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青黑，流云像初春翻卷在十里山的柳絮，被那弯玉石般温润的月牙串在一起。草枝上渐渐凝结的露珠里，蕴藏着深远夜色里一点点的荧荧星光。濛濛的雾气慢慢笼罩了火堆的余烬，虫子和青蛙依旧演奏着夜曲，整个林子变得非常安谧。
马车的窗帘缝隙里透出点微弱的火光，宽大的车厢就像一只笼着火的灯笼，不求照亮这黑色的夜，只求照亮眼前的书页。
车厢里一道帘子隔绝了烛火与长椅，桌边坐着哥哥，椅上躺着妹妹。
苏明语安安静静地翻动那本灵物论，蘑菇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书页被翻过来翻过去。明语的手指一直很灵活地交错，直到他看到某页某段某图。
邪眸菇，一种伞帽上生眼睛的蘑菇灵物，成年可生九眼，非常稀少，只能生长于百年以上的木质上，将木灵气吸收尽便会自行脱落，会移动寻找寄主。通过邪眸菇便可以鉴定木头的品质和年份。可以沟通邪眸菇，通过它的眼睛来观察视野。成年邪眸菇可以将毒性激发，它的毒理可以致目标迟缓，死亡。可以通过提炼邪眸菇的毒来辅助修炼某些毒属性功法。
明语仔细看完这些介绍，又瞻仰了那张绘图，感叹一声，果然是一种神奇的灵物，暗叹自己命大，差点被毒死在树林里，两只眼睛，看来这是个蘑菇宝宝了。
明语扭头看着桌上蘑菇的眼睛，这怎么是邪眸呢？蘑菇的眼睛扑闪扑闪，要是装上长长的睫毛，恐怕比那位娇蛮的沈家大小姐的眼睛可爱程度不遑多让。
明语这么想着就忽然想起了沈金清和那顿悲惨的火锅。自从沈金清到来以后，明语再也没能碰鲜美的鸡汤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小姐挺着微微凸出的小肚子，让沈家两子弟背过溪去。沈金清一个人，吃掉了野鸡，剩下的鱼虾和成堆的青蛙，甚至喝光了王仪的那坛酒，在明语可以杀人的目光里笑嘻嘻地醉倒。
想到火锅，肚子便应景地叫唤起来。明语苦笑，从抽屉里取出些干粮，想了想，掰下一小块递给蘑菇。
见蘑菇只是在端详干粮，明语恍然：“我想起来了，你没有手。”
明语正要收回手时一怔，他看见蘑菇从桌上跳了起来，像村里小孩玩耍的猪脬一样，稳稳地落在手里的面饼上。然后蘑菇居然翻了翻白眼，自行跌落在桌上，眼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这种神色不陌生，村里小黄对那些流着口水盯着她看的小子们就露出过，好像叫做鄙视……
嗯，好像这蘑菇只吃百年生的木头。好嘛，很有品位，生活很滋润，明语感慨万分。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芯子露得太长了，垂下来不少，烛火变得昏暗起来。
夜深了。
明语吹灭烛火，伸手把窗帘子拉开，让那些月光星光和东风进到车厢里。那方斜斜的小小的夜色里，没有明亮的月牙，有的只是无数的淡淡光点和微凉的气息。也许那是夜的眼睛和呼吸。
淡淡的云像轻纱，漫天星辰聚集的光亮成为一条条垂落的丝线，从明语的散发间，衣衫里，慢慢渗进去，从他张大的眼睛里漫出来。明语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透体而出，从狭小的车窗跳脱，看到了树林的夜晚。
满地的枯叶开始升起，树林舞动自己的枝桠，把满树的叶子抖落下来，漫天都是飞舞的叶子，在月光的洗涤下变得荧光润润，像雕出的翡翠。星光的丝线穿过那叶片间的缝隙，引导明语慢慢飞向深邃的夜空。
树叶在他身边盘旋，溪水尽数蒸腾成了迷蒙的雾气掩盖了那片树林，它们托着明语向很高很高的夜空飞去。随着明语越来越接近天穹，他看见星星们看似毫无规则地洒落在苍天这个大棋盘上，其实是隐约组成一个极大极为璀璨的漩涡。闪闪灭灭明明暗暗的光辉从漩涡中弥漫出来，光线交织成淡淡的雾气，牵扯着明语向大漩涡飞去。
明语此刻的感觉很奇妙，他的大脑思维仿佛被抽离，无法思考无法记忆，好像在别人的记忆里快速穿行，看过很多东西却记不下来。他感受到漩涡里有很亲近的气息，心底有很温和的召唤，一切都在指引着他进到漩涡里。
在这里，明语失去了思考，凭着本能渴望那些星光，就像小兽渴望太阳或者母兽给予的温暖一般。
最后，明语飞入了蓝紫色的晶莹漩涡，一切又变得安静宁谧。
-----------------------------------------------------------------------------
周围都是沉浮的星星，渺远又空旷，一缕缕星光划过眼帘，看上去是那么贴近脸颊，伸手却怎么也捉不住。星星在无尽的虚空里点着自己的灯，黑夜在无尽的灯火里欣赏自己的影子。一切都是寂静无声，一切又是热闹沸腾。
明语漂浮在哪里，仿佛失去了全部重量，星光不断润洗，他的脸颊他的四肢都晶莹一片，宛如最好的玉石。君子如玉，触手生温。明语自然不能算君子，但在此时此刻的星光照拂下，触手也许会有那种淡淡的温和。
周边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游荡，有遥远的星星迸发出火焰，也有星星被寒气包裹而冰封，但这些都没有进入明语的眼睛。
明语的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他面对的是一面青濛濛的铜镜，一面悬浮在星空里的铜镜。明语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星星和黑夜还会有面铜镜，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偏偏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从镜子里看到濛濛的雾气，和浮在雾气里的自己。镜子里没有背后的星空，只有模模糊糊的自己。
明语突然很想笑一下，但是不可能，因为嘴角是僵硬的，他无法控制也无法思考，只能看着镜子看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动了起来，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镜里的明语深深地看了镜外的明语一眼，然后极为缓慢地转过身去，极为缓慢地走进背后的雾气里。
明语看着那个服饰一样的自己慢慢消失，忽然有种莫名的悸动从心底窜出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苏明语，才是有个叫惜语的妹妹读过论语国礼很多圣贤书的苏明语。他不知道，就像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想笑。
又不知过了多久，镜子里的雾气开始消散，露出昏暗的天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压成浩大一片的铅块，那是云的坟墓。
在云墓里，有很多人呼号着，吼叫着，到处乱冲乱撞，像一群毁掉了窝棚的牲畜。人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会忘记自己是个人，远古时期造物主赐予的和其他野兽相同的血液开始沸腾，一切一切的仁义礼仪智慧全部碾碎成凄厉的惊惶。
那些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人，在云间，都是修行者，而且能够在那么高的罡风下长时间遁光飞行，至少有化神的境界。这些明语在灵物论里有所了解。
他们在逃跑，在呐喊，在厮杀。乱七八糟的法宝道术，像夜幕里的繁星，不断闪烁。这种纷乱一直延续到云的墓碑倒下，所有的厚厚的云开始凝结。一个硕大的漩涡出现在天穹，缓缓旋转，就像明语刚刚经历的漩涡一样。只是镜子里的漩涡是云组成的。
修士们开始不自主地向漩涡飞去，明语可以清晰地看到，模糊的镜子里那一张张狰狞恐惧的脸面，甚至听到有凄惨的悲鸣从镜面里穿透。
漩涡带着所有的人慢慢缩小，消散，露出平静光滑的天幕，青灰色，碧绿而澄澈，像一面镜子。也许本来这苍天就是一面镜子，那里没有了云。
然后明语看到，死寂一片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影，一个模糊的人影，抬头望着苍穹。明语心底的那种奇怪悸动又强烈起来了，他很想看清楚那个人影。
于是他看清楚了，那个人赫然就是自己，镜子里的自己。
天空碎裂了，像一面碎裂的镜子。
镜子碎裂了，像一方碎裂的天空。
明语眼前的一切都碎裂了，幽深亘古永恒的黑暗重新主宰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