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玥是五月底进的鄂亲王府,她是不得出府的,那日与敏杭撞了个正着后,她之后也甚少去鄂福晋的房里,以免再多生枝节,所以日子就简单平淡到极致,每日呆在房里看书写字,和明月、简嫲嫲说些话,一天就过去了。这样平平淡淡地一日复一日,一转眼,中秋就到了。
按规矩,中秋宫中是要摆宴的,王亲贵族须盛装与宴。琬玥出生以来,因为是二女,从未随辜政庵出席过宫中的盛会,中秋宴就更不必说,轮不上她。往年她倒也不在意,进宫参宴无非就是见些了不得的人物,吃些平常吃不到的东西,这些她都不在意,姐姐婉宁回来胡吹海说的一通炫耀,她也就笑着听听,要说羡慕,倒是一点没有。可今日,她却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参加宫中的中秋宴,因为她真的好想阿玛,好想姐姐婉宁,好想姨娘。她进到鄂亲王府已经三月之多,却得不到外头的一点消息,更不用提辜王府的事情,更是一个字都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若说之前还对羁押这两个字不甚理解,如今她真是明白透了,那种被世间隔绝的感受,被世间遗忘的感受,就是羁押最大的苦。还有苏麻姑姑……她没她的消息,也好久好久了……她想着想着,眼泪就涌了上来,靠在门框上静静地落泪。
正在小庭院里帮简嫲嫲给花松土的明月转过头来,恰好看见琬玥拿帕子拭泪,伺候琬玥这些日子以来,明月经常看见她哭,虽然总是背着自己和奶奶的,但她也见过好多次。格格一哭,她也就难受,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嘴那么拙,怕说错了话帮了倒忙。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站在老槐树底下顶着秋日的阳光傻傻地望着琬玥,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格格不哭,于是就那样呆呆地守着,或者格格哭完了就口渴了,她好马上冲进屋子里给她倒茶。
秋阳的光通透地洒下来,落在明月的脸上,也落在琬玥的泪珠上,琬玥吸吸鼻子,把脸上的泪又擦一擦,心中想,今晚的月亮一定十分大,十分明朗,十分美……只可惜,月圆人不圆。这样想着,泪又要落下来。
却听见院子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这里平常哪里会有人来,不禁有些奇怪,立刻把脸擦干净了,从屋里出来看。
明月已经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跑进来对她喊道:“格格,是福晋来了!”
福晋?琬玥心中一顿,福晋会亲自来她这西厢?忽又一喜——福晋难道是来带她去宫宴的?她心中忐忑起来,挤出笑来迎上鄂福晋。
鄂福晋今日果然是盛装,一身殷红旗袍,旗头上也多加了一只翡翠玉珠步摇,称得人愈发年轻,甚至比过身旁伺候的曼思。见琬玥出来,双手伸开来迎她,将她拉到身边来,两人在槐树下安坐。
鄂福晋一瞧,就知道琬玥是刚刚哭过的,那眼睛肿得像兔子一样,哪怕脸上再笑,也掩不住那落寞孤单。她自然明白她的心情,不然,也不会特地过来看她。她倒是想带着琬玥进宫的,好歹让她见见阿玛姐姐,孩子这么小就和亲人分离,怎么不可怜。可和鄂亲王吵了半宿也没占个上风,最后鄂亲王一句“规矩如此”压过一切,也压得她哑口无言。可她还是心疼琬玥,于是想过来宽宽她的心,陪她说说话。
琬玥却是心思玲珑的,听鄂福晋句句话中都是寒暄关爱,就知道,进宫是没戏了。但她也感激鄂福晋念着自己,反而宽她的心道:“福晋不必在意琬玥,琬玥心中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福晋就安安心心地进宫吧,别在琬玥这儿待久了,耽误了时辰。”
这话说得鄂福晋心里直发酸,这孩子脸上的表情晦暗得跟风雨来临前的天儿一样,却还反过头来宽慰别人,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也不知道辜政庵是怎么想的,养了这么个乖顺女儿,却舍得往外头丢,真是浆糊蒙了心,不知所谓。她叹一口气,拉着琬玥的小手道:“玥儿啊,你也不要太伤心,我若见了你阿玛,一定跟他说你很想他。他若有什么东西捎给你的,我也一定想办法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琬玥本来停住的泪水,听见这些话又刹不住,一颗一颗地滚落了下来。她使劲地点点头,说谢谢福晋。
鄂福晋更难受,不住地给她擦眼泪,一颗心像被这泪水泡软了一样无力。
敏杭这时从外头进来,本来是奉他阿玛之命来催他额娘快走的,见了这场景,不禁有些懵。他长这么大很少和女孩子玩在一块儿,总是阿哥们玩在一堆,打了骂了也没谁哭鼻子,纵使哭了,也不像这样,不似哭,倒像是花瓣上滚下来几滴露珠儿一样。他不禁看得有些入神,催人的事也忘了,只是呆站在院子门口。
倒是曼思一回头望见了他,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嗫喏着说了句阿玛催您快走,就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鄂福晋这才起了身,一面拭泪一面叫琬玥不必送了,由曼思等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及至上了马车,鄂福晋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当着鄂亲王的面也哭个不停。鄂亲王是个粗心粗意的大男人,见福晋这样不禁有些烦,敛眉道:“大过节的,你总哭什么?叫下人见了成什么样子。”
这不说不打紧,一说鄂福晋连着昨晚的气也一同起来了,赌气道:“我可没有王爷那么狠的心,禁着一个九岁的孩子在家里头,自己还能安安心心地进宫参宴!”
鄂亲王瞥一眼还在擦泪的福晋,道:“这都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也不是她一个人这样。立朝以来,多少王府的儿女们羁押被禁,你见哪个可以随意出府了的?若是随意出得的,还叫什么羁押?况且年纪小的也不是她一个,当年多王府上的小阿哥,不也是9岁就送到了蔺王府吗,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就是你心肠软,我让她住西厢房,你说使不得,非把屋子给她整得跟敏杭的差不多精致,这也算了,我让次等的下人伺候她,你也说使不得,非还给她外屋也配了三四个使唤的,你说你这么一弄,她哪里像是来做质子的,简直是你招来的童养媳嘛!你还不满意,还要带她进宫,真是胡闹!”
敏杭听见童养媳三个字,忽然有些不自在,把脸扭向窗外,鄂福晋却来了兴头,也不哭了,拽着鄂亲王道:“我不也就是看那个孩子可怜,年纪小小的就跟家人分开了,哪里还能让她受那些苦!不过,你方才说的倒是个好主意!”
鄂亲王挑挑眉,他可不记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好主意。
鄂福晋笑眯了眼,道:“把琬玥当成童养媳来养倒是不错的!你瞅瞅,反正她是个质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若是收作了敏杭的福晋,可不是一举两得?又作了质子,又……”
“胡闹!太胡闹!”鄂亲王差点没气得从马车里跳起来,“莫说她是个质子,就算不是,他辜王府的女儿也配得上做我儿子的嫡福晋?!胡闹!真是胡闹!”
“怎么就配不上了?!”鄂福晋不依不饶,“你儿子这么个目中无人的性格,真真就是你给养出来的!成日里叫他看人就先看头衔名氏,势力不堪!势力不堪!”
鄂亲王气歪了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政治场上的事情你明白什么?!成日里就知道胡闹,年纪一大把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说什么?!你说谁年纪一大把了?!你说谁一点长进都没有!?”
……
吵起来了……
敏杭干脆把整个身子都扭向了窗外,只当听不见这两个人吵架的声音。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行走来去的人和叫卖喧嚣的集市,眼前却老浮现辜琬玥哭着的那张脸。那日在亭子里笑得咯咯叫的她,和今日一颗一颗滚眼泪的她,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想,她哭什么……?却想起来那日去她房中,那西厢,确实是简陋不堪的,房子是王府最老的一所,夏日若天气热了,朽木还有难闻的气味溢发出来,虽然额娘布置过,但到底是屋子底子不行,总显得旧落;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槐树,也没什么风景,她又成日的把自己拘在那院子里头……
这样想来,她真的像额娘所说,很可怜吗……?
他睁开眼,车驾已经到了宫门前,迎往的公公在马车前头喊:恭迎鄂亲王、鄂亲王福晋、十阿哥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