有原因，但从没个凭证，却原来真的只是个甘当公主轿踏的曲意逢迎之辈。
她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他，好像过了十几年那么久，然后她右脚踏在他背上，上轿，然而上了轿子，又转身在轿上回头下令：“你喜欢跪，本公主就让你跪个够！你给我在这里跪五个时辰再起来。”语毕，一双凤目环扫四周：“不准任何人来看他。所有人都给我滚！否则，一律杖毙！”
一律杖毙这四个字，说的格外缓慢，一字一句，危耸之意渗与言表。
他听着，却没有什么大的感觉，半晌之后，好像才真正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于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的一片寂静，只是嘴角有些想要上翘，
想笑，却又笑不出。
真的就这样了断了么？五年的光阴，就这样子彻底的放手，从此再无瓜葛。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本来就该这样子结束，来到京城以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想，应该要结束，结束才是对的。否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会疯掉或者死，他都不知道。
金甲的侍卫开道，公主的轿子在他面前一步步的离开，然后是侍女和侍从，而后又是大队的侍卫。
每一个人都飞快的离开，唯恐多留一秒。因为公主的命令，谁也不想被杖毙。不一会儿，整个园子就空落起来。
李铎的膝盖也渐渐麻木，他抬头去看那太阳，此刻，他在阳光之下，身边却没有任何人。
忘了就好了，只要忘了，只要回到没有遇到她之前，就好了，可是，他知道，他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轿子轻轻的晃动，经过了刚才的事情，每个人都清楚公主正在气头上，所以格外的小心翼翼。
她在轿子里，左手紧紧地抱着膝盖，将自己蜷成一团，用力的咬着右手的食指，用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有血液从手指上渗出来，汇聚成一滴，然后从食指上缓缓的滑落下来。她把自己斜斜的靠倒在轿子的角落。眼泪越是想要流出来，她就将手指咬得越狠，终于还是没落下一滴泪来。
满头华贵的装饰依旧是熠熠生辉，一身华服也仍是衬托出她天家贵胄的高贵。
眼泪是不能落下来的。即使是这一刻她也清楚，外面不知道有多少是敌人的眼线，如果她落了泪被看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可是，心是会疼的。
在他说不再见面的那一刻，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瞬间就碎了，支离破碎。
她总是担心，但也总是跟自己说不要担心，说他不会离开她的。可是，时间过去，他还是想要走了。
他是想要在阳光下的生活，离开绝望。
离开她，他就真的会自由自在的生活么？但至少，选择跟她在一起，就真的是永远也不会自由。她清楚，她比谁都清楚。她甚至想到过要放开他，因为爱，不如就让他过自己的生活，幸福快乐。
可是，不能。
每一次想到要分开，心，就会像现在这样，好像被什么撕扯着，或者根本就是她的心被系在了他那里，所以，现在血淋淋的疼得无法忍受。
自己明明不是个懦弱胆小的人，甚至在很多时候，都会决断的刚强坚定，比男子更甚。可是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注定是个弱者。就算有再多的权利在手，就算能让他跪在自己面前甚至可以找借口名正言顺的砍去他的脑袋，她也一样是个弱者。他在她面前跪下，受到折磨的人是她。
心疼得无法自已。以前心里难过了，大哥就教她说抱着膝盖就会好很多，可是这一次，怎样都没有用。
如果没了他，她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原来会无法呼吸。
“停下！”她在轿子里下令，挥手掀开轿帘，轿夫的步子刚停就她就大步的迈下了轿，回头一看竟然还能看到山门，大队人马才走了不远。
今天轿子的速度明显是慢了。她的目光停在贴身侍女铃儿的身上，洞彻的有刀光般的雪亮。铃儿即刻跪倒在地，口里说着：“小的妄测公主圣意。”口里话音才落，就看见公主的衣裙从眼前一晃而过。
铃儿这一跪，四周的人都慌忙的跪下，头低着不敢妄动。
公主就在这一片跪地的人群中，匆匆的，甚至提了裙摆向回跑去。
脚下的步子有些踉跄，她很少有这样子着急的跑过，耳边可以听到有风声呼呼的吹过，四周的景物都飞快的向后移动。
寺门口没一个僧人，都是因为她刚刚的命令而各自躲避开了。
上了台阶，穿过前殿的各路菩萨，就看见他跪在庭院里，就在刚才她上轿的那个位置。
他微微抬着头，在看天空，眼睛有些眯起来，下巴又是那种非常奇妙的弧度，好看的不可思议，脸上只有安静的神色，安静到宁静。他身后不远恰好有一棵桃花树开的茂盛，微风拂过，花瓣四起。这个场景令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他看到她来，只是很宁静，默默的看着她。她于是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过去直扑进他的怀里用力的抱住他。
他跪在地上，手臂隔了一会儿才抱住她，她听见他不可置信的低语：“真的是你么？”
“是我……是我。”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更加用力的抱住他，用尽了全力。
他还在这里，她能够抱着他，这一刻他还在。这样的感觉充盈了她的全部。心里好像有东西在急速的膨胀，就像是有月光一下子就洒满了院落，没有一个角落空下，将她的心充满，甚至要溢出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这一刻才是最好的。
“我……放不开你，无论怎样也放不开。”她抽噎着继续开口，头埋在他的脖颈，声音停顿了一下，哀伤而绝望：“我爱你。”
他的左手抚上她的头，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了，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艰辛而缓慢：“你不如杀了我。”她开始低低的啜泣，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杀了我。你才可能会有自由。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我怕我会杀了你。我真的害怕。就算你想要放开，我也已经没有办法放开你。”
他听着，觉得心好像在颤抖。
这是不是就叫做命运。注定了分不开的命运。
“傻瓜。”他的语气里夹杂着叹息的味道，好像是自语：“放不开的是我。我根本就放不开你。”
她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彼此都放不开对方，所以彼此都会有眼泪。
“我们一起等到那一天吧。等到可以一起并肩站在太阳下的那天。”他脸上仿佛带了淡淡的笑容，好像那一天真的会到来一样的认真期待。
“嗯……嗯，我们一起等。”她也这样回答。
明明都懂得，那样的一天就有如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可是却好像是真的相信了。真的相信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
远处高墙之上，有一双眼睛看见这一幕，悄然隐去。宫室重重叠叠的似乎是没有尽头，亭台楼阁搭配巧妙。穿过碧波荡漾的莲花塘，再过几个宫门，曲曲折折才到了。
到处都已经点了灯，一顶顶或圆或扁，样式不同，也别有一番雅致。
高有五尺的珊瑚树，被摆在地上当作摆设，各种宝石镶嵌成的匕首和珊瑚珠子挂饰被随意放在矮桌上，大概是主人刚才看过，有几个宫女在整理箱子，满满的分作几格，各自放着镇纸，笔洗之类的物件，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当今圣上文采非凡，于是有不少文武大员就想尽了办法将各种文房四宝进呈近来，墨玉造的，先贤用过的，雕刻技巧自然天成的……数不胜数。
“拜见皇兄。”她绕过那些见了她匆忙下跪的宫女，向着正在书桌前习字的皇上下拜。
“免礼。”皇上抬起头来，一旁的随侍的大太监心领神会的走到外间去，对着那几个小宫女呵斥到：“收拾点东西这么慢腾！都给我出去。不准任何人进来。”说完便带着宫女们退下，顺带关了门。
“小公主，不用演了，外人都散了。”皇上一下子好像换了另一个人，笑着过来拉了她去矮桌旁边坐下。
无论对外人来说，他是一个多么严肃冷静的皇帝，对于她，他都是没加掩饰的。就如同她在他面前，也就永远只是个小妹，而不是什么公主一样。
她才刚坐下，话还没说上一句，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同了。皇上，也就是她的大哥站在她旁边没有坐下，而是收敛了笑容看着她，明显是不悦。
“说！怎么哭了？”她大哥语气里丝毫不掩饰怒气。自己的妹妹自己最清楚，虽然不是一奶同胞，但从小就只有他俩人最为亲厚，她是个轻易不哭的人，总是让自己看起来比男儿还要强，如今哭了，定然是受了大委屈。
“也没有。”她看大哥如此，只能搪塞敷衍。
“扑粉也没用。别人看不出来，难道你大哥我还看不出来你有没有掉眼泪？”皇上越发的恼怒，自己原地绕了两圈又转回来，就已经有了结论，语气有些艰涩：“是李铎。”
当年自己无用，太皇太后权利太盛，自己妹妹嫁给太皇太后的侄子勉力拉拢，才可能有了今天两家彼此峙肘的局面，当年妹妹为自己所作的牺牲，他如何不知。
李铎年少有为，他便给他接连的升迁，可无论升迁多少，都还是不可能弥补。
“我知道，是皇兄委屈了你。你给我点时间。”最后，他沉沉的开口结束这一切。
也不是不可能的，只要处理得当。
可是又谈何容易。
说话间，就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门口的大太监声音尖厉：“皇太后驾到。”
他们目光交互一下，便站起来静候。等皇太后进来，她便跪拜行礼：“恭迎皇太后。”
衣冠华贵，进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珠光在烛光的映衬下竟有些刺眼，明晃晃的好像一棵传说中挂满宝物的珊瑚树。人却是保养得十分得宜，眼角没一丝皱纹，倒有些顾盼生姿的味道。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行那么大的礼。”皇太后走到软塌上坐下，脸上倒是很和气地笑着：“我就是过来看看皇上，不想你也在这里，扰了你们兄妹说话了。”
“哪里的话，您过来才好给我出主意，明日的大典皇兄赏我珊瑚珠子戴，我倒是不知道挑哪个好。”一边说着，一边从矮桌上拿了珊瑚珠串到皇太后面前去。
皇太后从几串里挑出一串：“不如就这个，大方得体，衬得上我们天朝公主的气派。”
皇家贵胄就是这样，永远都一团和气，永远都展现出一幅和乐的模样，等到一日权势分出了高下，下手就决不留情。
“近来总是身体不好，打算去寺里进香。你不是才从万安寺回来，不如再跟本宫去一趟。今日的那些守卫也不用撤了，原班让我带去。”说了半天闲话，忽就扯到了这一茬。皇太后不缓不急的开口：“小安子，去传旨吧。”
一旁被唤作小安子的太监即刻出门去了。
皇太后信佛，常去寺里，她也陪过许多次，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又随便说了些常话才出宫去了。第二日，上轿的时候看见李铎，心情就很是愉快。没有人敢去当她的轿踏也不以为意，只是叫一旁的奴才赶快跪好，没多做惩罚。
皇太后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最后却等来皇太后的口谕，说身体不好，不去了，只让她代替去寺里。
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只要想到李铎，心里就实在是开心的不得了，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个只想要糖吃的小孩子，只要有糖就好。
抬眼去看在马上的李铎，看见他嘴角也有一丝上翘，自己就更是开心。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出发。李铎骑在马上，就在她轿子右边。她挑了帘子去看，就看见他的侧脸，心里也不知生出些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好，觉得真好。他的脸上有早晨太阳的光线，好像很温暖，身后是不断划过的天空和伸向天空的树木。春天里树木独有的粉绿色，真好。
他偶尔也回头看她一眼，貌似漫不经心，但她也快乐的不可抑制，总是在笑。
她忽然兴起，在他看向她的时候做了个鬼脸出来。眼看着他一下子愣住，而后唇角上扬露出宠腻的笑容。她快乐的拢上轿帘，在轿子里笑的极是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