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车厢里忽然点起了两粒星光，那是明语睁开的眼睛，反射出微微的亮色来。
明语醒过来了，眼前还是那方小小的斜斜的星空，青黑色的幕布镶满了宝石。
原来是一个梦，明语躺在软椅上，望向那些星星，有些疲惫。其实，那些星星和平时在夜里读书时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星空是同一片，看的人也是同一个。
夜晚的风掀起窗帘，带着一些纤细的尘埃盖在明语的脸颊上。明语伸手掸去，感受到一丝碎碎的燥热，这个他不陌生。那是火焰的味道，烧焦的木头就会发出这种灰烬气息。火堆是熄灭了的，这些焦灰是新鲜的，那么只能是某处有大火……
明语起身，钻出车厢，看见站在溪岸的王仪。
溪的彼岸是密密的丛林，如今闪烁着耀眼的火光，一阵阵热气顺着东风把还在散发暗红光纹的焦灰带过小溪。溪水流动，浅浅映着金黄的波纹，一如黄昏时的暮光。
王仪背对着明语，仿佛知道他就在背后，他喃喃道：“不平静的夜啊。看看吧，也许今夜你就知道什么是武了。”
那里有呐喊声，惨叫声，更多的是金铁交击声，像村子里金铁匠的工坊，也像陈屠户的猪肉铺。林间的晚风不再是轻抚情人发间的手，而是草原上猛虎指爪尖的铁锈和牙缝里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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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燃起的火呛着了沈家大小姐，她咳嗽着，握着小巧的秀剑像风中的弱草。沈金清刚从绍城回来，绍城有个云池武馆。
因为她的回归，家族里派出一支商队，一支全部由沈家弟子组成的商队。沈金清喜欢火锅，更喜欢自由。她说她武功盖世家世显赫，没有人能图谋没有人敢不轨，根本不需要什么保护。然而她不会想到，自己回虞城的路上会真的遇袭，而且还是百年一遇的袭。
盗贼并不像盗贼。
他们都有着至少炼体三层的实力，几乎可以和虞城士卒相匹敌。他们有着长弓，连弩，甚至有火油弹，这些都应该是城邦军队配备的东西。他们没有看商队押送的货物一眼，从进攻开始一直着力于砍杀沈家人。他们，也许就是虞城士卒。
这种种迹象便让沈佳尧心寒。大小姐的行踪终归泄露了出去，沈家已经不是纯粹的沈家了。更重要的是，似乎虞城不想让沈家继续存在。他很忧虑，忧虑老爷，忧虑城里本家的情况。
在沈佳尧很忧虑的时候，沈佳舜也很忧虑。不过他忧虑的是大小姐能否活下去……在自己死之后。
最开始的箭雨和火油弹袭击已经过去，隐隐绰绰的火光里数十个身影显露。那些穿着黑色夜行衣的男人们没有蒙面，手里的钢刀闪耀，像狼群一样高速地越过满地的尸首和箭枝，没有蒙面显然确定今夜沈家的这支商队会覆灭，包括他们的大小姐。
沈金清身边的人不多了，但她依然被护在最中央。密林里积了千百年的枯叶涂上了鲜红在烈火中吱吱作响，沈家侍卫斩开过无数头颅的刀锋涂上了鲜红在手掌中吱吱作响。在他们死光之前，沈金清是安全的。
然而毕竟狼群是凶猛残忍的，而且训练有素。沈家侍卫们死光的那一刻到来不会太久。
黑衣人的钢刀劈下侍卫的手臂，旋即自己被洞穿。穿透腰腹的刀尚未拔出，握着刀柄的手无力地垂下，它的主人面色苍白地瞪视自己被剖开的胸骨，慢慢瘫软在地上。刀锋摩擦在颈骨肋骨上，扯出一串串令人牙酸的声音，护甲和衣衫的碎片散落在那些看似快要熄灭，却怎么也不会消散的火上。
每时每刻这枯叶铺就的床上都会有人永远安眠。
沈家的阵势在慢慢后退，往火势席卷的密林外围退去。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支撑不了了，因为沈金清的脸上开始溅上了血。虽然这不是沈金清自己的血，但是说明死亡已经降临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小溪的岸边是石头和黏土，初春夜晚湿气很重，火应该是蔓延不过来，但是血一定会蔓延过来。热烈的红花从林间开到了彼岸，清浅的溪水即将流成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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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金清在云池武馆进修，确实达到了炼体五层。她可以很轻易地用一剑将一条树枝上的桃花全部削落，然而削掉一个人的脑袋却很困难。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搏杀。
沈金清懂得什么是剑法，但是那些人懂得什么是杀人。
云池剑法是云池的镇馆武技之一，无可挑剔，至少在这些人看来无可挑剔。她提气，挥手，出剑，和同门较技时一样。
剑起剑落，像一颗石头从云端落到水池，云痕一线，波纹千层。
这是武者的算法，那些人挥出的刀需要顾忌这柄小巧的秀气的剑的轨迹，便只能堪堪划过大小姐的衣侧。这些沈金清曾在同门较技里多次体会。
然而那些人不是同门，他们是狼群。野狼从来不会顾忌自己的伤，只在意对手的伤。
黑衣人并没有躲避，直直伸出手，把刀向沈金清胸前劈过去。秀剑刺入了黑衣人的腰腹，野狼的眸子里闪动着不会熄灭的火光。他的同伴将刀递出，格开了沈佳尧和沈佳舜的救护，给黑衣人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
沈金清没法避开，因为对方没有避开，还因为她是女孩，有着高耸的胸脯。
这个时候，沈金清突然想起在族中先生那里读书时学到的一句话，胸中有沟壑。她突然觉得非常好笑，那把刀终究没有伤到她。它实在劈得太正了，顺着女孩的沟壑划过。
沈金清微微皱眉，她认为这是一种变相的调戏，从她出生起就从来没人敢这么做。她生气了，于是往剑中灌输真气，一抖秀剑，黑衣人便像落了石子的水面般颤抖起来，然后被震飞出去。
对于自己第一次杀人，沈金清没有什么所谓愧疚恶心惊惶，毕竟不杀人就被杀，这很容易选择。她只是有点不习惯。
不过马上会习惯的，因为有很多人需要去杀。
看着趴在远处的尸体，沈金清勉强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给身边的族人看的，用来证明自己确实是合格的沈家大小姐，在火锅面前是，在刀剑面前依然是。这或许能带来些鼓舞作用，现在的沈家阵营确实需要士气。
可是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是女孩。她胸前的衣衫被那把刀破开，像两片幌子垂落下来，雪白的沟壑便是隐隐约约地透露着春光。
沈金清是读过礼的，所以她失去了大部分战斗力。她需要用手遮掩，而且在这种生死战里，那两团肉实在跳脱得太活跃，这很难受。
沈佳尧没有注意到大小姐现在陷入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他摸出了一个油纸筒子，在侍卫的保护下，用火折子点燃，然后扔到天上。
于是天上多了一个月亮，一道极为明亮的火光在天穹散开，千里火传信，江湖救急。
在这两种不同的月光照耀下，沈家侍卫似乎恢复了士气，陡然爆发出强烈的战意，他们开始进行保守的防御性缠斗，能拖多久是多久。沈金清脸上羞恼的红晕似乎也被月光微微洗去了些。
然而战斗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舒缓，黑衣人却是像被月光点燃了身体，疯狂地进攻，试图以命换命，在最短时间解决一切。
血流得太多，水面的雾气都已经蒙上了淡红的腥气，人们的眼睛也蒙上了淡红的翳。
光线明明暗暗地照亮小溪滩涂，一泓一泓的鲜血喷洒在土壤石砾上，月光耕耘着这浇灌得渐渐丰腴的土地，想来来年将开出最艳丽最鲜红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