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走过了一天的路,从群山的头顶慢慢垂落。半边天染成了疲惫的暗红色,炊烟扭曲着,将山的边缘变得昏暗而模糊,天空有群鸟鸣叫着飞过。
大山怀抱里的小村庄,笼罩在迷蒙的烟气里。每天都是一样的黄昏,山坡上清脆的鞭声喝骂着不肯归圈的牛羊,村里人家埋锅煮饭烧出干涩的草木味,打柴打猎的男人们也从老林里陆续归来,整个村落变得宁静而热闹。
“苏先生,退课啦?那帮小崽子没给你捣蛋吧?”
长相略显粗犷的中年汉子背着一捆干柴,腰上挎着把锃亮的柴刀,刀锋处还沾了少许木屑。大汉大笑着走在卵石遍布的河边小路上,从小路那头悠悠走来一个儒生。
“我记得昨儿那个四狗给你的砚台里掺了醋,哈哈哈,一鼻子酸味吧!”
苏清离微微一振衣衫下摆,把沿路山风吹来的一些烟灰碎末抖开,作为一个极为守礼法的读书人,容不得半点有失自己身份的事发生,衣服上有些脏灰便是失了读书人的身份。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功名在身,只是这个村落里的书塾教习先生而已。
苏清离点点头微笑道:“今朝他们倒是听话,连子曰都能像模像样地吟诵,可教可教。”
大汉噗嗤一下清了清鼻孔,忍笑着说:“那是因为昨晚都被家里好好收拾了一顿。”
苏清离皱着眉头道:“刑罚不可取。”
“先生不是我说你,这就又迂腐了,小孩子不打不成器,这是老祖宗传了千年的铁律,怎么会不可取呢?哦对了,今儿顺子打到一只野猪,给你留了个腿,一会儿就送过来。说起来这小子运气倒当真不错,我砍柴那么多年,野狼遇见过不少,野猪还真没看见过。”
大汉摇摇头,用力吸了口气,闭上眼居然咂了砸嘴,仿佛已经把那油光剔透的猪肉含在了嘴里,他赞叹着:“嗯,我已经闻到了肉香味。”
苏清离看着大汉背上比人还高的柴火,若有所思地低声自语:“闻肉知味,不娱自乐。而我只能闻到木头味。”
大汉自然听不懂先生的感叹,耸耸肩膀,堆得高高的木头抖得有些松散,见青树房屋已成墨块,他告别道:“马上就有肉尝咯,我先走了,晚上一起喝一盅。”
说完便绕过小河,从搭着的木桥往村子深处走去。
苏清离见大汉顺着饭香隐没在白烟里,他抬头看看,山顶就剩一圈扩缩的光晕,青黑色的大幕悄悄降临。
“夜了。”
苏清离轻声感慨,目视远方,背起手迈着方方正正的步子往家里踱去。
穿过村子的小河边上的石坪上有几圈疏落的篱笆,围着两间泥巴糊砖屋子,顶上茅草在风中挥手迎接归人,墙上的腊肉和檐角挂着的风铃相互说着悄悄话。
“我回来了。”
苏清离推开篱笆栅门,篱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皱着眉头道:“这竹子要削一削了。”
“爹,你回来啦。”
少年从屋里走出,脸上带着些许烟灰。
“明语啊,帮你娘烧柴啊,哎,你娘呢?”
苏明语用袖子擦了擦脸蛋,笑着指指河边,说道:“刚刚顺子叔送来一条野猪腿,娘和惜语都在那里收拾呢。”
苏清离抬眼望去,暮色下的河岸洗衣石阶上两个人影正在忙碌。
他摸摸明语的脑袋,说道:“今天读了哪些书?”
明语笑着回答:“刚读礼,有些不懂的地方,想找爹讨教讨教。”
苏清离闻言一挑眉,微笑道:“好,好,学礼了啊,可教可教,晚上焚香论礼。”
“爹,”明语嗫嚅了一会,低声道:“我想进猎队。”
“打柴都会迷路,打猎绝不可能!”
苏清离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显然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读书人怎可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此事休要再提。”
“哦。”
少年的脸上落满了烟灰,连带着眸子都变得黯淡无光。
“去把柴刀和桐油拿来,与我修整篱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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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苏明语静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好像睡着了。事实上他并没有睡着,他只是在放空自己,修养精神,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从窗户侵染进来的灯光熄灭,他才微微抖了抖眼皮,感受到光线暗去,明语知道爹已经熄灯上床。
明语又静静等了一阵,此刻耳朵变得极为灵敏,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是妹妹惜语的稚嫩气息。家里只有两间屋子,爹和娘一间,明语和惜语一间,这么多年便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明语才慢慢掀开被窝,瞅了瞅边上小床,惜语在洒进来的洁净月光下,脸蛋带着恬淡的笑意。
看来这丫头做了个好梦。
明语起身,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像一只猫儿一样弓着背在墙角的杂物堆里掏掏,挪开一个箱子,翻过几块抹布,直到把某块砖头抽出来。他从缝隙里摸索出一本书,伸手掸掸石灰,借着澄净的月光端详了一会儿。
书很厚很古旧,边缘已经起卷角了,看得出被人翻阅过很多次。封面上潦草的墨字像是用夜色写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气息,似乎清凉的月光都被它染上了一层幽暗。
大千世界灵物论,几个大字像是整个世界的秘密一样吸引着明语的目光。
这本书的来历很神奇,七年前的明语在山里迷路,遇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明语和他们在山里待了三天,以为再也走不出去的时候竟然谜一般地回到了村庄。明语一家还招待了那两个奇怪的人,记得明语娘一个劲地感谢两位,明语一直都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迷路,最后还是自己把两个人带出大山,为什么娘要感谢他们。
那个时候明语很委屈,直到老头临走前送给他一本书。
自己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里没藏金银就是藏了万卷书,家里放不下的都堆到村里的书塾去了,有什么书是自己没看过的,还不如送几个元宝实在,刚拿到书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等他看到封面的时候,他知道他想错了。
没有人会把书的封面写得如此潦草,如此难看,如此……夺目。
明语一翻此书,就被里面的内容深深吸引。山外……那是怎样一个新奇的世界,各种异闻奇物都是前未所闻。
明语曾偷偷问过村里几位年轻时去过外面游历的博老,然而书里的几乎全部东西他们居然都不曾听闻。
明语知道自己得到宝贝了,虽然这是自己认为的宝贝,像惜语小丫就不怎么感兴趣,更别说古板的爹了。苏清离不喜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几乎要将这书烧毁,明语好不容易才瞒过爹,只好在夜里偷偷看。
其实以明语过目不忘的奇异天赋,他早已经能将这本书倒背如流,但是读书依旧是读书,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明语才能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家门,拥抱着山外不一样的世界。
明语捧着书,无比地庄重和恭敬,像是捧着什么神圣庄严的物品。他没有出过山,甚至连山里的风景都没有全部看过,他看着书,像是看着世界上最好看的风景。
他点着桌前蜡烛,把窗口苇草帘子放下,端坐桌前静静翻阅。
东木域南方的白马湖心,有七叶连心草生长,叶有七色,能听到心跳声。
南火域西方的无量山某洞中有墨色石,状如人手,满月时指尖会渗出鲜血。
北水域东方的碧水峡生有青鱼,头部呈黑色,眼部呈白色,状若太极双鱼图。
……
苏明语聚精会神地看着,书页沙沙,月色与烛火相伴,此夜静好。
忽然身后有熟悉的清香爬过肩头,一个温柔的影子映在了草帘上,一件大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明语转身,苏惜语迷糊着眼睛站在后面。
明语挠挠头轻声道:“我吵着你了?”
惜语摇摇头,微微笑着,从抽屉里取出把小剪子,俯下身小心地把烛芯挑起来剪短。
火苗一颤,散发出更为明亮更为温柔的光芒,给女孩清稚的面容描上一笔柔和。
明语唇角微扬,起身宠溺地摸摸惜语的头,轻轻对她说道:“谢谢啦,早些歇息,莫受了风寒。”
惜语听话地转回去躺下,明语扶着桌子,掀开帘子一角望向明月。
熟悉的月光如温泉,浸泡着这泛着银光的石坪和渠上镶着银边的庭草。
明语沉默地望了一会儿,他掏出胸前小石镜,说不清材质的玉石上刻着那些明语至今没能理解的划痕,看上去像是镜面的地方,再清亮的月光也只能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十里村的习俗,每个新生儿都会有一件吉祥物陪伴到终老,明语出生的时候便在脖子上戴了这个小石镜。
什么时候才能照出山外的月光啊,明语眼里流露出些许明亮,只是那明亮像月亮边上的星光只有一瞬随即暗淡下去。
他坐回桌前,伴着惜语悠长的呼吸,在烛影缓慢的摩挲下,慢慢地读着那些不可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