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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傍晚,采薇又来到了这棵菩提树下。

这条偏僻的小路,这棵幽静的菩提,是采薇一年前刚入学时发现的。她还记得,当她第一次拨开菩提树的树枝,发现里面竟有一个小小的长凳时,那份惊喜的感觉竟充溢了她整个心胸。从那天起,采薇就爱上了这个地方,每天吃过晚饭后,她总要到这里来坐一坐,一直坐到上晚自习的铃声拉响为止。她不看书,不学习,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任思想的野马无边地驰骋。每到这时,她就觉得自己的思维无比清晰,而心灵也获得了巨大的安宁。

可是今天,她的心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了。早晨那奇特的经历,总是把她的思路引向同一个人——秦如晋。是的,自从两人在宿舍楼外分手后,采薇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这一整天,采薇都在想他,想以往的他,想今天的他。秦如晋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跟他接触一回,就不能轻易忘记,何况,今天早晨的经历,给采薇打下太深太深的烙印。

以往的秦如晋,采薇并不熟悉,在此之前,采薇从未单独和他打过交道。可是,零零碎碎的一些见闻,却使采薇觉得,他并不像有些同学说得那样可怕,甚至是个“冷面杀手”。他很年轻,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就像三十四、五岁。那浓黑的头发,挺直的鼻梁,挺拔的身材,都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而那深邃的眼睛,宽宽的额头,又使他具有一种儒雅的,高贵的书卷味。第一次见到他,采薇竟不相信,如此年轻的人,竟然是这所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第一大系的系主任,是一位她慕名已久的学者、教授,是全校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可是,他决不是浪得虚名,采薇听过他的讲座——中国古代诗歌流变,实在精彩。诺大个礼堂,竟然座无虚席,而且门外,甚至窗户都挤满了人。这学期,他主讲“古典文学”的先秦部分,虽然只讲了半节课,半节课就叫采薇佩服得五体投地。那高雅的谈吐,风趣幽默的阐述,充满了智慧,充满了文学,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经验。在课后,他也不是很难接触的人。他的办公室始终是敞开的,谁在学习上有了问题,可以随时请教,即使当时没有工夫,他也会与你约个时间,为你耐心讲解。如果哪位同学有了困难,他更是鼎力相助。去年,大四的一个男生因家庭贫困而找他办退学手续,他当即掏出自己当月的全部工资给了那位同学。而据说,直到毕业,他也没记住那位男生的名字。当然,在工作中,他是铁面无私的,他的“冷面”,只对准那些不认真教课的老师和混日子的学生,对于他们来说,他实在可以称得上“杀手”,一个毫不留情面的“杀手”。而对于像采薇这样的人来说,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学者,风趣幽默的老师,平易近人的教授,雷厉风行而又精明沉稳的系主任。在这位年轻而又富有创新精神的系主任的带领下,中文系在各方面,尤其在学术和经济方面,始终走在学校的最前列。这样的人,是受人尊敬的,是让人羡慕的,是前途无量的。

可是如今,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年轻有为,精明强干的系主任,在几天之内,变得如此憔悴,如此痛苦,以至于用酒来麻醉自己?

似乎,原因很简单,他失去了父亲。

采薇不禁想起了秦老教授,那是一个很和蔼的老人,白发苍苍却恂恂儒雅,整天养花,做诗,写书,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这一定是一个很慈祥的父亲。失去了这样一个父亲,的确应该悲痛。可是……采薇想起了他们班的班长在参加了秦老教授的追悼会后说的一句话:“你们信不信,追悼会上,一大群的老师,学生哭得泪人似的,而秦老师,竟没掉一滴眼泪!”

当然,采薇知道,不流泪的人,也许在心里流着血。只是,是什么伤痛,割破了这颗坚强的心?难道只是“丧父之痛”吗?采薇想起了秦如晋听到这四个字时受伤的神情,想起了他万分痛苦而又无奈的话语:“你不会理解的,你们谁都不会理解!”不,如此坚强的人,决不会仅仅被“丧父之痛”压垮的,他的心中,一定还有别人想象不到的,更大更深的痛苦!采薇又想起了那远去的蓝色身影,那身影,似乎整个浸泡在无边的惨痛之中。而那挺直的双肩,又似乎证明他在独自肩负着这份惨痛,独自承受着这份煎熬。可是,秦老师,他能肩负多久?他能承受多久?如果他还能承受得起,为什么要用酒来麻醉自己,以至于喝得酩酊大醉?采薇隐隐地预感到,总有一天,秦老师的双肩,将被这无形的痛苦压得不再挺直,而他的心,也将被痛苦压得粉碎!

想到这儿,采薇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真不敢想象,如此优秀的男子会被巨大的痛苦击碎。这究竟是怎样的痛苦啊?采薇忽然想起秦如晋醉时背诵的古诗文——“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莫非,他对学问产生了怀疑?莫非,他厌恶了仕途,想辞官不做?莫非……

就在采薇苦苦猜疑的时候,一件她再也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菩提树那交错得密不透风的树枝忽然被分开了,一个男子从外面钻了进来。采薇用手捂住嘴,惊讶得竟然连喊也喊不出来。这个人,居然就是正被她在头脑中一点点解剖的人——秦如晋!

没错,那是秦如晋。他挺立在那里,依然是那样憔悴,只是脸上已不再有痛苦和悲伤,而变得冷冰冰的毫无表情。采薇发现,他在自己的蓝色短袖外衣上,罩了件咖啡色的夹克衫。

“对不起,我——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他的声音也不带任何情感。

采薇没有说话,只是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了一块地方。

秦如晋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他熟练地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烟雾在两个人之间移动,扩大,弥漫。在迷蒙的烟雾中,他的脸依然平静而毫无表情,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冷漠得像一座冰山,消沉得像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好久好久,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默默无语。采薇感到有些不安,她宁可面对早晨那张狂笑的脸,也不愿面对现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因为她知道,这种平静,只是火山爆发前的沉寂。

“昨天晚上我喝了酒,”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情感,“是的,我生平第一次喝了酒,喝的是父亲自酿的菊花酒。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酒量居然很大,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光了一坛子酒,我居然没醉!于是,我搬来另一坛,接着喝。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要不是我的妻子夺走了酒杯,我一定还会接着喝。我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我以为我没醉,因为我依然感到痛苦,感到无法承受的痛苦。我希望醉,希望醉得不省人事。可是,酒,并没有麻醉我的痛苦,多少酒也麻醉不了这种痛苦。它时时刻刻在压迫着我,即使在酩酊大醉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它那巨大的压力。我终于意识到,我无法排除这种压力,因为它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阴间,它会跟我一辈子,直到把我压垮,压死……”

他的声音消失在一声呜咽中,那夹着烟卷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接着,他的脸扭曲了,脸上的肌肉在大幅度地抖动着。所有的惨痛、悲伤、忧愁、绝望、无奈……又都回到他的脸上。他紧紧闭上眼睛,可泪水依然从紧闭的双眼中溢出。于是,他抬起了头,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可是,胸中激荡着的各种情感在相互撞击着,使他的躯体实在无法承受了。他的身体开始颤栗,无法控制地颤栗。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拼命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嘴唇被咬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采薇看着这一切,感到极度的震惊与惶恐。她没有想到,世间居然会有这样一种痛苦,能把一个如此刚强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她更没有想到,被痛苦如此折磨的秦如晋,居然还在拼命地忍受。她终于深深地体会到,世上,没有比看到一个刚强的男子汉突然不能自持更另人心酸的事了。她更无奈地感到,此时,自己竟不能帮助他承受任何属于他的痛苦。同时,她意识到,现在,她面前的秦如晋,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如果不让那痛苦的岩浆尽快地流出来,他会把自己炸个粉碎!于是,她清晰地,果断地,真诚地说:“秦老师,您哭出来吧,这里是校园最偏僻的角落,除了我,没有人会听见的。如果您相信我,您就——别再苦着自己了!”

犹如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火山上一般,采薇这几句诚挚的,发自肺腑的话语,一下子炸碎了秦如晋心中那用固执与高傲垒起的最后的防线。于是,所有的惨痛、悲伤、忧愁、绝望、无奈、凄楚……一切一切灰色的,黑色的情绪,就像沸腾的岩浆一样,随着一声嘶哑的哭喊,一下子喷射出来。他终于哭了,而且是放声痛哭。他把头埋在手心里,哭得浑身抽搐。他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不断涌出。他接过采薇递来的手帕擦眼泪,不一会儿,手帕就完全湿透了。于是,他干脆把头埋到膝上,任凭眼泪浸湿了那条黑色的长裤。哦,原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痛苦,一旦被人说破了,会使人真正“放声一恸”的。如今,秦如晋就是这样“放声一恸”了,甚至顾不得会惊动其他人。他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天崩地裂,哭得死去活来。

采薇的眼睛也湿润了。听着这男性的,嘶哑的,深沉的哭喊,她心中也涌起一份酸楚的,凄切的悲哀。不知怎的,她真想和那个放声痛哭的男子一起大哭一场。可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哭。她的眼泪,只能勾起他更大的悲伤。她只好默默地坐在这里,默默地感受他的悲伤与痛楚。

过了好一阵,秦如晋的哭声渐渐止住了。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来。采薇发现,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痛苦和悲哀,但却没有了消沉与孤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神采,一种坚定的,果敢的勇气。他用清亮的眸子望着采薇,眼里闪烁着幽柔的光芒。

“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他开口说话了,一出语就惊人,“他是被我杀死的!被我杀死的!”

采薇的脊背立刻挺直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的感觉。天,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错,现在我终于有勇气说这句话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是我杀了他,是我用自己的固执与高傲杀死了他!”

采薇长抒了一口气,毕竟,不是秦老师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是,秦老教授的死,居然与秦老师本身有关,这就是个很不一般的故事了。她看了一眼秦老师,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张年轻的脸就显得成熟而深刻了。他开始缓缓地讲起自己的故事,声音中依然带着一抹酸楚和凄切。

“我的父亲,是典型的‘士大夫’派头的人,而且带着一股强烈的‘隐士’味道。他不问政治,不讲仕途,自甘淡薄,他的生活,是真正的‘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即使在三年困难时期,他也没有断了酒和书。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我取名叫‘如晋’吗?因为他最喜欢晋朝的陶渊明和嵇康——两个不愿意做官的人。他讨厌秦朝,认为它官气太重,霸气太重。因此,他从小就教我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和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他不希望我光宗耀祖,只希望我远离官场,埋头作学问,做和他一样的,不问世事,不讲仕途的隐士。”

他停了停,又燃着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望着烟雾一缕缕地上升。采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她似乎已经开始窥探出矛盾的根源了。

“不幸的是,我与父亲的期望差距甚远。我天性有一股不安分的因素,这种因素总是引导我去注意更多的事情。我不但做到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还做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父亲看出了我这种不安分的因素,极为不安,他怕这种因素‘毁’了我,因此从小对我就十分严格,按照他的人生标准来塑造我。就这样,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在家庭的不断熏陶下,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那样严酷的‘洗礼’下,我渐渐接受了父亲的那一套人生准则,开始躲避仕途,埋头研究学问。可是,我只接受了父亲灌输的‘士大夫’的精神,这种精神直到现在还在深刻地影响着我,但我并没有学来父亲‘士大夫’的派头,那是我天性中那种不安分的因素拒绝学习的,我依然‘事事关心’,依然在关注、分析周围的一切,这又增加了父亲的不安,因此,80年代初,我俩双双从北京大学调到这个江南重镇,父亲是怕北京当时浮躁的学术氛围影响我的思想,而想用江南温软秀丽的山水风情软化我那颗血气方刚的心。可怜的父亲!竟不惜背井离乡来塑造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好按他的要求,一心埋头作学问。渐渐的,我的名气超过了他,他不仅没有失落,还相当兴奋。他认为,是他一手栽培了我,塑造了我。我想,此时,他或许以为我身上那种不安分的因素,已经被他的教育完全抹杀掉了。”

他忽然停住了,望着手里的烟。一支烟已经快要燃尽了,只剩下烟蒂在黯淡的光线下一明一暗地闪烁。他抛掉了烟蒂,又燃起了一支烟,大大地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在朦胧的烟雾中,他的眼睛显得有些迷茫。

“三年前的那个暑假,校长找到我,让我担任中文系的系主任。我一口回绝了。那时的中文系,困难累累,矛盾重重,系主任是一个非常难当的职务。我深知,如果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校长决不会来找像我这样年轻的教授。校长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参观了本市其它几所大学。于是,一心埋头作学问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们这所徒有虚名的重点大学,校舍是多么破旧,设备是多么落后,学风是多么浮躁。校长又带着我,拜访了系里几位极有名望的老教授。这些作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学者们,除了几千册几千册的藏书外,几乎是徒穷四壁。有些老教授的家人生病,竟连医院都住不起!可是,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他们也没有放弃研究工作。而那些中年的,年轻的同志呢?有本事的,下海经商赚大钱去了;没本事的,在系里混日子过。是啊,看着这些前辈们的下场,他们为什么还要安心作学问呢?学生呢?老师就是他们最好的反面教材。如此情形,叫他们怎能安心读书?拜访结束后,校长拉着我的手说:‘你想过没有,这些老教授去世后,学术界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我打了个冷颤,我无法想,也不敢想。校长又说:‘你知道这种情形是怎么造成的吗?历来的系主任,都是饱经风霜的宿儒之辈,他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就是他们在无意中造成的。中文系是我们学校的台柱子,它太需要一个年轻的,有创新精神的,敢于大刀阔斧整顿它的领导了。’说实话,校长的话打动了我,我请求他,给我一段时间考虑。那时,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决定。但是,就在当天晚上,我被叫到医院,去看望一个生命垂危的老教授……”

他又一次停住了,拿着香烟的手在微微地颤抖。采薇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她觉得手上的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她用双手互相揉搓着。“这一定是一次痛苦的拜访。”她想。

“那位老教授是和父亲一起从北大调来的老朋友,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去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他最多只能活一个月。他穷尽毕生精力写了一本书,一本很有价值的学术专著。一家出版社已经答应给他出版,他维持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亲眼看到这本书的出版。第二天,我跑到出版社,催促编辑们快些出版,满足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最后的心愿。可是,他们的回答却是:因为市场的需要,这本书暂不出版,想出版,自己拿两千元钱。天哪,两千元!病重垂危的老教授是再也拿不出这笔钱的。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我为老教授难过,更为学问如此贬值,如此不被重视难过。可是,我怎么向他去说呢?我能说,你用毕生心血写成的书,居然要低三下四的用自己的钱去买出版权?我说不出口。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拿了两千元钱,又额外加了一千元给出版社。这额外的一千元,目的只有一个:书要在一个月之内出版!一个月后,我拿着出版的书和自己掏的三千元稿费,来到老教授的病床前。老教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用颤抖的手抚摩着封面上烫金的书名,流出了两行老泪。他终于笑了,为自己成果的‘被认可’而欣慰地笑了。这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笑容……”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嘴唇轻颤着,脸色相当凝重。采薇的鼻子酸酸的,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大四要退学的学生。哦,秦老师用自己的钱,究竟帮助过多少个熟悉的,陌生的人?

“三天后,我们安葬了老教授。在葬礼上,我告诉校长,我决定接受他的任命。”

看着秦如晋忧郁而凝重的表情,采薇不禁想起诸葛亮《出师表》中的那句话:“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我知道,父亲极不赞成我的决定,这与他的期望相距太远。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他时,他竟没有表示反对。凭着父子多年的了解,我知道,他是等着我跌跟头后彻底悔悟,他根本不相信我会把这顶乌纱帽戴好。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我竟然成功了。我一手整顿教风和学风,一手抓经济建设,不到一年,系里的资金充实了,陈旧的设备更换了,破旧的校舍翻新了,教师们的腰包也鼓起来了。老教授可以一心扑在学问上,不必为柴米油盐犯愁了,就连那些下海的‘探险者’们,大部分也都回来了。教风正了,学风正了,混日子,混文凭的再也吃不开了。中文系呈现出一派新的生机。而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钻研,这三年,我的学术著作不断出版,我的名声越来越大。这一切,都深深刺痛了我的父亲。他不是为了我的成功而懊恼,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儿子超过自己,但是我的成功却否定了他的人生准则,而这个准则,他已经信奉了一辈子!况且,做官真难,做个好官更难,在中国做个好官更是难上加难!我不得不去和一些我不喜欢甚至厌恶的人打交道,不得不容忍一些我看不惯的现象,不得不参加一些讨厌的应酬,甚至不得不学会请客吃饭送礼!这一切,更让清高的父亲觉得难以接受。他多次劝我把这顶乌纱帽摘了,甚至还为此骂我‘浑身充满了铜臭’,‘利欲熏心’,‘野心勃勃’。可是,我能这样做吗?我早就厌恶了官场的那一套东西,但我不能扔下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不能扔下我辛辛苦苦创下的事业不管。为此,我们父子闹得极不愉快。只不过,我们俩都是极爱面子的人,我们之间的矛盾,外人从不知晓,甚至连我的妻子和女儿都不太清楚。但是,我意识到,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而且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我和父亲迟早将要爆发出一场激烈的冲突。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场冲突会爆发得这样突然,而结束得这样惨烈……”

一阵痉挛迅速掠过了他的脸庞,他又说不下去了,脸色变得相当苍白。他的手和嘴唇都在轻微地颤抖,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采薇身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悄悄地向四周望了望,哦,暮色已经悄悄降临了。

过了好一会儿,秦如晋才抑制住了那阵痉挛。他又燃着了今晚的第四支烟,仿佛不借助烟的力量,他就没有勇气去诉说埋藏在心中的惨痛。

“冲突是上周一晚上爆发的。那一天,我的妻子带着女儿在娘家还没有回来,我不得已去请一个父亲和我都相当讨厌的人吃饭,晚上十点多钟才回家,因此一整天,只有父亲一个人寂寞地呆在家里。说实话,当我进家门的时候,根本没有预料到一场风暴在等待着我。谁知刚打开家门,我就吃惊地发现,父亲竟没有睡觉,而是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等我。一看见我,他劈头就问了这样一句话:‘你还准备堕落多久?’我一下子愣住了,马上嗅到了风暴的气味,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是赶紧躲到自己的卧室里高挂‘免战牌’,以免父子之间闹出更大的冲突。可是,父亲的那句‘堕落’激怒了我,他可以骂我‘浑身铜臭’,可以骂我‘利欲熏心’,就是不可以骂我‘堕落’,我自认为自己还保留着‘士大夫’的贵族精神,还保留着知识分子的良知,而且为了保留这两种我最珍视的品格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于是,我对父亲说:‘爸爸,我觉得我并没有堕落,三年来,我没有办过一件违心的事,没有说过一句违心的话,更没有比系里的教师多拿过一分钱!’”

采薇一凛,一个当官的,没说过违心话办过违心事,竟然取得了成功,他心中该承受多少不为人知的辛劳、苦涩和委屈?

“我这几句话,不仅没有使父亲消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怒气,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今天和谁吃饭去了?你没有堕落,能去和这样的人吃饭吗?’接着,他开始指责我,从头到脚地数落我,说我违背了士大夫的气节,为五斗米而折腰,说我在官场上奴颜婢膝,不知羞耻,说我没思想没人格没骨气,还说了许多比这更严厉的话。我沉默着,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我不想和父亲顶撞,谁让我是儿子呢?可我的沉默却激起父亲更大的激愤,他竟然激动地喊起来:‘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这样卑鄙、下流、无耻的儿子!’”

采薇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一个父亲,怎能这样骂自己钟爱一生的儿子,怎能?

“父亲居然骂我卑鄙下流无耻,他怎么能这样骂我?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嚷起来:‘住口!您没有资格说我卑鄙下流无耻!您自认为清高,自认为超脱,可您那种隐士般的清高和超脱,只是一种小知识分子的狡黠,您那种自以为达观的安贫乐道的修养,,其实只是中国文化中一个宽大而发了霉的地窖!您想过没有,如果学者们都像您一样,用封闭式的道德准则来完善自己,那么,哪来什么群体性的文化人格?哪来什么民族性的文明突进?您是极端自私的,您只顾自己的道德,却造成了总体性的不道德,您只顾自己的学问,却忽视了整体性的学术氛围。您想想,当文化成为一种无目的的浪费时,您呕心沥血研究出的那一点点东西,顶多能作为一个小小的书签,夹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而我,虽然饱尝艰辛与苦涩,却在为构建学院的整体学术氛围而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您这个在地窖里发了霉的文人,怎么有资格说我?’”

采薇又打了个冷颤,是的,儿子对父亲的话也太重了,重得足以把这个自命清高的老宿儒击倒,但采薇却觉得这番话犀利得有理,字字句句都有理。她注视着秦如晋那庄重的面庞,真不知道这个博学的头颅,还装了多少独到而深刻的思想。

“父亲被我这一番话惊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信奉了一辈子的人生哲理,却被亲生儿子批驳得体无完肤。看着父亲傻傻地站在那里,我心中实在不是滋味,我知道我这番话深深刺伤了父亲,但我没有办法。如果不是气愤已极,我决不会说出这些话。我知道父亲不需要我的安慰,他只需要我认错。可我不能认错,我认为我没有错!于是,我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第二天,父亲把自己关在他的书房里不肯出来,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整整三天,我们父子俩竟没见过一次面,没说过一句话!后来,就到了星期四的晚上……”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不稳定,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他用手支着头,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太阳穴在跳动。他紧闭了一会儿眼睛,仿佛被内心的闪电击得头昏目眩。然后,他伸手到口袋里拿出烟,烟颤动着,打火机的火焰也颤动着,半天也点不着火。采薇从他手上接过打火机,稳定地拿着,让他点着了烟。他重重地吸了几口,喷出了一大堆烟雾。采薇耐心等待着,只见他那积聚着风暴的胸脯逐渐平息下来。他又开始诉说,声音又快又急,似乎想在自己的勇气还没有用完的时候,赶紧把故事说完:

“那天晚上,我早早回到了家,我知道,我和父亲之间的尴尬不能无休止地拖下去,必须有一个了断。再说,我的妻子和女儿明天就要回来了,让她们看见这样的局面总是不妥。于是,我站在书房外,隔着门向父亲解释。我承认那天自己的言语太重了些,恳请父亲原谅,又诉说了自己不能放弃系主任的原因,还讲了许多苦衷。我说得很诚恳,有时连自己都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可阻隔着父亲和我的那扇大门,却依然紧闭着。待到我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父亲才从里面扔出这样一句话:‘不用再费口舌了,我的答复都在茶几上,你自己选择吧!’这声音是那样冰冷无情,似乎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扭头一看,茶几上真的摆着两篇文章,都是父亲用毛笔工工整整抄好的。再仔细一看,这两篇文章,居然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和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父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要么,辞官不做;要么,断绝父子关系!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子响了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只觉得手在颤抖,腿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眼睛模糊了,思维也模糊了。可是,我却感觉到,有一种意识始终是清晰的,它使我连一秒钟也没犹豫,一把抓起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摇摇晃晃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从书房到卧室,只有几步路,可这几步路,却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和勇气。到了卧室,我颤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身躯了,像虚脱了一样,我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没有思想,我的思想已经随着最后一丁点力气飞走了。我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了很长时间,仿佛地球都停止了转动。渐渐的,我意识到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件东西,这么长时间,我居然还把它攥得紧紧的,似乎只有它还在维系着我的生命和灵魂。我慢慢展开,一点一点地,吃力地看着。许久,我才发现,这居然是《与山巨源绝交书》!于是,茶几,文章,客厅里的那一幕一幕,又都回到我的脑海里。天哪,我居然选择了《与山巨源绝交书》!父亲栽培了我这么多年,我终于背叛了他!我又一次仔细地,从头到尾地把这篇自小就能倒背如流的文章读了一遍。当看到‘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趋于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这几句话时,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绞’了,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从我的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划过去。‘重怨’,怎样深重的怨恨哪!我和父亲之间,怎么会到了‘重怨’的地步?我忽然吃惊地发现,父亲在抄写这几句话的时候,字迹竟然是颤抖的!他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我少。哦,父亲,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这样深重的怨恨,至少,我并不怨恨您!我是爱您的,始终是爱您的!我想找父亲好好地谈一次,可是,‘谈’真的有用吗?我的头脑中,忽然出现了阻隔父亲和我的那扇书房的门,我明白了,我的选择,已经永远关闭了父亲和我之间的大门,而且,我可以想象,当我拿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时候,我们父子的心,一定同时在滴着相同的血!

“那一天晚上,我彻夜难眠,而父亲书房的灯光,也亮了一整夜。我听见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到了我的心上。

“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匆匆吃了口饭就离开了家。我不敢面对父亲,没有勇气以一个背叛者的身份面对他。可是,当我走到楼下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窗户,忽然,我看到玻璃后面映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那是父亲的脸。哦,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脸竟如此苍老,苍老的脸上写满疲惫,而那阴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感到充满了怨恨与愤怒!他就用这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盯着一个多年的仇人。这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仍然滴着血的心上。我发出了一声呻吟,连忙逃亡似地离开了那里。可是,我逃开了父亲的目光,却永远也逃不开那目光中的怨恨与谴责!

“我来到了学校,无论在办公室里,还是在讲台上,我都觉得父亲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我。九点钟,我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即使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上,也不会像这个电话给我的打击这样迅捷和猛烈。我跌跌撞撞来到了医院,晚了,父亲……已经去了!”

秦如晋迅速垂下了头,仿佛那可怕的回忆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再次把头埋进了手心里,辗转地摇着头,发出了几句模糊的,惨痛的呻吟:“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一阵古怪的,神经质的颤抖掠过采薇的身体,她的心忽然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疼痛。秦如晋那悲怆的,痛楚的讲述,以难以名状的魅力潜入她的心底。她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秦如晋为什么会醉酒,为什么一直不停地背诵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为什么听到“丧父之痛”会如此痛苦而无奈……采薇不敢想象,这三天三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人竟然把如此巨大的痛苦默默承受了三天之久,他该有怎样坚强的意志?

上晚自习的铃声突然拉响了。秦如晋一下子抬起头来。他的面容已恢复常态,但还带着一种僵硬的痛苦和悲伤。“很奇怪,经过这样一番痛哭和痛述,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可是,”他看了一眼采薇,“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黄昏。”他忽然站起来,拨开菩提树的树枝,大步走了出去,既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问采薇的姓名。

采薇急忙追了出去。等她钻出菩提树,放眼望去的时候,只看见在苍茫的暮色中,一个黑色的背影越走越远,可是,采薇清楚而感动地看到,尽管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痛苦,他的双肩,依然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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