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踉踉跄跄走回坤宁宫,浑浑噩噩间,恍惚看见前方是宫门。她扶住门框,站在那儿,捂住心口喘气。吴敏仪要来扶她,被她推开了。小宫女从殿里小跑过来,欢快地小声秉道:“陛下来了,在暖阁里等着娘娘呢。”
张嫣抬起惨白的脸庞,看灯光明亮的暖阁,白色窗纸上映出一个瘦削的影子,好像在换衣服,没有人服侍,一个人手足无措地摆弄,但看起来很开心。
她推开宫女,疾风骤雨般走进殿里,掀开帘子,冲进暖阁。动静太大,惊动了站在镜子前跟衣服较劲的天启。是那件白色的道袍,衣摆低端绣着竹叶,虽然他还没有系上带子,但看出来很合身,也衬他的脸庞和肤色。
他转身看到她,登时绽开灿烂的笑脸,张开双臂跑上前来抱住了她,转了一圈才放下来,在她两边脸颊上亲了亲,笑问:“你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一切发生得太快,张嫣尚未反应过来,迷蒙地看着他。
他放开她,伸展开双臂展示自己,有些腼腆地问:“你看我穿着怎样?”
说完见张嫣仍发怔,他便觉愧疚,揽住了她的腰,柔声低喃:“前些日子……对不起,不过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没事了。”
她那乳白色的脸颊上,一双宝石般的黑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像个瓷娃娃一样。
他看得全身一热,手臂加重力道,搂紧了她。灼热目光下移,盯着她红润饱满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然后便被人毫不留情地推开,力气很大,他没有防备,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天启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她肯定在生气,不然脸色不会如此冷冰冰,难道她还在介意他前一阵子对她的冷落?
张嫣淡淡问道:“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
天启愣了一愣,轻声问:“谁?”
张嫣鄙夷地看着他,“你肯定知道,不然不会这么,欢欣鼓舞。”
她把最后四个字说得极其嘲讽,看着他也像在看跳梁小丑。
“等等,你到底在说谁?”天启扶住旁边的桌子站起来,望着她问。
看到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张嫣更觉恶心,再对这个人说什么都没有必要了,他必然还会矫饰言辞。反正他跟他的狗奴才已经不分彼此,谁知道哪些是他做的,哪些不是他做的。他不就是靠这一套蒙骗外面的百姓和大臣的吗?自己躲在后面,清洗东林党,把魏忠贤推出去顶住谩骂和攻击。
是的,她确实如他所说,根本就不了解他。她到此刻才看清他的真面目,阴险狡诈的家伙!
她最后投给他鄙夷的一瞥,便把头扭了开去,像是要跟过去,跟他,一刀两断。
天启心头陡生怒火,三两步冲过去,挡住她的去路,盯着那张对他视而不见的冷漠面庞,低声吼道:“你把话说清楚!”
张嫣侧开头,眼皮抬起,直视着他,嘲讽地笑道:“对了,我才想起来,你那狗奴才还没来得及向你报喜。”
她慢慢敛去笑容,眼中泛起水雾,仇恨地盯着他,“我哥哥池漪,已经死了。”
说到半截,哽咽起来,被她强压下去,然而眼圈已经泛红。
天启微微一愣,细细地看着她的神情,像是查看青花瓷上的细纹。片刻后,他轻轻开口:“怎么死的?”
张嫣蓦地笑了,泪珠滚落下来,“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装了。你不是说过,要杀了他吗?不记得了吗?”
她轻柔地问。
天启毫不回避她的眼神,平淡地说:“我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张嫣好像没听见,木偶一样从他身边走过。
“我真的没有杀他。”天启转身对着她的背影说,“你不信任我,我说什么都没用。”
“难道你信任我?”张嫣转身看着他,“你在背后调查我的行为真让人倒胃口!”她的眼神比她的话语更直接。
天启身形微晃,扶住了旁边的檀木椅子,死死扭住把手,愈加显得一双灰白的手瘦骨嶙峋。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了几回,才低低出声问道:“你敢说跟他没有私情?”
张嫣取下头上的凤冠,扔到他脚下,扬起头道:“陛下若认定我跟别的男人有私情,现在就废了我的皇后称号,赐死还是关押,我听从圣命!不然就不要出语羞辱我!”
她眼含泪光,声如玉碎,敲击在天启心头,铿然作响。
整个殿内静悄悄的,天启俯下身,颤抖的手指拾起已经掉落珠子的凤冠,缓缓向她走来。张嫣一动不动,脸庞高傲地扬起,依然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眼睛迷蒙一片,只能看到缓缓移动的白色身影,像失了魂魄的幽灵。
天启在她面前站住,郑重地将凤冠戴到她头上。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摆弄了很久才戴好。他的胸腔在起伏,嘴里发出很大的呼气声。也许是太静了,这些刚刚发生,就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张嫣的脑海里。
“你想跟他一起死,不可能……。”他一个人口齿不清地咕哝,口吻倔强。
“你想远离我,不可能……。”他可能已经失去所有的力气,发出的声音极其低微,然而一字一字听起来却如千钧重,“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要躺在我身边。你觉得我倒胃口?那我让你倒一辈子胃口,就是死,你也休想跟我分开。”
他说完,转身离开,背影像是幽灵,直至走出坤宁宫大门,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