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物事很快被搬空,下人们也被呼退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冯府大宅前便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这五个人的表现很妙,新来的客人毫无拘束之意,老的后背着手,小的前拢着袖,迤迤然穿门过院,向客厅行去;冯远山夫妇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就像谨慎恭谨的臣子跟着威严不可侵犯的皇帝,不敢有丝毫僭越;冯嘟嘟的嘴唇不再嘟着,而是抿成一条直线,红唇遮掩下的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妖小屁孩的手给咬掉。
“唔,这片花圃不错,那张石凳不错,这条走廊不错,那边的葡萄架不错,枣楠木的窗花不错,这幅中堂不错,太师椅不错。哦,对了,门口的那对石狮雕得也很不错。”麦可白果真像穷山里出来的土鳖一样,伸着那只白皙嫩滑的酥手一通指点,将看到的每一处新奇都很认真地点评了一番,只不过点评得甚为简洁,当他点评到客厅那幅雄鹰展翅中堂下方的梨花木太师椅时,身随声动,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邋遢道人也坐了下来,就像来到自己家中,坐在常坐的太师椅上,自然而平静,无丝毫的不妥。
丫环端着青色茶盘,茶盘上的翠玉茶盏泛着温润的光泽,壶盖密合却挡不住西湖龙井的清香气,给烦躁的酷暑平添些许清爽意。
“请用茶。”丫环微笑着说道,眼角好奇的目光向邋遢道人的脸庞瞟去,见对方长眉长须掩住大片微黑的脸庞,隐隐透出英气,但这股微妙的英气瞬间被他邋遢不堪的道袍掩盖,丫环微微一怔,再细看时除了邋遢再无其他印象。
“请用茶。”丫环仍然保持着微笑,眼角好奇的目光向麦可白的脸庞瞟去,见对方唇红齿白面色同样微黑,鼻尖的小雀斑昭示着他仍显稚嫩的青春,一双贼溜溜的黑眼珠迎着自己的目光瞟来,不禁面颊发烫地连忙避开,转身时,仍忍不住向那只白皙的手掌望去,依然惊叹。
“老爷请用茶。”丫环的微笑稍觉放松,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望着冯远山胖乎乎挂满汗珠的脸庞,见对方满是恭敬神色,不免有些好奇,心里猜想着那两个人与冯家的关系,无意间便走了神,茶盏微斜,茶水从盏沿溢出,微烫的茶水溅在冯远山肥厚的手掌上,惊惶之下,却未迎来怒斥,忐忑而讶异,吐了吐舌头连忙避开。
“夫人请用茶。”丫环吐舌头的模样滑稽而可爱,惹得冯夫人掩嘴轻笑,碧色茶盏在半途被冯夫人接过,然后向左努嘴示意。她一向最讨夫人喜爱,夫人的一举一动她都明白,所以心领神会地向旁走去。
“小姐请用茶。”丫环小心翼翼地将茶盏轻轻放下,望着小姐红扑扑的俏脸上被一层寒霜笼罩,冰冷的眼眸似要喷出两柄利剑,而两柄剑的指向,毫无疑问是端坐首席的那两人。丫环知道小姐很生气,似乎感受到她眼中利剑的锋利和寒意,不禁打了个寒颤,抱着青碧色的茶盘,向夫人投以无奈的眼神,吐了吐舌头,踩起小碎步逃出客厅。
“呦,这茶杯不错。”麦可白将剩下的茶水一口饮干,把玩着那只碧玉茶盏,有些爱不释手的味道,嘴角西湖龙井的香气若有若无,怡然清淡,忍不住砸吧了两声,侧着脸道,“茶叶也不错。”
“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香气浓郁,甘醇爽口。前代先贤有诗云:‘烹前黄金芽,不取谷雨后’,故雨前龙井乃无上珍品。”冯远山一边擦着汗,一边微笑着作着解释,“我们冯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只要你喜欢,任何叫得出名字的茶叶我都可以给你找来。”他说这话时难以掩饰心底的自得,让听到他话的人不会生出丝毫怀疑。
“没想到一别十余年,你竟然做出这么一番成绩,我很敬佩你。”邋遢老道现出悠然追忆的神情,微有感慨地说道,“一只玉镯想来也不会值多少钱,拿着那么点资本,短短十余载,创出如此壮阔的基业,真让人不敢相信啊。呵呵,若换作我,除了拿它换几坛好酒,还能做什么呢?”
“也不能这么说,我是生意人,自然想的是让利益最大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想着如何将一钱银子变成一两,然后一两变百两,直至数不胜数。”冯远山肥肉纵横的脸上有一股巍然的自信,虽然挂在这样胖的一张脸上有些不协调,但自信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超然的存在,所以肥胖的脸庞显得很有魅力,“你看我这么胖,身上的毛孔数不胜数,挣钱的本事自然不会小。”
“唔,我正想说,你变胖了不少。”无视冯远山微显尴尬的神情,邋遢老道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淡然道,“我这次来不会待太久。你知道,有些事是我必须要去做的。”
“好。我会将他照顾得很好。”冯远山听出对方话里的决然去意,挽留已然显得不合时宜,况且他知道一些事情,而且知道这些事情很重要,所以更不会去挽留,只是做着力所能及的承诺,说着力所能及的话,“我所有的产业,包括这座宅子,都是他的。”
冯远山说出这话的语气很平和,甚至有种理所当然的味道,如果让京都任意一家商号听到这句话,一定以为这是一句笑话。冯夫人听后微微一怔,但随即温婉而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邋遢老道也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冯远山会这么说,但随即淡然一笑,只轻轻摆了摆手,却未作任何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意思冯远山一定能明白。
坐在邋遢老道下首的麦可白毫无所觉,似乎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又似乎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他就是自己,但这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淡然举动惹得一旁的冯嘟嘟终于爆发。
“凭什么?”冯嘟嘟脸上的寒意似乎能冻住客厅中的所有,眸中寒芒闪动,逡巡于父亲与首席上的两人之间,“你们话中的意思我听出来了,爹爹发迹之初,做生意的本金是道长所借。如今爹爹凭借自己的本事打下偌大江山,咱们百倍千倍报答道长便是,何必无耻到来,抢夺我冯家家业。”
她句句如刀,字字藏锋,唇枪舌剑毫不畏惧地斩向邋遢老道,在她看来,邋遢老道才是主谋,一旁令人讨厌的麦可白可没这般头脑。
“都长这么大了!”邋遢老道挥手阻止冯远山夫妇即将出口的训斥,微微一笑说道,“也是,小白与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都成大孩子了,她自然也成了大孩子。”
“我才不是孩子,我叫冯嘟嘟,冯家唯一继承人,所有对冯家产业觊觎的人我都视之为生死仇敌。”她话中虽带着稚音,但语气中的决绝之意表达得不容置疑。
而在一旁,少女的凛然气势下,无所事事的麦可白却好奇地瞪眼瞧着冯嘟嘟,心想着师父话中那句“同年同月同日”,半晌咕哝道:“不像啊。”然后摇了摇头,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般,轻轻叹了口长气。
“你叹气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不像?”冯嘟嘟实在很看不惯对方故作深沉的架势,已然发作的她就像守山的小老虎,睡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遇到前来挑衅的豺狼,不放过任意一个震慑对方的机会。
“我今年十五岁,我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我不认为冯家易主的事情会发生,所以我仍然很安静。”他只说自己,但他话锋所指,自然便是冯嘟嘟,“所以,同年同月同日的说法,不像。”
“所以,你在笑我幼稚咯?”少女的明亮眼眸顿时眯成一条细线,这是老虎准备扑向猎物或敌人时才有的眼神,“我是四时学院的学生,就凭这一点,冯家的产业,你夺不走。”
四时学院是大汉官方督办的最高学府,为国家培养文学、军事、修行等各方面的人才,经过数百年的积淀和发展,四时学院已然成为世人神往的镀金圣地和根深蒂固的庞大势力。所以,冯嘟嘟说出自己身为四时学院学生的时候,忽然生出一股傲然之气,这股傲气盖住了此刻的怒气,让她表现得冷静自信起来。
“这孩子。”冯远山摇头苦笑,但苦笑中是毫不遮掩的骄傲和自豪,“世侄说得一点不错,你还不够成熟,不是大孩子是什么?若非秦先生在此,我非打你屁股不可。”
他呵呵一笑,将肥脸转向邋遢老道,诚恳地道:“我一言一语皆发自肺腑,这份产业您即便不要,我也只是代为打理。话说回来,我很感激先生当年救命之恩,更感谢先生对我的鼓励与支持,让我得能一展才华,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冷静下来的冯嘟嘟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心思敏锐的她知道,接下来她会知道那段秘辛,内心深处的好奇心,和被麦可白挤兑成幼稚的自尊心,驱使着她像忽然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个知书达礼,温婉安静的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