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一下。”
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又是跟踪狂。“我呢,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UFO,对于雷尔教所说的人体克隆也毫无兴趣。英语书已经买了《史诗》和《浮屠》两本,残疾人协会的牙刷和袜子也买了五套。道教什么的我更不关心了,我们家可是供奉着祖上神灵的。”我头也没抬便机械地答道。
“这次绝对与以往不同!这世界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您可得叫上家人一起去见证。”
“那告诉我具体时间,到了那时候我会叫上他们的。”
却只听那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这大概宣告着我固若金汤的防守墙迫使他败下阵来。他默默地站起身来走远,难道不是跟踪狂?
正纳闷却见一只大手覆上了我打开着的书。
“李秀厦,你好歹也看我一眼吧?”
“哦,怎么了?”
眼前出现一个抹着发膏的大背头。连在梦里都不肯放过我的黄道圭正顶着一张有点烦躁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不跑到这来都见不到你。怎么又把手机关了?”
“哦?又关了?”我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挨千刀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关机了,“真奇怪,怎么成这样了?”
“没电了?”
这才想起自己只不过是顺手把手机揣进兜里就带走了,一次电都没充过。黄道圭换上一副绝望的表情,说:“大小姐,真是拿你没办法。”
“谁还没有忘点事情的时候。”
“总不至于连给每天随身携带的手机充电都记不得吧?本事真够大的,还没忘了要吃饭、呼吸这些琐碎小事,也怪难为你了。”
我又没有做别人的小三,也没有密谋着占领全世界,更不是卖国贼,凭什么任他如此嘲讽愚弄?
“知道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手机的确是得充电,它也知道饿,以后把它喂得饱饱的总行了吧?倒是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他却只是随手拎起我放在长凳上的包,又“啪”的一声把我的书合上,说:“一起吃个饭吧。”
“我才不要。”干吗总把我说得像是整天吃不上饭的叫花子一样?
“为什么不?上次不是吃得挺好的。”
“这位先生,我实在是不知道我凭什么要和你一起吃饭呢?”
“你还欠着我的呢。一碗清麴酱和一碟菜包肉,你忘了?”
“嗬,生怕我不还给你,这才四天就坐不住了,大老远的跑来学校?”
“是我应得的就一分都不能少。”
“瞧瞧你这样子,可真是黑心的土债主。”
黄道圭又叹了口气。威胁也恶狠狠地威胁过了,还想怎么样?
“可不能这样跟我这公正无私的金融顾问说话,小心我真给你放高利贷。”
“谁怕?反正我不去。”
“我肚子饿,想让你请我吃顿饭怎么了?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我放下手头一切事立马就赶了过来,现在你救救快被饿死的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样说来倒也不无道理,可我还是不打算妥协。
“那也不行。我就是不想和你一起吃饭。”
“凭什么?”
“吃几次饭,万一擦出了火花可怎么办?总是见面还一起吃饭的话,我怕会忘记咱俩是死对头。”
“我倒觉得那样更好。”
“瞧瞧,原形毕露了吧。”我嘲笑他。连黄道圭也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一起吃饭的话,就好像是谈判前的幕后操纵,我们能亲近一点,你也就能知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了。说不准你还会有点想把房子卖给我。”
“黄道圭先生。”
“怎么了?啊,别这么深沉地叫我,秀厦小姐就只是叫一声我的名字,都会让我这种纯情少男心跳不已呢。”
好家伙,这下连玩笑都开上了?大概是自从帮了我一把之后就觉得有资本跟我顶撞了吧。我哆哆嗦嗦地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砸在那张虚情假意的脸上。连我这个和平主义者都要被他折磨成暴力分子了,这黄屎圭还真不愧是我的死对头。
“都说我不想了,干吗还总这样?还真没看出来你有这么顽固。”
“谁说的,我这张脸长得就挺顽固。”
我立马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瞪着他。乌黑的大背头,棱角分明的下巴,连嘴唇都很犟。看起来死固执,显得人有些抠门,好像用针刺一下都挤不出一滴血似的。
确实长得很顽固,我承认。
“别说还真是。”
“所以说你拗不过我的。走吧,去吃饭。今天就先就近吃一口吧。”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我身不由己只好被他一路拽到了停车场。
“不是一心想着清麴酱呢?怎么突然又说就近吃?”我问道。
他心灰意冷地点了下头,说:“我当然想再去一次那里。上次把见面的时候去了清麴酱店的事情跟我母亲一说,她照着我两肋就来了个二段横踢,说男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得展现出帅气的一面,得培养3M。
“3M?那是什么?”
“金钱,风度,情调。”
啊哈,我真是又长了见识。人的潜力还真是大。这黄屎圭先生的嘴里居然能吐出“金钱,风度,情调”这么深奥的词。
“那么去喝比清麴酱贵一千块的大酱汤吧,这样我才能承认你是有钱人。”
“没问题。”
“然后要是说一起去看展览会的话不是就能表现礼仪和情调了吗?”他坐进驾驶席,发动了车。
“哦,展览会?”这真是超乎我想象的高水准。这黄屎圭的脑袋里怎么会冒出这种东西,谁教他的?
“市立美术馆给了我两张毕加索画展的邀请函。浪费了多可惜,又不能换成钱。花钱买的票凭什么不能退钱?真是没天理。”
我就知道这高利贷债主得说这话。抱怨为什么不能把邀请函换成钱的人还真是头一次见,我在心里早默默地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其实经常去看展览。
“哦,是吗?”
“小的时候梦想当画家来着。”他一边把车开出学校一边念叨,“后来长大之后又想学建筑了。”
这黄屎圭的潜力真是够大。不仅沉迷于浪漫的美术还梦想当建筑师?果然人不可貌相。
“初中的时候去了趟巴塞罗那,在那里高迪的作品让我感到十分震撼。看着至今还在建的圣家族大教堂,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上去亲自雕琢。知道有日本建筑师参与了这个大教堂的建设吧?”
“听说了。”
“但是一个韩国建筑师都没有。一个伟大的人类文化遗产正在筑造却没有一个国人参与其中,这难道不让人上火吗?那时候我真的特别想努力奋斗后在建筑界发光发热。”
“那你上大学的时候干吗不报建筑系?”
“还不是因为我祖父的黑胶鞋。”
“哦?”怎么又扯到偷了我家牛的黄屎圭的祖父黄民福了?
“知道祖父他撵着你家的牛逃到汉城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怎么会知道?”
“祖父他在美军部队周围闲逛着卖了一阵二手货,后来又回收废轮胎,开起了黑胶鞋厂,这下可赚了大钱。”
“回收废轮胎做黑胶鞋?哇,真是好个主意,如假包换的环境友好型企业。”
“可不是吗?这方法好得不得了。随后我就用这些钱开始放放高利贷,又趁着政治风暴收了工厂……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爬上来才有了现在的集团。”
“真是了不起。人类的力量可真大。需要掌声吗?”
他却像没听见我的嘲笑般,又自顾自地嘟囔起来:“但是他老人家到现在还在家里穿黑胶鞋呢。”
“哦,为什么?”
“忘不了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呗。倾注了祖父全部心血的事业,哥哥们都选择了走自己想要走的路,总不能连我也扔下老人家的血汗成果不管不顾吧?所以这才去学的经济。”
我有点感动了,低声嘟囔道:“还挺善良,算是个孝子。”
“是吧,我也觉得是。”
自卖自夸到这种份儿上也真是不一般,亏我还被他感动了。
“秀厦小姐,我呢,一直想在老爷子去世之前把华安堂作为一份大礼送给他。在华安堂终老是老人家毕生的心愿,为了在他离开这人世间之前帮他实现这愿望,把老家的房子卖给我吧?”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亏我还夸他潜力无限,又被他感动得涕流满面,真是瞎了眼。
我们去看了毕加索画展,又吃了大酱汤套餐和辣炒八爪鱼。我们的饮食喜好太相似了,这反而让我渐渐感到了不安。这可不是小事,我的熟人中也有像毓村姐姐这样一起吃了几顿饭就互相产生了好感甚至连婚都结了的人。所以我以后决不会再和他吃一顿饭。
“吃饱了?”
黄道圭看着我这个把辣炒八爪鱼的菜汤一滴不剩地倒进米饭里拌着,吃完后嘴巴咧上天的吃货,眼里满是嘲弄。
“我说,你也没少吃吧,嘴上的米粒都没擦干净还好意思嫌我吃得多?”
“谁嘲笑你了?我这不是头一回见到和男人一起吃饭还吃两大碗拌饭的女人嘛。”他说着伸出舌头舔掉了嘴边的饭粒。
不知羞耻的家伙。
“我还是第一次见约会的时候嘴巴上还带着米粒的男人呢。”
“你也承认我们是在约会了?”
我花了三秒钟整理了一下状况。追着我让把房子卖给他的男人为了拿住我,请我吃了一顿饭,要是连这都算得上是约会岂不是太寒碜了?我也是有无数浪漫幻想的女人,怎么会愿意想跟这种黑发、大背头、奔四十的男人约会?
“当然不是在约会。”
“秀厦小姐,我也是会在约会中尊重女人的男人。”
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劲。莫名其妙地又被黄道圭嘲笑了,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难道不是女人?
“听你这么一说还挺上火,原来你一直就没把我当女人看?”
“那你把我当成男人看了吗?”
“当然没有。你就是黄道圭而已。”
“这不扯平了。比起女人来,你对我来说不过是瑞山大小姐李秀厦。”
“这么说咱俩都是无性别的单细胞生物了?”
“还真没准。不过你也别不是滋味,给自己找到个同类是多幸运的事,不是吗?”
话音刚落他便先起了身。我没动身,拿起锅巴水一边漱口一边琢磨着他的话。我们俩都是单细胞动物,又或许不过是同病相怜而已?
看见他掏出现金结了账,我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个,黄道圭先生,你为什么从不刷卡结账?”
“我没办卡。”
“哦,为什么?”都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不随身带张信用卡的白领?
“刷卡多烦。又不是什么干巴巴的老头儿,整天嚷嚷着叫人给挠痒似的。真烦人。”
把信用卡比喻成老人的痒痒挠的人还真是稀奇,可我却笑不出来。大概是因为想到了每次见面都总是刷卡的曦源了吧。
“我家老爷子绝对不允许我用信用卡,说年纪轻轻就开始欠着债乱花钱可不行。”
“倒挺有道理。”
“不过我也考虑过是否该办一张卡。”
“为什么?你的消费习惯不挺好。”
“信用卡比现金帅嘛。风度,情调!现金确实一点情调都没有。”说着他便伸手从收银台上拿了一块薄荷糖递给我。
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薄荷糖?这下我有点窃喜了。反正饭馆的薄荷糖又不是我花钱买的:“黄道圭先生也吃一块吧。”我善心大发地说。
“哦。”他张开了嘴,我便剥开一块糖塞了进去。
又各自喝了一杯饭馆免费提供的自助咖啡之后,我们便向停车场走去。嘴里的薄荷糖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沁人心脾。
“柄泰爷爷最喜欢锅巴糖了。”
“我家老爷子也是。”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原来是他把薄荷糖咬碎了。如此硬的糖都能嚼着吃,看起来牙口不错。
“我每次回瑞山的时候,都会买上一大兜子锅巴糖带回去。”
“秀厦小姐可真是善良又孝敬。”他夸赞道。
我却想起李鹤奶奶藏在立柜里的两袋糖,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把这些糖一下都给了柄泰爷爷,他十天半个月之内就只顾着吃锅巴糖了,李鹤奶奶对此很反感。所以她把这些糖藏进立柜,柄泰爷爷听话的时候就给他一块。不过他最近好像都吃不到什么糖了,变得闷闷不乐。”
“为什么?”
我又深叹了一口气,用嘲讽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给淳朴的农村老人带来伤害的罪人:“还不是因为你,黄道圭先生。”
“我?我为什么是我?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
果不其然,他嗖地一下跳了起来。
这人难道连蝴蝶效应都不懂?大概是还不知道自己曾经无意中做错的小事所导致的后果现在对于瑞山老宅来说简直是狂风暴雨吧。
“上次黄道圭先生回瑞山的时候,莫名其妙的非得让柄泰爷爷给你介绍介绍吉祥茶馆,还说要去柏夏乡,一直缠着他。结果爷爷在那里出了轨,李鹤奶奶都要气死了,怎么可能还把糖给出了轨的老伴吃?”
“我的天,你是说柄泰爷爷和茶馆小姐有一腿?”他十分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像吞了个鸡蛋般,“哇,柄泰爷爷真比我想象中血气方刚得多,过瘾!话说回来,茶馆小姐本来就漂亮,丰乳肥臀,那天又刚好穿了大红色短裙,老爷子哪禁得住这样的诱惑。不过再怎么说也是,都一把年纪了……唉,还真是挺纠结。”
“谁让你非得要带他去?多朴实的老人家,你干吗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这责任你付得起吗?”
“这也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准哪天就要上西天的老头,晚年还能享享福不是挺好的吗?再说了,托这茶馆小姐的福,柄泰爷爷反而老当益壮,延年益寿了不也是好事?”
“男人真是……”
“行了行了,去仁寺洞喝杯米酒怎么样?”
我看了看表,八点半。我本是规规矩矩活着的人,和黄道圭在一起就变成了不良少女。我往家里打了电话,说今晚将迟些回家,转过身却见他双眉颦蹙。
“为何如此局促不安?家人不同意吗,让你早点回家?”
“不是的,说让我好好玩。晚上九点还未归家,大人们当然会担心。”
“秀厦小姐,首尔的九点还是大白天呢。”
“九点在我们家已经是门禁时间了。”
“了不起。秀厦小姐可真是个宝。若我也有个像你一般善良美丽又傻呵呵的女儿,我当然也会担心。天一黑就得提心吊胆,生怕遇上坏人。”
“夸我善良美丽倒是不错,但凭什么说我傻呵呵?”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句嘴,他却扑哧一声笑了。
“误入传销网向我求救的人是秀厦小姐,把手机掉进马桶的不也是你吗?真是的。”
“你都说了它是防水的!”
“唉,行了,算我的错。不过秀厦小姐作何打算?是我直接把你送回去还是喝一杯再走?”
他并没有执意留我到很晚,这又让我对黄道圭的看法有了改观,原来他比我想象中要有礼貌得多。无论财力和情调如何,他至少是极懂礼仪的。我一边向停车场走去,一边听他解释。
“如果一个人感到不便,这种情绪便会影响到其他人。我并不愿看到秀厦小姐因为我而被大人们训斥,所以就直接回家吧。”
“没关系,就再玩半个小时吧。另外,黄道圭先生一直要求我卖房子的事已经让我很是不便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卖房子和夜不归宿根本就是两回事。”
“说得倒挺好听。走吧,米酒我来请客。”
“我就是因为秀厦小姐不是爱占便宜的人才喜欢的。”
“不用你喜欢。喜欢我的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
“上次见到的那个长头发小子?”语气有些蛮横。
我有些惊慌地看向黄道圭。他转过身去打开车门,以至于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看来这男人的记忆力足够好,居然还记得只是短暂见过一面的曦源。果然是出众的外貌才能吸引眼球,像我这样没什么特点又傻呵呵的人,大概过个千百年都没人会注意到吧。这姜曦源还真是自体发光,无论在哪里出现,都立刻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哦,曦源?没错。”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是俊荣的朋友,也在韩国大学的法律系读书。听说正在准备参加考试。”
“看起来不怎么正经,居然是考生?”
“人不可貌相吧?反正他对我有好感,说想和我交往,我也有些动心了。”
“秀厦小姐,这么直白的话一定要在别的男人面前说出来吗?是不是想挑衅?”他一边发动车一边追问。
我系好安全带,嘟囔道:“不是说你不算男人吗?说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解解闷,怎么又改口了?”
“那就到此为止,行了吧?哎哟哎哟,这大小姐可真是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到底要我怎么样?让我咬牙忍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