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后,范蠡寻个由头离开了黄泥窝子,到了县城,然后一路往西,直到南阳城才停留下来,在城中‘隆兴社’米行寻了个活计,一干就是七年。七年间,他低调隐忍,昔日灭杀‘刘府’满门之事,已经忘得所剩无几,唯有尸体腐烂时那逼人的恶臭,还不时在鼻端显现。
“这是尸体腐烂时发出的臭味。”鹿灵笃脸部肌肉微微扯动,表情微显狞恶:“嘿嘿,我‘青羊宫’自三百年前祖师创立,一向不牵涉修真界的争斗,想不到一朝之间,弟子丧尽,道正师兄,各位师弟也遭魔气入侵,难道真是天要灭我‘’青羊‘一脉?”
范蠡心里’砰砰’乱跳,东胜神州大地,纵横亿万里之涯,一向就没少过求仙访道的传说,‘南阳城’乃是东海道大城,毗邻朱寰九曜山,坊间平日里就偶有传闻,说青羊宫中的道人俱是辟谷修真之士,精研道法,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范蠡少年心性,对此等仙家之言钦慕日盛,只是没的机会证实。
此时听鹿灵笃话中之意,虽不甚解,但却也依稀明白,只怕坊间传言,十之八九,乃是事实。
不过他年纪虽小,在‘隆兴社’摸爬滚打多年,心智却不可小视,闻得鹿灵笃声音古怪,心知此时一个回答不好,说不定此生便再也休想走出这座大殿,当下只是静默不语。
鹿灵笃是何等人物,见少年沉默不语,心念一转,突然道:“小哥,你且去将殿中烛火点燃。”
范蠡见他语气温和,不知为何放下心来,应了一声,他久居社会底层,听人使唤几乎已成本能,也不去思考鹿灵笃此举何意,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将位于殿中的青铜烛台一一点燃。
烛台燃起,昏暗的大殿内变得光亮,迎目一扫,范蠡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他终于知道殿中腐臭之气的来源。
这座大殿空间广阔,宽约五丈,长却几达三十丈之遥,地面全部由青砖铸就,殿内每隔三丈,就有一根圆形石柱拱立,直达十丈高的殿顶,不过此刻在这个宽广的大殿内,却已经化成了一座血腥地狱。
以范蠡站立的地方为中心,方圆十丈之内,十几个道人或仰或卧,全部横尸在地,血肉模糊,有的颈部断裂,距离范蠡最近的一个道人,肚腹破烂,一节青惨惨的肠子裸露在外,血流的满地都是。
范蠡隐隐看见,在这些道人的尸身之上,一丝丝若有似无的黑气汨汨冒出,融入空气里,化为无形。
看在伤势,这些道人都死去不久,却不知为何,发出了丝丝夏伏天尸体腐烂几日之后才有的腐臭气味。
鹿灵笃仔细端看少年面色,这时似是看出少年心中疑惑,口中淡淡道:“你要小心,那黑气是‘地底尸人’的尸气入侵,因此尸体腐烂的速度比平常的尸体快百倍。”
范蠡终于色变。
地底尸人是人死亡之后,遭受妖魔之气入侵形成的活尸,没有神智,以活人血肉为生,无痛无觉,平时潜藏于地底‘尸窟’,饥饿时破土而出,以生灵血肉为食。
八百年前,东胜神州曾经遭受过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浩劫之后,神州大地满目疮痍,各地出现了各种成千上万的‘尸窟’,这些尸窟大者方圆千里,小者也有数十里方圆,尸窟之中无时无刻不在冒出一种黑色的烟气,凡人只要染上这种‘黑气’,就有极大的几率感染变成地底尸人,失去灵智,成为没有触觉的活死人。
少年生于乡野,可是年幼之时,却隐约也听老人提起过‘地底尸人’之事,当年,地底尸人这种异物,可说是黄泥窝子小儿止哭的必备良药。
范蠡吞了口唾沫,开口说话,却发现声音干涩:“近些年,朝廷延请大能仙师施展道法封印尸窟,消灭尸人,摈除尸气,不是说除有限几个‘恶地’以外,神州各地已经没有尸人出没?”
鹿灵笃乜眼一瞧,眸子里也出一抹冷意,声音里隐隐露出不屑:“嘿嘿,玉蟾王朝,玉蟾王朝,白无忧虽是玉蟾王朝当今天子,却只是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能够消除连各大宗门亦束手无策的妖魔异物遗留下来的‘尸窟’魔气?”
范蠡吞了吞口水,作声不得,白无忧乃是当今玉蟾王朝的天子,统掌整个中土神州大地,东海、西域、南荒、北漠,管辖民众亿万万计,鹿灵笃方外中人可以说得,他一介小民,如何敢予以置评?
鹿灵笃嘲讽几句,住口不言,扫了范蠡几眼,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异色:“看不出你小子年纪虽幼,胆子却不小,听见如此异闻,竟无丝毫惧怕之色?”
范蠡若是平常小儿,惊见此等惨剧,定然大惊失色,不过他八岁时已经灭杀‘刘大户’阖府,若论心狠手辣,妖魔也不过如此,此时早已平静下来,轻轻一笑,正容道:“我等凡人,命如蝼蚁,生生死死不过儿戏,更不用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若不能超脱,百年之后,始终逃不脱黄土一抔,早死和晚死,又有何区别?“
鹿灵笃一怔,目射奇光,仔仔细细扫了范蠡好几眼,半响方道“你这个回答,倒是颇为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事情倒看的清楚明白。”
范蠡微微一笑,也不辩解,他今年十五岁,可是在八岁时,隔壁‘阿姊’面对刘福昌的逼迫以死反抗,为了帮‘阿姊’复仇自己以一斤砒霜毒杀刘大户一门之后,他就知道,这个世界,无关正邪、黑白、道德,能够决定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力量。
对于穷人,财富是力量,对于平民,权力是力量,对于愚者,智慧是力量,而对于善良,凶恶乃是力量,世间万物无物不破,唯力量不可破,只要掌握大势,则世间万事万物,无非是工具而已。
他虽不知‘青羊宫’为何遭此灭门惨祸,可是因果轮回,必定有其前尘缘由,世间弱肉强食,无论哪儿都是此般。
鹿灵笃似没瞧见少年脸色,缓缓道:“而令我更想不到的是,你竟然身居‘道气’?
这次轮到范蠡一怔,道:“鹿真人,何谓道气?”
“道气,用我们修道之人的话而言,就是求道之气。”鹿灵笃黑炭似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落寞之色:“我青羊宫虽然号称修道正统,可观中一百三十七余弟子,身居道气者,不足一成。”
说到这里,鹿灵笃蓦然一顿,脸上闪过隐隐的黑气,这黑气一闪即逝,而鹿灵笃的脸色却在这时急剧变化,一层红气浮现脸庞,然后又是黑气,红光和黑气交替出现,每一次黑气浮现之后,鹿灵笃的脸色就更黑一分。
这时殿中的烛火已熊熊燃起,将大殿映得彷如白昼,注意到鹿灵笃的脸色变化,范蠡微微一愣:“真人,你怎么了?”
“范蠡,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鹿灵笃摆摆手,黑气和红气消散,而鹿灵笃的脸色却变得黑逾锅底,声音变得低沉,似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若在平日,此事我必定不会交托于你,可此时再找别人却已经来不及了。”
范蠡心里隐隐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因何而起,迟疑着道:“真人修为深湛,传闻更精通道法,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有差遣,范蠡自是不敢不从,只是,范蠡身小力浅,只怕会误了真人的交托。”
鹿灵笃微微一笑:“你年轻虽幼,心思却不可小觑,我身染魔气,伤势愈重,已是待死之身,你心思灵巧,以稚龄能做到‘隆兴社’单独押运的管事,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此事你若答应我,我必不薄待与你,反而给你一场机缘。”
此语已经有交托遗言的味道,范蠡微微一惊,道:“真人修为深湛,又精研道法,岂会是待死之身?”
鹿灵笃发出一声叹息,道:“道法高深,修为深湛,你仔细看我现在是道法高深的模样?”
范蠡微微一愣,借助殿内的烛光仔细观察,发觉此刻的鹿灵笃果然已经大为不同,脸色灰败,容颜虽然没变,却予人一幅衰老的感觉,似乎已经步入了风烛残年的老年人,随时都可能熄灭,更可怖的是,范蠡隐约看见,鹿灵笃的脸上似乎也有一丝淡淡的黑气冒出。
范蠡后退一步,想起鹿灵笃提过的黑色‘魔气’,终于知道先前的不详感缘何而至:“真人,难道你也?”
“没错,我遭魔气入侵,已经命不长久。”鹿灵笃点点头,缓缓道:“看你言谈举止,只怕对经书典籍亦有所涉猎,你却可知我青羊宫为何建于此处?”
“真人法眼如炬,我平日里得闲之时,曾经偷入青照怀远城的官家学堂听讲习讲学,所以学得一些知识。”范蠡点头道:“据我了解,青羊宫建立乃是前朝光秀帝梦见青羊入梦,所以下旨修建此观。”
“哼,昔年白马王朝光秀帝所谓‘青羊入梦’,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鹿灵笃冷哼一声,摇首道:“真实情况是,此山乃是八百年前妖魔浩劫之时,各大宗门修士和妖魔鏖战,法力侵袭之下,地壳变动,引动‘妖魔界’次元切割之力,所交汇引起的一处‘次元点’,用凡人的话而言,就是所谓的‘地底尸窟’。”
范蠡终于色变,他虽然对于‘宗门修士’、‘妖魔界’‘次元点’等概念似懂非懂,可是鹿灵笃说的话他却已经听得非常清楚明白,即是朱寰九曜山的青羊宫乃是处在一个‘地底尸窟’之上。
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口仿佛压着千斤巨力,范蠡干涩地道:“真人的意思是,所谓的道家胜地‘青羊宫’最大的目的乃是镇压‘地底尸窟’的封印?”
“没错。整座青羊宫建立之时,就是起的封魔印的作用。”鹿灵笃点点头,目注范蠡,面色变得说不出的凝重:“小哥,我已经是待死之身,不知我交托之事,你能否答应?”
此语可说是以垂死之身相求,以鹿灵笃身份,不用想,也可知此事对鹿灵笃究竟有多重要,范蠡沉吟有倾,蓦然下定决心,正容道:“小子答应了,不知真人所托何事?”
见范蠡答应,鹿灵笃神情一松,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慰之色:“我要你送一件东西前往东海道羽化仙,山中有一宗门名曰:“观海天门’,你此去务必要拜入观海天门四大别院的磨刀堂下,待时机成熟之后,将此物交磨刀堂座主‘鱼玄机’。
范蠡正容道:“请真人放心,范蠡必不负所托。”话音虽轻,却有种不可动摇的决心在内。
“你天庭高阔,鼻正梁直,相书上而言,此乃性格坚毅不拔之相,承下诺言,必不轻易相负,若非这点,我也不可能将此事交托与你。”鹿灵笃微微一笑,缓缓道:“此事兹事体大,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请真人放心,小子省的。”范蠡点点头,想了想又担忧道:“我虽对真人所言的‘观海天门’不甚了解,但想必定是传闻中的修道门派,我以区区凡人之身,却要如何拜入观海天门门下?”
鹿灵笃微微一笑:“此事你不必担忧,我早有决断。”
言罢,蓦然一掌朝范蠡头部拍下,范蠡猝不及防,加上鹿灵笃速度快至极点,避无可避,只觉鹿灵笃的手掌如一座巨山,眨眼之间拍在自己脑门处,脑袋里轰然一震,一股奇异的热流从头顶百会穴贯入,一路向下,沿着四肢百骸不住流走,不住轰鸣,身体刹那间似被千针刺穿,不由得一声惨嚎,终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