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叶走在街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遇见的大人们都在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只是脸上的笑容总感觉有那么几分诡异。
“早啊，三婶。”“嗯，已经吃过饭了，五叔。”洛叶一头雾水地回应着遇到的每一个人。
“到底哪里不对劲，大家为什么这么热情呢？”洛叶心里嘀咕，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
几个小孩子偷偷瞧着他，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目光里则总有几分……嗯，崇拜？
“嘿，小豆丁！”他朝一个小孩子喊道，想要打听一下。却见那群小屁孩哇哇叫着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些碎草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飞。
“诡异，太诡异了。”他心想。
“难道是裤子的哪个地方破了个洞，还是牙齿上有一片菜叶？”想到这个可能，他左顾右盼眼见没人，偷偷瞅了瞅裤裆，在裤子后面摸了几下，又把手指塞进嘴里抠了抠。
“裤子没破嘛，牙齿上也明明没有菜叶。”洛叶苦恼地揪了揪头发。
这时他视线的余光瞥见了立儿的身影，心里产生某种不妙的预感。
洛叶冲过去，一把揪住立儿，两人像做贼一样躲躲闪闪地跑到一个角落。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洛叶紧紧地盯着立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我……我没干什么呀。”立儿眼睛睁的大大的，不时眨几下，显得茫然又无辜，但洛叶却嗅出几分心虚的味道。
“难道……你把我上次讲的事到处乱说了？”洛叶盯着她不说话，突然问道。
“没有，我没有乱说！”立儿像受到惊吓一样迅速回答。
洛叶松了一口气，却随即听见立儿小声道：“我只是告诉了我阿妈……”
洛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憋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难得的富有哲理的话：“女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立儿连忙辩解道：“我只是……不希望这么伟大的事迹不为人知啊，更何况，我也告诉我阿妈，告诉阿妈不要四处乱说的。”
洛叶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门，大人们当然会想到他所谓的“伟大事迹”是怎么一回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
立儿眼泪汪汪地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传的那么快呀。”
“真笨呐……”洛叶无力地叹气，解释道：“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七婶，那么七婶一定会告诉三婶，三婶当然会跟四姨说，四姨则会告诉全村的人……”
在这样一个平静已久的小村子，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成为大家的谈资，从村子一头传到另一头的时间，绝不会比一阵风更慢。
一时间，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洛叶的冒险。
大人们对此只是抱以善意的取笑，而小孩子们却更乐意去相信那是真实的故事——洛叶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洛叶在村子里出名了。他曾经有过这样的设想，比如说因为捕捉到一只肥硕的兔子，或者捡到一块稀有的矿石，也曾想象大人们的赞许与孩子们的崇拜，但却不会是由于一次失败的冒险和一个随口编造的故事。
他本也可以高高兴兴地跟那群小孩子讲自己编造的冒险经历，听着他们的惊叹，享受他们崇拜的目光——他们不想听老头讲的老掉牙故事了。
可洛叶却闷闷不乐。
他这些天经常听到别人是如何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冒险故事的——立儿当时显然非常完整地向她阿妈复述了这则故事。
不知为什么，每当这时，他总会想到自己在那次冒险里的真实表现——那是多么的狼狈。
在人们口中的故事里，他可以同魔王勇敢战斗，拯救那些困境中的弱者，乃至拯救世界，而故事真实的一面却是，他无法抵御一只消瘦的荒原狼，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这使他陷入苦恼当中。
这天，洛叶走到一块空地边坐下，目光茫然地越过村子低矮的围墙，看着那连绵山丘在视野中起伏。
“洛洛。”旁边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洛叶知道是立儿。
立儿走到洛叶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不要再生气了嘛，是我错了好不好？”
“我没有在生气，只是因为想到一件事而不开心。”洛叶扭头看了看她，低声道。
“你在想什么事？”
“我在想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真实，它们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你想到这些，就会不开心呢？”立儿不解地看着他。
“我讲的故事是瞎编的，没有大魔王，没有被拯救的小女孩，也没有其他被拯救的人，只有一只很瘦很老的荒原狼，而我却连它也打不过。”洛叶低头踢着石头。
“哦，”立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荒原狼也很可怕呀……而且，没有人会怪你呀，大家不是都听得很开心吗。”
“但那终究是假的，不是真的。”洛叶说。
立儿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歪着头想了想，“没有打败过大魔王也没什么啊，反正谁也没见过大魔王……何必总是想着这件事呢，过得开开心心就好了呀。”
“那根本不一样！”洛叶打断了她的话，烦躁地说。
立儿怔怔地看着他，眼圈慢慢变红，然后哭着跑掉了。
……
时间就像风滚草一样，时快时慢，晃晃悠悠地前进，洛叶的“伟大事迹”则继续在村子里被人津津乐道，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后来终于有一件事情多少转移了大家的注意——粮食收获的日子到了。
黑薯的块根饱满而富含淀粉，被村民们一个个从泥土里挖掘出来，切成片，在村中心的空地上晾晒风干，然后堆进仓库。村子的仓库在空荡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充盈起来，连村长老头都捋着胡子说这是一次难得的丰收。
因为食物充足，村子里明显比以前热闹了很多，往常寂静的午后或傍晚，现在都充满了的人声。孩子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恹恹地呆在家里，而是在街道上，或是村中心的空地上快活地玩耍，吵吵嚷嚷，给村子添了不少生气。
莫罗德这段时间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但人们却很少看到他。他通常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才返回村子，又会在黎明到来之前离开，中间只隔了小段空歇，像在履行着某种必要而短暂的仪式——这在村民眼里自然显得有些怪异。
但村子里关于这个外乡人的议论却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新鲜感过去之后，就渐渐平息了，或许是因为他很少露面的原因，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反倒是洛叶的事迹继续在孩子们中间流传，几乎所有孩子都认为他是英雄，除了他自己。
自从上次捅了篓子，洛叶就被老头禁止出村了，哪怕邻近的小河边也不行。因为没地方发呆，洛叶觉得近来总是无聊。村子里的孩子跟他差不多大的只有立儿，她最近在生气，余下的都是小屁孩——他才不肯跟一群小屁孩玩呢。
有意无意地凑近那群吵闹的小孩子，发现他们玩的是“洛叶大战魔王”的游戏，这个游戏倒挺新，很显然是根据近来的某个故事改编的——洛叶的脸迅速变黑了。
不经意地一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莫罗德就站在他旁边不远处，一身褐色的麻布衣服，就像一个普通村民穿的一样。
他正悠闲地看着那群玩游戏的孩子，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看了看黑着脸的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很有趣的故事呢。”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洛叶很沮丧地说，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胡乱划拉。
“终究还是是留下阴影了吗？那种生死一线的困境，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的确是沉重了点。”莫罗德心想。
他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倒是觉得你很勇敢。”
“我一点也不勇敢，连荒原狼都打不过。”洛叶依旧不很开心。
“不是只有战胜对手才能称得上勇敢的，强大不等同于勇敢。”莫罗德看着洛叶说道：“如果你有对抗的勇气，即使面对更强的对手，即使失败，你也依旧勇敢。”他轻轻锤了一下少年的胸口，“勇敢是在这里的。想想啊，当时你是怎么面对那只荒原狼的，你没有退缩不是吗？只有逃避才是懦弱。”
他用手在洛叶肩上拍了拍：“更何况，现在无法战胜的对手，不代表以后也战胜不了，你尚在成长中，不是吗？”
洛叶心情终于好了一些，他尝试着笑了笑，目光转动着，最后停留在莫罗德的腰间。
莫罗德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剑，以前一直是隐藏在他那厚重斗篷之下的，现在则一览无余：很古朴的样式，剑柄包裹着灰色的兽皮，笔直的剑鞘上则刻画着浅浅的朴素纹路，在洛叶眼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你喜欢剑吗？”注意到洛叶的视线，莫罗德轻声问。
“啊？”洛叶一愣神，然后迅速回答，“当然喜欢。”
“能说说理由吗？”莫罗德似乎很感兴趣。
洛叶挠着头想了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最后很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如果有一把剑，就可以很好地使用它。”
“很好地使用手中的剑吗？”莫罗德侧了侧脸，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的语气显得意味深长，“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考虑了一下，他轻声笑了起来：“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我站在原地，只要你能击中我，我就教你剑术，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