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变戏法一样,六十多岁的艾丽丝,突然醉意全消,打扮得干净利索,头发一丝不苟高高盘起,虽然出去旅游,却穿件黑色的纱裙,长度刚过膝盖,丝袜外穿的短靴高跟挺拔。双手戴着长到肘间的黑手套,上身穿件白底碎蓝花绸衬衣。李桥猜不出她是哪路神灵,对椅子下的钱袋有没有兴趣。
坐在司机座边的导游小姐给大家介绍了每一个乘客和旅游景点后,中巴就出发了。导游介绍,这次一日游是香港怀旧游。三个景点都是介绍香港民俗和历史的,分别是古老的大澳疍家水上渔村,香港最早的街道荷李活地区,香港“二战”时期对日作战的遗迹礼顿山防空洞。
李桥认为,两姐妹酒店的客人里肯定有人应该为花盆事件负责,这个人很可能就住在行政楼层。为花盆事件负责的人应该和绑架案有直接关系,这个人就坐在这辆豪华中巴里,会是谁呢?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坐在身边的漂亮女人,还是坐在最后边的罗南先生,李桥不能肯定。
“带这么沉重的背包干什么?又不是去野餐。”玛丽安问。
“秘密,小姐。现在告诉你就不好玩了,和你这样漂亮的艺术家交朋友,不能不受熏陶,我在追求一种戏剧效果,等着看吧,一定让你目瞪口呆。”
李桥侧转身,把车厢里的同伴又一一扫视了一遍,法师和教士仍在争论着,日本问题专家奥德丽喋喋不休地对阿拉伯公主说着什么,柳基德教授深情地望着公主一言不发。而罗南附在艾丽丝的耳朵上说什么话,艾丽丝的表情非常奇怪,是惊奇还是惊恐,很难界定。
“李桥,你不是陪我玩儿吗,又想认识谁了?两只眼睛乱转,是有心事,还是在想你的案子?”玛丽安抱怨道。
“哪里,我正想着怎样用英语给你介绍大澳疍家渔村。在车上不谈案子,那会让大家以为我是警察,多煞风景。”李桥说。
“渔村有什么看头,全世界到处都有渔村,渔村越来越现代化,鱼却越来越少了。”玛丽安说。
“对我来说,大澳渔村真没什么意思,可你是个画家,大澳对你就太难得了。大澳的渔民叫作疍家,是一千年前从内地移民来的,民国以前他们被当作贱民,不准上岸居住,只能住在船上,也不准和岸上的人通婚,所以形成独特的风俗。现在虽然平等了,可以随意迁徙,但他们仍旧住在船上或建在水面上的木制棚屋里,自成村落。据说大澳渔村像威尼斯一样,镇子内水道交错,渔艇穿梭,渔民衣着也有自己的特点。你一定不喜欢香港的颜色,到处是水泥,颜色永远是冰冷的灰色。大澳就不一样了,颜色每分钟都在变化,你一定喜欢。”李桥说。
“真的?到了大澳我会自己判断。你和女孩子在一起,都谈这么严肃的话题?和男人在一起,我喜欢谈点男人和女人的事。”“你身上真香,弄得我神魂颠倒,心猿意马,胡思乱想。对不起,我努力镇定,才想出这么无聊的话题。这是什么香水?”李桥抱歉道。“这香水叫‘梦’。看来它真的起到香水的作用了。”玛丽安说。“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明香水?”李桥说。“因为有了女人。有了女人就有了香水,女孩儿用了香水才变成女人,
香水是女人原始本能的延伸。”玛丽安说。“许多男人也用香水,不知道女孩子对男人香水味是什么感觉?”李桥问。“不知道,我比较喜欢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玛丽安说。“告诉我,在哪儿可以买到‘梦’。”李桥问。“不知道,我的香水是别人送的。你要买来送给谁?”“我想送给酒店街角卖面包的女孩子。”“我以为送给我呢。”“我要谢谢她昨天救了我一命,让她喷点香水,快快变成女人。你已经喷了太多香水,早已变成最漂亮的女人了。”
大澳到了。从高楼林立的香港来到安静的大澳渔村,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三面环山,只有西方对着伶仃洋。一条河弯弯曲曲,沿着海岸向内陆伸展,疍家渔民沿着河道两岸建起高脚棚屋。这些棚屋从地面向河面伸出去,在水上悬空,水中栽有木桩,支撑着上面的房屋。上百年的木屋沿着河道形成一个巨大的群落,蔚为壮观。村民来往靠古老的吊桥,或驾着小艇穿梭其间。
导游把大家安排在码头边的茶座上休息,告诉大家,想到村中参观,可自行租坐码头上的小艇,只要付船娘十几块港币就可以乐在其中了。如果不想进村闻鱼腥味,可在镇中漫步观光,镇子里古庙林立,什么关帝庙、杨侯庙、洪圣庙、天后庙不胜枚举。一小时后在这个茶座会齐。
“听说你是越南问题专家?”李桥正在给玛丽安拍照,那个英国老小姐艾丽丝走过来说。
“哪里哪里,我只是写过几篇关于越南的文章,不是什么专家。”李桥谦虚地说。
“可以帮我拍个照吗?”艾丽丝说。
“愿意效劳。”李桥接过艾丽丝的照相机,把自己的照相机放在塑料椅子上那个装着赎金的背包边。
“你是从澳洲来的?”艾丽丝问道。
“对,夫人。很高兴在旅游车上见到你,你感觉怎样?”
“我很好啊。我是小姐,艾丽丝小姐,中学教师,英国人。怎么样,你们那边情况好些了吗?”艾丽丝小姐严肃得像个刚从西敏寺议会大厦走出来的政治家。
“对不起,小姐。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经济?政治?还是天气?在澳洲,朋友们初次见面,通常喜欢谈天气、橄榄球赛什么的。”李桥说。
“我是指澳洲发生的种族辩论。”艾丽丝小姐说。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早已经平息下去了,翰辛女士大选落选后就消失了,再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现在大家关心的是金融海啸,钱是最重要的。”李桥拍拍椅子上的背包说。
“澳洲的亚洲移民太多了,先生。”艾丽丝小姐认真地说。
“也许是的,小姐,但那是我们澳洲人的事,和英国没什么关系。”李桥客气地说。“澳洲是英女王的土地。”艾丽丝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教士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了,趁着在这儿喝茶的工夫,咱们两个正好把没有弄清的问题弄清楚,谁被说服了,谁就改信对方的宗教。”鸿真法师说。
“不必,天主教讲平等,绝不勉强异教徒归顺天主教。”本格森说。
“天主教讲平等?真奇怪你对天主教知道的竟这样少。你们的上帝允许异教徒进你们的天堂吗?天主教和犹太教有极深的渊源,连《圣经》和上帝都和犹太人共有,但天主教杀犹太人杀得还少吗?只有佛教才是真正讲平等的。在佛教里,不光人人平等,连众生都是平等的。佛说,无论飞禽走兽,花草虫鱼,各色人种都有佛性,都可成佛,这才是平等。”鸿真法师好像专门和本格森找碴。
“我辩不过你,咱们还是参观古庙吧,咱们搭个伴儿。”本格森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乘我的独木舟,我参观渔村去了。”鸿真法师坐上一艘小艇,慢慢驶进渔村。
罗南远远地坐在茶座的一个角落,端着一杯冰咖啡慢慢地呷着。李桥朝那个方向瞟了几眼,但罗南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他挎着他的包,独自朝关帝庙走去。
李桥在茶棚里等着四处拍照的玛丽安,忽然看见一个戴着宽檐蓝边麻布遮阳帽的女游客背影有点熟悉,那女子虽然戴了顶遮阳帽背对着李桥,但那件镶蓝边的白裙子让李桥想起一个人,他慢慢走过去。
“真巧,白兰小姐怎么也到大澳了,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儿看海,多寂寞。”
“不好意思,还是让你认出来了。我开车,比你们早到,偷偷看着你和金发美女勾肩搭背,在旁边忍受嫉妒和怯懦的折磨。”
“别扯啦,你这样的美女主持身后不知道有多少有钱人追求呢,到底找我有什么事,竟然追到这儿来了。”
“我要和你谈谈,非常重要。”
“什么事,对你重要还是对我重要?如果是绑架案的事,为什么不找警方呢?”
“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就算帮一个女同行吧,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作朋友呢。”
“我现在没空,晚上到两姐妹酒店的顶楼餐厅见面吧,对了,你不是要找罗南先生吗?他刚刚一个人往关帝庙方向去了。”
李桥和玛丽安也租了一艘小艇,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驶进渔村。给李桥划船的是一个红衣姑娘,赤着脚,戴一顶斗笠,斜坐船头,脸红红的,极美。那姑娘一直不说话,懒懒的样子,沿着河道不停地划。李桥拿着照相机拍了好多,玛丽安打开画夹子画了好几张速写。红衣船娘、吊脚木屋、挂在屋檐下的干鱼、木屋间的吊桥,寥寥数笔,玛丽安都勾勒在纸上。约莫半小时,小艇载着李桥和玛丽安在村中绕了一周,又回到码头。李桥再三谢了,又给了几十元小费。
“只因爹娘是渔民,虽然漂亮,也只好一辈子当个船娘了。”李桥心里叹道。所有的人都到了,只是少了鸿真法师,本格森急得来回乱转。“法师呢,法师呢?”他问那个导游,但导游也不知道。又等了半个小时,村里的一个小童说,法师坐出租车,一小时前就回香港了。“那小子,那小子,装模作样,和我谈什么宗教,xx的假和尚,他逃了。”
本格森走到李桥身边,恶狠狠地骂道。
本格森决定脱离一日游的巴士,也乘租车回香港,其余的人都上了巴士,罗南坐在了司机后的座位上。
巴士从皇后大道经坑口街拐上荷李活道。
荷李活道见证过香港的变迁,是香港开埠以来第一条大街,早在1844年就建成了。当年路两边多种冬青树,冬青树英文名hollywood,故而这条路取名荷李活,比美国影城荷李活还要早命名四十年呢。
上了荷李活道,第一个要紧去处是摩罗街。当年香港开埠,这儿是印度籍警察宿舍所在地,摩罗是香港人对印度人的俗称,故而称这条街叫摩罗街。后来警察宿舍搬迁,印度人搬走,这条街上多是古董店,所以这条街也叫古董街。这条街是外国游客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所以大家在摩罗街下车,约定在摩罗街淘宝后,顺便逛文武庙,然后沿着荷李活道步行往下,经石板街,拐到摆花街,在摆花街聚齐上巴士。
几乎每一间店铺玛丽安都感兴趣,李桥陪着玛丽安,买了许多便宜的小玩意儿。罗南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边,看到玛丽安在一个玉石摊上认真地翻动那些石头,就走过来和李桥说话。
“李桥先生,你又对谁发生了兴趣,怎么来参加这个一日游?”罗南说。
“你不是也来了吗?”李桥反问道。
“你还在负责查那个绑架案?”罗南问道。
“我只是帮帮警察,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业余性质的。你有什么线索提供?”李桥笑着说。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和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关系。21世纪了,弄钱完全不需要做绑架这种野蛮的行为,绑架这个词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警察怎么会怀疑我做这种笨事。”罗南说。
“你跟了我好半天了,想对我说什么吧,晚上在顶楼餐厅一起喝一杯怎么样?”玛丽安拿着几个玉环笑眯眯地走过来了,罗南赶紧走开,转身走到另一个古董摊前。
李桥和玛丽安走进一家古董店,发现阿拉伯公主正捧着一卷画和店主讨价还价,柳基德教授和奥德丽站在旁边。李桥上前看了看说:“啊,是一幅浮世绘,奥德丽小姐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只是日本问题专家,什么是浮世绘,我完全不懂。”奥德丽说。“那你对江户时代一定熟悉,浮世绘是一种彩色印刷的木版画,手绘的也有,在幕府时代非常流行。这一张像是幕府时代晚期的美人绘,当然是复制品了。”听说是复制品,阿拉伯公主也不讲价钱了,放下画走出店门。李桥扶着穿高跟鞋的玛丽安,柳基德教授扶着阿黛尔公主,大家相跟着走下陡斜的石板街。“该死,香港政府为什么不肯好好修一下这条街呢?”奥德丽女士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