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咚——咚——咚——
山中鸡叫唤醒秀峰寺的晨钟,懒云薄雾,初阳温煦,殿堂里传来和尚们的早课声,佛塔宝相庄严,雨后地面青砖微湿,几片初春落叶飘过知客僧的面颊。
苏明语推开木门,伸个懒腰,呼哈一声,打了个大喷嚏,嚷嚷道:“惜语我们用早斋去!”
小丫头抱着两个包袱,摇摇晃晃跨出门槛,石炉焚香青烟弥漫,前院传出上山下山的香客熙攘声。
明语带着惜语在饭堂用过斋饭,顺便捎带走几个花卷,然后向功德殿走去。
高大的佛像流着淡淡的金色,在晨光里注视着远处的尘世,佛殿安静,几个香客手捧长香,虔诚叩拜。
一个老和尚手拂念珠慢慢从后面转出,明语认得,缓步上前见礼:“草门大师,晚辈有礼。”
“阿弥陀佛,苏施主,恭喜施主身体无恙。”
明语点点头笑道:“今朝便要下山去,昨夜麻烦大师了。”
草门笑着摇摇头道:“施主又言重了,出家人行出家事,并无麻烦一说。”
明语很认真地坚持说道:“一粥一饭,皆是佛意,我等当礼佛。”
说罢,明语拉着惜语,跪拜在大佛前,诚心叩拜三次,口中喃喃:“佛前听雨,浮屠当起。”
明语从包袱里取出纸筒封好的银两,郑重放入功德箱里。草门看见,摇摇头微笑不语。
咚——咚——咚——
晨钟再响,明语起身向草门一拜,道:“晚辈这就踏钟,往去处去了。”
草门轻捻念珠,接引出殿,微笑道:“老衲不问来处,施主先答去处,此亦是佛意。佛缘如此。阿弥陀佛。”
-----------------------------------------------------------------------------
晨光笼罩的官道上空气清新湿凉,菜花香与马蹄声带着露珠,三三两两的行人马车踏碎了一地春风。
苏明语背着包袱走在田垅上,几只白色的菜花蝶绕着兄妹俩飞啊飞,碎石路上前面走着几个来自虞城的香客,走着走着便从鸡叫走到了近午。
“苏小哥,你们去城里参加乘风大会,乘风大会还有段时间,要是没去处可以考虑到李叔的铺子里帮帮忙。”
香客里一个比较壮实的汉子,笑呵呵地邀请明语。
边上李铁匠的女儿,约莫和惜语一样的年岁,睁着眼睛,巴巴地望向明语,又瞅了瞅爹爹,怯声问道:“苏哥哥,读书是什么样子的?”
李木舟的眼睛原本很大,但是长在她脸上总是半眯着,像是没睡醒的猫咪,懵懵的很可爱,和她的名字一样极具喜感。李铁匠其实梦想当一个木匠,可是自己精力旺盛,永远无法做出一件不意外损坏的木工,于是就当了一个铁匠,于是更加大力地敲打铁器。
只有在独自一个人喝酒的时候祭奠自己的梦想,并给女儿取了一个木舟的名字。因为第一次做木工的时候,便是把一条小船凿漏了。
明语低头望望李木舟的细眼睛,又望望李铁匠敲她的额头,挠挠头笑道:“和打铁差不多,推推敲敲。”
李铁匠笑着应和道:“对啊,女孩子家家读什么书!”
李木舟闻言,幽怨地看了明语一眼,噘着嘴找惜语玩儿去了。
苏明语苦笑着,对李铁匠说:“多谢李叔了,我会考虑的……”不知道是考虑帮忙一事还是考虑读书一事。
李叔还要说些什么,前边突然传来吵闹声。
越是靠近虞城,行人就越是多,农夫客商熙熙攘攘,扁担挑箱,骡马鸡鸭,竟是渐渐形成长龙。
嘚嘚嘚……整齐雄浑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田畦里油菜花的杆子也随之一震一颤。
明语拿眼望去,猛地抽了一口气。
两杆旗吸引了所有视线。一杆大旗挑着硕大的“虞”字,另一杆则挑着“沈”字。
这些并不算什么,明语不会为旗子抽气。
两队全身盔甲的士卒打马走过,长刀林立,明光霍霍如同秀峰山脚的荆棘。战马嘶鸣着喷着响鼻,一股血腥气蓬发而出,行人纷纷避让。
士卒都是沉默着,传染了整个天空都是沉默着。
这些也算不了什么,明语也不会为军士抽气。
只是他们拖着一辆板车,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人头,血迹枯褐斑驳,在阳光蒸腾的水汽里显得萧索骇人。
这是杀了多少人来游行啊,明语摇摇头,连忙遮住惜语眼睛道:“不好看不好看,大好头颅一堆红薯。”
前边传来低低议论声,明语好奇,凑起耳朵听,最后才明白沈家因为大小姐被截杀一事震怒,请动虞城军一夜剿杀虞城外围几伙山贼以震宵小。
看着这故作声势的游行,明语心觉好笑。借着这一路上香客们所议论虞城局势,明语大略分析出一些原委。
三叔为壮威势没留活口却是可怜了这一帮山贼,那个人的逃走使得没有证据证明是谢家所为,城主府没有动作,同样有人在虞城军中当值的沈家和谢家自然没有办法直接撕破脸皮。沈家自然不能默默吞下这口气,便是要在雨夜杀人给谢家看。
虞城军拉着人头慢慢远去,行人们踮脚远眺,热闹总是看不够的,自古到今自村到城都是如此。
-----------------------------------------------------------------------------
太阳已经移到头顶,明语的肚子开始咕咕抗议。路途疲乏,昏昏沉沉,他低着头闭着眼沿着官道下意识向前走,然后惜语拉了拉他的衣角。
明语抬头睁开眼的时候轻轻哇了一声。虽然平时熟读君子不改颜,但毕竟少年心性,遇到壮观景色还是矜持不住。
眼前赫然是一座极为雄伟的城池,横亘在视野两端,不见边际。极高的城墙泛着青灰色,有一只苍鹰盘旋在古朴的城垛上。
正午阳光照耀在城门牌上绽放些许夺目,大大的虞字道尽千年风霜,几许裂痕蔓延出这座城池的沧桑历史。
随着队伍走进城墙的阴影,隐隐约约听得城里的喧闹,明语自嘲一笑,乡下小子永远不会懂城池是什么。
守城士卒一一检查入城人的包裹,明语兄妹只剩两个包袱,很快很轻易地通过了城门洞,把朱红大门以及上面镶满的铜钉抛在了后头。
城外一片天,城内一片天,扑面而来的繁华一下子把两兄妹十里村的气息淹没。
长街道道,行人熙攘,两边尽是小摊小贩,酒旗立牌比比皆是,午时的香气愈加使明语的肚子叫得响亮。
与李家道别后,兄妹俩慢慢融入这个城中繁华。
明语探头探脑张大嘴巴欣赏着一家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食肆,惜语则盯着满街打扮与村中风格完全不同的虞城少女少妇。初春秀峰山青笋的清香,清水河时鲜鱼虾的醉人,混着少女玉面藕臂清新脂粉味,冲散俩兄妹的好奇底线。
陈记食酒,兄妹俩坐在桌边,看着钉在墙上的木牌,满脸疑惑加憧憬。
“三月初七,今日竹笋七折,胡茄八折,牛肉八折,绍酒九折。”
明语轻声念叨,然后展颜一笑呼唤伙计道:“小二,那就来两份竹笋胡茄牛肉面。”
惜语闻言连忙摇头,伸手比比划划。
“你是说太贵?”明语笑着摆摆手,“第一次入城,总要作些纪念,要不要加一点绍酒尝尝?”
惜语气急,白了明语一眼,不再看他。
“小二,再加一份醋泡青菜头。”
明语笑着摸摸小丫头脑袋,又是点了一份,使得小丫头扭来扭去发表小情绪。
“来咯,客官,两碗竹笋胡茄牛肉面,一碟醋泡青菜头。”
伙计把面食端上桌子,腾腾热气隐没了食客们的脸,铺子外传来杂耍敲锣打鼓声。
“我越来越喜欢这座城了。”
明语微笑着动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