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玥跟着曼思又往里穿过了一个院子，往西来一个厢房便是她的房间了。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摆设也清秀，都是些花儿啊树的，没有玉器瓷瓶，恐怕也是鄂福晋的意思，不想让这年岁不大的小孩被王府的派头给吓懵了。
琬玥进了房间，心里头顿时也松快了些，像是突然从笼子里头放出来的感觉。这心里一松快，人也忽然就觉得疲了，她早起到现在，赶路行走，一刻都还不曾停过。
曼思看出来小格格的疲惫，扶她在桌旁坐了，斟了杯水给她。
琬玥捧过来就咕噜咕噜喝了，也没管旁人。
曼思轻轻笑起来，这果然孩子就是孩子，无论规矩礼则学了多少，天性到底是摆在第一位的，饿了就会想要吃东西，渴了就会想要喝水，哪里还顾得了许多。
那头荷凝也整好了床铺，过来问琬玥要不要先躺躺，福晋那边摆饭时再过来叫她。
琬玥也确实是累了，却也不敢做主，睁大眼睛看着曼思，曼思笑着拉起她：“格格就先睡会儿吧，若是错过了饭也不打紧的，福晋是个和气的人，从不计较这些，等您醒了再叫人把饭菜热了送过来便是。”
说着领着琬玥往里头走，打了帘子到床前，两人就要伺候琬玥更衣。
琬玥却有些拘谨，推说不必麻烦，自己来就可以了。
曼思听完，扭头与荷凝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荷凝道：“七格格真是个懂事的主儿，不像我们府里那位，满长格格三岁不说，到现在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曼思原也是这个意思，可她谨慎，话从不乱说，听见荷凝一时失了分寸，佯着嗔她：“你也白长了这么多岁，这些话是能当着主子说的吗？”又对琬玥道，“她向来如此有口无心的，这话格格别听进去才好。奴婢们就不再叨扰了，格格好生休息。”说完对琬玥打了礼，拉着荷凝退下。
——一下子就清净了。
琬玥有些恍惚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曼思的话好像还回荡在耳边，却那么不真实，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段日子的生活，她就像走进了别人的生命里一般，要按照别人的路子来过活，可灵魂，却还是自己的。
她默默地给自己宽衣，动作并不是很熟练。她在家时，一应起居饮食其实都是姨娘在照顾，她哪里真的做过什么。只是这羁押他府，她步步都需计量着走，哪里还敢让福晋身边的大丫头伺候自己呢……方才听见荷凝道府上的那个阿哥，衣食都有人照料，养尊处优无忧无虑，自己心中真真是羡慕得紧，从前不觉得珍惜，此刻想来……那日子真似是前生一般，太过遥远了……
她叹一口气，眼泪就掉了下来，但立刻抹干净了，拉开被子躺上了床。
床大概是铺了三床垫被吧，松软得紧，琬玥一躺上去，困意就排山倒海地袭来。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床顶，那顶子慢慢地像变成了一个漩涡，卷啊卷的，就卷走了她的意识。
她走进了一个院子，里头种满了海棠花，花瓣掉落在石板路上，被走过的人踩压成泥。她走上前去，心疼这一地的落花，扬声叫着姨娘姨娘，过来帮我把这些花都捡起来，我要封好了做香包。身后却没有人应声，她疑惑，转身去看，哪里有姨娘的影子？院子也忽然被四堵宫墙包围，她听见岁安和淳雯清脆的笑声，却找不着她们的人影，把石头缝儿都翻遍了，也找不着她们的人影。她大声地叫她们的名字，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她叫累了，不再叫了，却又听见苏麻姑姑的声音说：你们怕是只能错过了……她惊诧，又拼命地找起苏麻来。但也什么都找不着，她发了疯一样地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闯进了一个叫“果沁居”的园子，她推开门进去，看见一个身影在案台前写着字，看都不看她。她问他有没有见过苏麻姑姑，他也不应声。她转身出门，却听见他在她身后道：“她算什么客，不过是个辜王府送来的质子。”
“格格？格格？格格？……”
“……唔……！”
……原来是场梦。琬玥看着眼前晃动的手掌，渐渐地回过来神。
她顺着手掌去看那人，却是个陌生的面孔。她撑坐着起来仔细看，原来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丫头，穿着麻制衣裤，耳朵上戴着一个银耳珰。见她醒来，开心地冲着外面喊：奶奶、奶奶，格格醒了！
闻声进来一个老妪，走路歪歪斜斜，年纪看来已经不小，一路应着声一路蹒跚着进来，到琬玥床前时，打了个礼，请安问好。
琬玥来回将这二人看了个清便，开声问道：“婆婆和妹妹为什么在我房里？”说完又直后悔，苏麻姑姑教过的，对下人不能如此亲昵。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索性咬咬牙，算了。
小丫头听见琬玥如此唤她，不禁兴奋，拉过老嫲嫲来道：“我们是派过来伺候格格的！这个是我奶奶简嫲嫲，我叫简明月！”
女孩的声音清脆如铃，眼中黑多白少，显得天真烂漫。琬玥自己也不过才九岁，却莫名羡慕起她这份了无负担的轻快起来。
她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可心里面却大略弄明白了些情况——鄂亲王府里头那么多婢女下人，却要派一个老得不能动的和一个小的不懂事的来给她，恐怕这就是质子的待遇。
她对明月笑笑，掀被起身。简嫲嫲立刻要过来伺候，可琬玥不忍心她年纪这样大还要伺候自己，便婉拒了她，自己把衣服穿好。
明月似是对琬玥很好奇，一直盯着琬玥看，露着牙齿对着琬玥笑。
琬玥没在意她，看着桌上的饭菜，知道自己是误了饭时了，便问福晋那里说了什么没有。
简嫲嫲回说没说什么，只交代了让格格好生休息。
琬玥点点头，肚子也有些饿了，便坐下来吃饭。
明月转到桌子对门，依旧瞪着双眼笑嘻嘻地看着她，琬玥被看得不自在了，把手边的菜推过去一碗给她：“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明月立刻感动得双手合十，冲简嫲嫲喊道：“奶奶，这真的是真的哎！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能来伺候一个真格格呢！而且是这样好的格格！”她胆大地凑到琬玥面前，“七格格，你真的是太漂亮了太好了！长得就像集市里头卖的瓷娃娃一样！人还这么和善！现在哪里有你这样好的主子啊！”
“明月！”看见明月放肆，简嫲嫲顾忌琬玥，蹒跚着过来拉扯明月，小声地责怪她不懂规矩。
琬玥在桌前苦笑，明月无心的一句话，却恰恰戳中了她的心窝。可她不愿显露，笑着对简嫲嫲道：“嫲嫲不要怪她，她年纪也还小，规矩是要慢慢学的。”
简嫲嫲这才放过了明月，不住地给琬玥道歉。
琬玥摆摆手，说：“没事的没事的，嫲嫲不要太客气了。往后在府里的日子，我还得倚仗着您和明月呢……”
琬玥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简嫲嫲就老泪纵横起来，明月也又是哭又是笑，说琬玥真是个好格格。
琬玥看她们的模样，衣衫简陋自不必说，就说明月那样小的孩子，一双手也是粗糙得跟用了多年的砧板一样，便可知她们在王府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也是，她们两个一老一小，又能干什么呢？这样想下来，琬玥忽然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她眼眶忽然也湿了——这以后多少个日夜，便是她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