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阵师是这个世界上凤毛麟角的存在,原因很复杂,但大体无外乎修行典籍稀缺,对体质悟性等要求极高等。但究其根本,同样的修行资质,修行阵法要比修行其他方面进展缓慢很多,而且由于人类争强好胜的天性,谁能忍得了阵法修行防御为主,困敌优先的特性,久而久之,阵法已然成为修行三千道中的偏门、冷门。
当然,阵法修行者在人世间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在一场战斗中,能够为己方创造更坚固的后盾,甚至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败,但拥有此大能力的修行者已然属于神阵师的范畴,如羚羊挂角,可遇而不可求。
冯嘟嘟身为大汉京都四时学院的学生,自然知道神阵师的定义和意义,也知道阵法修行的困难,所以当听到麦可白直言要成为下一个神阵师的时候,她很吃惊,但这时的吃惊却是在上一个吃惊的基础上,属于双重的精神冲击。
好在她不是尘世间的普通百姓不知修行为何物,她是大汉唯一官办学府四时学院的学生,而且是学院内小有名气的人物,有远超于常人的心智和承受力,所以很快便消化掉这份吃惊,从最根本的问题问起:“你也是修行者?”
“不是。”麦可白有些错愕,似乎有些不理解,看着对方听到否定回答后的反应,微微皱眉道,“不是修行者就不能知道这些?”
“哦,你师父是修行者。”她回想起麦可白先前话中所说关于邋遢老道是神阵师之一的言语,诧异道,“原来他是神阵师。呃,为什么说当年?”
“因为他现在不是了。”麦可白平静地说道,但眼神中仍闪过一丝惋惜的情绪。
“哦。”冯嘟嘟本想问为什么他现在不是了的原因,但心思敏锐的她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明白那必定是个不堪回首的过往,便没有追问。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已拥有玉琢之手,更有曾为神阵师的师父,可为什么说你不是修行者?难道你师父没有教你吗?”冯嘟嘟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缓解尴尬的局面,同时也说出内心的疑惑。
“因为我的修行资质很差,走正常的修炼途径绝对成不了大器,所以选择了修行阵法,阵法修行对血脉天赋的要求不那么苛刻,它缓慢的进展正好可以弥补些这方面的缺憾。但这些还不够,我必须有所倚重,所以我有了玉琢之手。然而拥有玉琢之手是何其艰难的事,我和师父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踏遍了几乎整个大陆,才寻齐了所需的药材,然后又用了两年时间,矫正改造,才有了今天这只手。”他迎着落日余晖,抬起那只如玉雕琢的手,苦涩而又欣慰地一笑,缓缓说道,“师父为我做了很多,我一定要成为神阵师。”
冯嘟嘟看着对方微显青稚的脸上,坚毅而自信的神情,心念一动,眨动明亮的大眼睛,尝试着反问:“所以,你来到中京?”
麦可白微笑着点了点头,将白嫩的手掌像珍宝一样藏入袖中,认真地说道:“以我的资质想成为修行世家的弟子毫无可能,而这个世界上门槛最低同时又内蕴深厚的四时学院是我最好的选择。所以我来了。”
“虽然我不赞同四时学院是门槛最低这一说法,但无论如何,我真心希望你可以成为的的同学。”冯嘟嘟说的极其诚恳,虽然与麦可白只相处了短短的小半日,却仿佛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从相见憎恶,到同情感动,直至现在的交心深谈,她内心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微妙变化,渐渐地视对方为一个阵营的伙伴。
“一定。”麦可白温和地一笑,言语中充满着自信。
不知何时,在客厅单独交流的冯远山夫妇和邋遢老道来到院中,身影被西斜的太阳拉成歪斜的畸形,沉默而行,显得有些寂寥落寞。
麦可白看着这一幕,心头有汹涌的感伤,他知道师父要离开了。
“道长请坐。”冯嘟嘟与麦可白成了交心的小伙伴,尤其知道对方曾经身为神阵师的辉煌过往,说话的态度和语气已然恭敬了许多,连忙站起身来,背脊微躬行礼。
邋遢老道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不介意,让我和小白单独待会。”
冯远山夫妇在不远处向女儿招了招手,待冯嘟嘟疑惑地走近,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轻声道:“秦先生要离开了,让他们说会话。”
葡萄架下,两只软椅并列摆着,一只空着,一只坐着麦可白,他垂着头不知望向衣角还是鞋尖,藏于袖中的玉琢之手五指紧握,指节发白,却被肤色掩盖不可视。
邋遢老道轻轻叹了口气,花白的长眉长须与沾满油污的宽袖在暖风中轻轻摆荡,就像玉米田中成熟的老玉米。他望着沉默不语的麦可白,微微一笑说道:“舍不得我走?”
麦可白仍低着头不说话,袖中的手指却更加用力,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可我终究要离开。”邋遢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雏鹰终要独自离巢才能学会飞翔,树苗终要脱离大树的怀抱才能参天入云。你既已踏上成为神阵师的道路,那么你必须一个人走,就像之前的很多年一样,不赖在我的背上,独自一个人面对所有,只不过这一次,我站得离你稍微远一些。”
“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师父。”麦可白缓缓抬起头来,微黑的脸庞划过两条细长的水线,那是泪水流过的痕迹,“我不想害怕转身时看不到你的身影。”
“小白,为师很失望啊。”邋遢老道眼帘微垂,深深吸了口气,语气已有些恼怒,“十多年的磨练不是为了让你害怕时习惯转身向我求助,而是习惯不再转身,直面一切。为师真的很失望啊。”他转过身去,负手腰后,不再看软椅上愕然惊惶的麦可白,而是望向西沉的太阳,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麦可白惶然地望着那袭破旧肮脏却又无比熟悉温暖的青袍,久久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来自眼前之人的浓浓失望之意,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深切的自责涌上心头,委屈的泪水决堤如洪,无声却汹涌。
“想当年,你母亲去世时,你没有哭泣。”邋遢老道恨铁不成钢地痛声喝斥,“如果你还想了解你母亲的过往,你还想揭开你的身世之谜,那就必须要成为神阵师。”
“是。”师父的训斥让麦可白忽然省起成为神阵师的初衷,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都在想念那个人,多少次梦中都在幻想那个人的相貌背影,而想要解开这个谜团,必须要成为神阵师。
他曾问师父:“为什么必须要成为神阵师才可以?”
师父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和视野是与身份对等的,而与你的秘密对等的身份便是神阵师。”
那个时候他不太明白,只知道自己必须成为神阵师,并且一直为之努力。
“我懂了,师父。我会成为神阵师的。”麦可白站起身来,迎着西沉的夏日余晖,望向邋遢老道相同的方向,坚定地说道,“师父,我送你。”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麦可白搀扶着邋遢老道的肮脏袍袖,就像孝子搀扶年迈的老父亲出门散步。
冯府大门前,破旧的马车又被套起,车厢上的灰尘已被冯府下人擦拭干净,却愈加显露破败的痕迹,拉车的老马吃得肚皮圆鼓,身上的污垢亦被清洗一空,显得更精神了些。
冯远山肥胖的身形挡住了一丛花树蓬松的枝叶,满是横肉的脸上,小眼睛里是不舍与无奈,就像十四年前的那个傍晚一样,只不过那年怀中的婴孩已长大成人,而那英挺的背脊已然佝偻。
这是时间的杰作,谁也无力改变,冯远山轻轻叹了口气。
冯夫人始终保持着善解人意的微笑,她立志要做这样的女子,并且一直在坚持,所以她很容易理解邋遢老道的离开是正确的。但当他看到麦可白依依不舍的眼神后,她的泛滥的理解开始倒戈,她觉得邋遢老道要是不离开,也是正确的。
这种情绪很复杂,她感到无尽的伤感和无奈,内心深处一声长叹,无奈摇头。
冯嘟嘟安静地站在一旁,就像迎接他们时那样,只不过那时的情绪是厌恶的,鄙夷的,而经过短暂的了解之后,现在的情绪是崇敬的,感激的,没有谁给自己留下过如此截然相反的情绪。她崇敬强者,崇敬邋遢老道的所作所为,故而感激他培养出麦可白这样一个人,让自己有了交心的伙伴。
冯嘟嘟展颜一笑,暗道:“不管前路如何,尊敬的长者,一路顺风。”
麦可白脸庞的泪水已被暑气烘干,留下浅浅的白色印痕,他托着师父的手肘,送他爬上马车,老马应景地迈动稳重的步伐,带起辚辚车轮碾压着青石板路,如来时一样,不用持缰,任由行走,却毫无差错地穿过街巷,隐没与街角巷口,再也不见。
麦可白沉默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口,默念:“师父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