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酷暑难耐,原本是凉亭休憩喝茶吃瓜静坐闲叙的时间,然而冯嘟嘟穿着百褶裙,站在烈日阳光下,虽然有下人撑起遮阳伞,但汗水仍不可控制地渗出额头发间,跳出平滑挺拔的鼻尖,顺着红润精制的脸颊淌成一条条溪沟,然后沾湿肩头裙带,透出白嫩的肌肤本色来。
冯嘟嘟很不服气,不明白父母为何要自己顶着酷暑,来迎接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远房亲戚。但是她终究只是不服气,望见父亲投来的严厉目光,想要发作的脾气瞬间偃旗息鼓,这让她更加困惑,从小便对自己呵护备至宠爱有加的父亲竟然如此严肃,便是从来只帮着自己说话的母亲也在旁爱莫能助地摇头。
这的确有些不寻常!
这位远房亲戚是谁?皇亲国戚么?如果是,得瑟如骗了收破烂的老大爷三个铜板也要拿出来炫耀的父亲又如何能憋住这么些年。舅舅家的表哥考上了功名?如果是,除了在意父亲在外有没有拈花惹草,便是自己侄儿未来仕途前程的母亲又如何表现得如此平静?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几乎都被父亲母亲的镇定表现否决了。最终,得出的唯一答案便是,她不知道。
烈日释放的灼热蜷曲了花树的青叶,蔫了盛放的花蕊,困倦了荷塘碧水间的金色鲤鱼,也急躁了冯嘟嘟些许可怜的耐心。
“爹,娘,快告诉我咱们迎接的人是谁,再不说,我可等不下去了。”她嘟着嘴,鲜红的嘴唇像是能挂住三只油瓶,“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学院教习布置的作业可还没完成呢,等暑期一过开了学,别怪我交白卷,到时被逐出学院,开除学籍,看你们的老脸还怎么在这巍巍京师混下去。”
“你这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呢?”冯远山瞪着一双小眼,挪动肥胖的身躯,艰难地改变了下站姿,稍觉舒适后,继续呵斥道,“学院教习们没教过父母之命不可违的道理么?小小年纪偏生油嘴滑舌耍性子,我看不用你不完成作业,便冲着顶撞父母这一条便把你给开除了!”
“哼,你又不是学院教习,说了也是白说。”冯嘟嘟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侧头躲开父亲的目光,看着墙角蒸腾的热气扭曲升空,不禁燥意更盛。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这大热的天也不觉累。”冯夫人淡淡地一笑,手中的遮阳伞又向丈夫头顶抬起几分,好让空气流通更顺畅凉快些,而自己却半截身子拢在烈阳下,素淡的裙摆显出几分明媚的味道,笑着续道,“老爷,我看趁着他们还没到,不如跟嘟嘟讲讲那件事,也稍解一下暑意。”
冯嘟嘟听出母亲话中之意,似乎里面隐藏着一个故事,不禁勾起天生的好奇心,忙催促道:“好啊,快说快说,是什么事?”
冯远山望了眼妻子淡然的微笑和女儿急切的好奇,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这件事还是不说的好,毕竟未征得他的同意,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冯夫人微笑点头,想起那个雪夜,那个人的那些事,眼角竟情不自禁地生出热泪来,冯嘟嘟无法理解其中含义,下人们更是莫名无措,只有冯远山伸出肥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妻子微颤的肩胛,以示安慰。
一时间冯府大宅前有些尴尬,只有热风拂面,蝉鸣阵阵。
不知何时,粼粼的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一辆破旧的马车在一匹枯瘦老马的拉动下缓缓驶入巷中,在青石板蒸腾起的热气中,扭曲成模糊的轮廓。
那马极瘦,显出嶙峋的骨架,脏兮兮的皮肤上渗出一粒粒晶莹的汗珠,唯一让人眼前一亮的便是四条马腿强劲有力,四肢根部的肌肉线条完美地弹动,将马车平稳地从巷口拉到冯府大宅前,然后停住。
车辕上没有车夫,也没有缰绳拖进车厢内,纯粹由这匹马信步而行,或是依照言语指令前进,想来也是一件极其奇妙的事。
但冯嘟嘟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她更在意的是车厢内的人,这个人有何特殊之处,竟让自己一家上下承受烈日曝晒的煎熬来迎接他。
冯远山和夫人抢步迎上,并未着急掀起布帘,不是因为布帘上沾满灰尘油腻,而是心中某种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只好静静地垂手车前,静心等候。
老爷夫人如此,下人们自然不敢怠慢只好也如此,遮阳伞和几蓬树荫早已挡不住阳光的直射,照在微微前倾隆起的背脊上,晒得背上衣裳渐渐发烫,但没有人直起背脊,躲进树荫里,或是撑起遮阳伞。
冯嘟嘟却不买账,她自始至终不曾露出丝毫恭敬之意,背脊更是不曾有一丝弯曲,她掐了一下不长脸的贴身丫环的屁股,抢过她手中的遮阳伞,微有恼意地挡在阳光与头顶之间,嘟着嘴望向静静低垂的布帘,上面的油腻痕迹清晰可见,不禁轻轻皱起秀长的眉头。
随着冯嘟嘟秀眉轻蹙,鼻中鄙夷情绪还未哼出来的时候,那块沾满油腻与灰尘的布帘缓缓地掀开,露出的是一只洁白细腻柔若无骨的手,当冯嘟嘟看到这只手的时候,鼻中的轻哼化作惊叹从红唇间排出体外,然后微张的嘴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鸡蛋撑住,保持着惊叹的姿势,不再发生变化。
冯嘟嘟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布帘后的那只手,两相比较,心湖轻漾,竟有些自惭形秽的嫉妒之意。
在整个京师,她自认没有几人的手能长得像她这般好看,纤弱无骨,如青葱玉管,皓白柔腻,若凝脂承露。
但她不得不承认,布帘后的那只手的确比自己的手更纤细,更柔腻,简单地概括便是,更好看。
这只手的确很好看,冯府所有看到这只手的人都不禁心生赞叹,冯远山更是联想到红花楼中以吹箫玉手闻名京师的著名花魁吕师师,心旌摇荡之际,陡然便如吞了两个大鸭蛋,噎得涨红了脸,不住咳嗽。
突然间咳嗽的人很多,当然也包括冯嘟嘟。
当冯嘟嘟见到这只手的时候,的确惊为天人,但随着布帘缓缓拉开,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欲一览帘后真容的时候,一张猥琐戏谑的脸庞展现在人们眼前,从对方眉梢眼角,尤其脖间微微凸起的喉结,众人想到的第一个词汇是:人妖,想到的第二个词汇是:无耻,想到的第三个词汇是:混蛋。
连贯起来便是,无耻混蛋的人妖。
这是冯嘟嘟见到麦可白第一眼产生的第一印象,不可谓不深刻,虽然好奇对方身为男人,如何生出这样一只比女人还女人的手,但出于内心深处真诚的鄙夷之情,终究还是忍住没问,只是在剧烈咳嗽一阵之后,冷漠地注视着车厢内相继跳下的两个男人,满腹的不屑。
继麦可白下车的,是一个不修边幅,穿着邋遢道袍的长须道人,他手里没有拂尘,有的是一只啃了一半的肥鸡腿,背上也没有桃木剑,有的是扎成环状的蒜头。
接着从车厢内搬下的东西让冯嘟嘟大开眼界,同时也失望到了极点,只见三只野山鸡背靠背被绑在一块,半竹筐的山菇因天气炎热的缘故,已有些腐烂,那半竹篮的鹅蛋倒是新鲜,但新鲜似乎过了头,壳上沾染的黑白相间的鹅屎向世人宣告着纯天然绿色环保的本质,更惊奇的是,一只灰色野兔抱着半截胡萝卜跳出车厢,自觉地穿门而入,窜进院中一园绿色中销声匿迹……
冯嘟嘟拍着额头叹着气,种种情状纷至沓来,她已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身前的两个人,最后只能总结为深山里来的远房穷亲戚。
但与冯嘟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冯远山夫妇,他们热情地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地一一接过邋遢老道和冯可白从车厢内搬下的礼物,然后慎重地转交给下人,并叮嘱他们,活的要好生养着,新鲜的放入窖中藏好,可别被暑气坏掉,至于那些干货,则顺理成章地先拿到阳光下晒一晒,然后好生保管,如此等等。
一时间冯府上下忙作一团,虽有些不解,但老爷吩咐下来的事情,又有谁敢不遵从照办?
冯嘟嘟看着这一幕,鼻子都要气歪了,鼻中的那股鄙夷再也忍不住哼了出来,从父母通知她今日有贵客盈门,再到午时日头正毒,却被逼着来到酷热的阳光暑意下,等待从未听闻过的远房亲戚,除了稍后一只纤纤玉手探出布帘,惊为天人外,直至此刻对方如山里土鳖进城表现得朴素到愚痴的地步,她对眼前这两位所谓的远房亲戚无法表露出更多的善意,她觉得不轻慢嘲笑一番已经是最好的善意了。
当然还有自己并不知晓的那个故事,或许里面有些秘辛,但她相信那只是上一辈的事情,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合理,甚至说是,很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