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他穿过厨房和客厅,从后门出去。莉蒂亚戴着大尺码的帆布手套,在花园中绑豆茎。她全神贯注地绑着,空气似乎在她的周围静止,可是风却吹起了她的裙角,她的草帽险些被风吹走,头发盘在帽子底下打着结。其实还没有到需要加固蔬菜的时候,只是她总觉得会变天,或许她是对的,在他看来她本身就是一场疾风暴雨。他冲她挥手:“我们在盼着大风的到来吗?”她没有抬头,用戴着手套的手突然按住帽子,但太迟了,帽子已经被吹跑了。她的帽子上有一小块补丁。她使劲勒了勒绳子,像是要把豆子勒死。她弯下腰,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嘿!”他喊道。他踏过生菜地、洋葱地和那些补了苗但仍然发育不健全的罂粟。在莉蒂亚跪过的地方,躺着一个塑料娃娃,这个娃娃没有穿衣服,还少了两条腿。有一根细线绕在它的脖子上。
彼得知道,他又在幻想。他意识到自己被湿石头压住了,下巴抵在胸口上,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他似乎能听到高尔顿峡谷中站在篱笆上的猫头鹰的叫声。他隐约感觉到周身的僵直与寒冷,但他还是不想回到残酷的现实中。他宁愿待在那个不真实、躁动还略带危险和谎言的潜意识中,所以他妥协了。
他在屋外附近游荡,打开了谷仓的门闩,走了进去。墙皮总是不停地脱落,甚至是在他修补的间隙,它仍然在掉落。他想把它变成一个画廊,这样人们来的时候就可以在这儿转转,而不用在家里闲逛,倚靠在书架上,或是拨弄莉蒂亚的那些海玻璃碗。谷仓里有一股怪味,像是和着鸟粪的一种刺鼻的气味。诡异的光线从门闩、石板和走廊的窗户缝隙中照射进来。墙吱扭作响,泥片和灰浆轻轻一拍,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石板上堆满了羽毛和多年沉积的碎片和废弃物,踩上去竟感觉很柔软。
苏珊就在角落里,她穿着紫色的牛仔裤和带锤子镰刀图案的T恤。她看起来很小,也就五岁的样子。她指指下面,说:
“我们在它的背上。”他低头看,果然是这样。谷仓的地面上是柔软的皮毛:在一簇毛发的下面是黄色的皮囊,微微还能看见几块突起的骨头。它一起一伏,缓缓地呼吸着。谷仓建在了一头熟睡的巨兽身上。“嘘,”她说,“它就要醒来,会驮着我们离开的。”他们拉紧了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灰尘钻进了彼得的鼻子,他想打喷嚏,墙壁剥落的飒飒声音就像他们脚下这头怪兽发出的咕噜声。“你弟弟在哪儿?”他低声问,“丹尼在哪儿?”苏珊咧嘴笑了。
他环顾四周,角落里是那些他从路那边捡回来的破旧农具。有一个大铁辊,看起来比整个世界都重;一个沾满了鸟粪、手柄也坏掉了的制浆桶;还有一个生锈的叫不出名字的庞然大物,像是打谷机又像是绞肉机,投在角落里的影子就和一头熊似的;而那些靠在山墙上、带花纹的四方形大理石是从意大利轮渡过来的。它们好像都随着谷仓的呼吸,一上一下。
在椽子上,鸽子扑腾着翅膀,发出低低的啁啾声。“我们去找丹尼吗?”他问道,她轻声回答“好的”,他们便用力地跳了下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就像被埋在了粗糙的石棺里。眼睛像是被缝上了,还是放上了两枚硬币。他在哪儿?
他听到了水中的桨声,有人在笑,他身下那坚硬的东西是什么?啊,他在那儿。就像身处地狱一般,在夜晚空旷的码头。
夜是如此的黑,就像什么也不能再从中生出似的。一旦他清醒起来,又会感到屁股疼,脖子僵,以及那没有受伤的腿在抵住那块石头时所承受的压迫力。
不要再想这些了,彼得。忘了那条被卡住的腿,和那些没用的废话。不要怀着你那无用、渺茫的信念从昏睡中清醒。对自己好一些,别管它了。多么甜蜜温柔的声音,尽管很熟悉,但那并不是他的声音。
他醒来的时候,天空已变成淡绿色了。只有那么一条光亮,像化学反应一样。因为实在熬了太长时间,他甚至以为这破晓的瞬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他全身已经僵了,半边痉挛,刺骨的寒气和疼痛直逼而来。大概一小时或是更久之前,他期盼的那种感觉又回到他的脚踝,酸酸的,但好像也还不错。很好他还活着,现在他头脑很清醒,这让他更坚强了一些。黑夜在流逝,他又一次感觉到惊慌和恐惧向他袭来。
这是一种彻骨的痛,不能和他在这一生中经历过的任何一种疼痛相比。牙龈感染、细菌脑膜炎、宿醉,它们都不及这种疼,真的。他想知道,人到底能够忍受多少痛苦?他们曾经亲眼目睹过船上和战场上的残肢断臂,那些胳膊曾经拥抱着亲人从他们那儿换来一丝丝安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卫生且发钝的工具把腿从身体上锯下来,然后再用焦油把它们点燃,一把火烧掉。这样一来,他们或许还能有生还的机会。
他现在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想法:他没准能摆脱现在这种困境,他可以把腿切断。如果他有那把红柄小刀,他曾经用它切放在烟袋里的树脂,那么他就可以这么做了。有很多故事都是说在户外的时候,在紧迫的关头切除自己的肢体来逃生。很多农民把卷进收割机的手切掉,然后勇敢地带着残缺的肢体,去医院把它们重新接起来。你会惊讶于在处理危机时,大脑所带给你的信息,而你也必须服从这样的指令。
他能做到,而且越快越好。就在膝盖下方,他能把它们整齐地分开。如果刀使用得不好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很糟糕,但是如果能仔细地切开肉,切断骨头之间的连接,就像解剖兔子时一样,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如果他有那把刀,他会马上切断自己的腿,但是它现在在车里。
他当然不能这样做,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反抗。如果他要切下自己膝盖以下的腿,那么身上其他的肢体都会起来造反的。老实讲,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缺食少水,四处冰冷,无计可施,他的大脑像是打了结。事实摆在那里,很尴尬,很简单。他被困在这里并没有多久,没有久到以至于让他做出这种近似自杀的疯狂行径。最后他一定会被找到的,一定会。
他几乎可以肯定告诉过他们他要去哪。他想他至少能回忆起离开家之前,他和谁曾说过话,让他们能推测出他去了峡谷画画,也许是莉蒂亚。也许在穿过停车场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摇下了车窗,他就冲他们说:“嗨,我正要去峡谷,不会太久,如果晚饭时还没回来,那我肯定就是出事了。”但这不可能,纯粹是自我欺骗。那丹尼怎样?他和丹尼说话了吗?丹尼在浴缸里洗澡,然后会坐车去镇里,也许带着他的吉他,但他们连再见都没有说。事实上,他真正看见丹尼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赤裸着身体躺在楼梯底下。
然后,他告诉了苏珊,那个爱生气的女儿,他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他的确告诉过她。他能回想起他俩之间的对话,也能回想起那个画面,他可以像放电影那样将它回放,找到那个他告诉她要去峡谷的准确时刻,这是他们能找到她失踪了的父亲的唯一线索。倒回,播放。
昨天两点,他还待在画室,四周一片狼籍,桌上摆满了水晶、碎小的石器、笔架和纸。在电脑下面,他匆匆翻阅着多年来珍藏的信件,这些信都用橡皮筋绑了起来。他的手指来回翻动,信封上的地址栏都露了出来,看到了那些熟悉或陌生的笔迹。他觉得他还需要更多的书架和抽屉,尽管已经没有可以放置它们的地方了,屋里已经快被他给塞满了。此时,他的思绪已经飘飘忽忽,不知飞向哪了。“孩子,你灵魂出窍了。”他妈妈经常这样说,一边往鲱鱼上撒胡椒粉和面粉。而他就盯着窗外的阿尼克大街,沉湎于他所不清楚的事。“儿子,你什么时候能还魂啊?”他妈妈手里拿着尼龙针线,目光露出倦意,记性也越来越差,“你去哪了,周日还要工作吗?难道是煤矿塌了?”她穿着拖鞋走了出去,泪眼蒙蒙,哦,多萝西。
回到刚才,他坐在画室的椅子上,想找一封信给他的孩子们,但怎么也没找到,却翻出了唐纳德诗的初稿和一些照片。
他还找出了旧金山法院颁发的他和雷米的结婚证,一份官方的回执,一点也不浪漫。楼梯吱嘎作响。“你好,朗波斯提斯金,你的金子放在哪了?”他抬头看,苏珊站在那里,拿着茶杯和茶托。“嗨,宝贝!”他几乎喊了出来,因为苏珊能来画室看他,他实在是太高兴了。他把苏珊搂住,急忙接过她手中的茶杯。
她环顾四周:“这儿看起来就像被炸弹炸过一样,威尔斯。”他笑了:“我正找东西给你看。”为了证明这点,他又快速地翻着那堆信件。她扬起眉毛,看了看碎石堆满的房间,和她爸爸乱蓬蓬的头发,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不怎么样。“这是咖啡,我把它放在这儿行吗?”他想,请不要走,然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等一下,这封信很重要,可能会带来一大笔财富。我花了好几年才收到它,它从世界的那头寄来,你得读读它。”
她退了回来,把茶杯放下,杯里泛起涟漪,就像一条鱼刚刚游过。她双臂交叉,侧头低眉。哦,他知道那个表情,她生气了。这个房间惹她生气,杯子里的鱼惹她生气,他也惹她生气。“那么,”她说道,“你在找谁的信呢,爸爸?又是哪个知名的同事或好友?”这就是他的女儿,总是一语中的。他猛地抬起下巴用手去掏烟袋,“砰”的一声打开。没错,他很熟悉这个语气,就像是在说:“哦,老爸,别说废话了。傻瓜,我就迁就你一下吧,怎么样?”她不知道吗?她没意识到吗?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只是为了让她记得这些,博她一笑。他这么做都是出于对她的爱,就像丹尼在露天音乐台上卖艺一样。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袋扔回了桌上。他伸开双臂,好像要深深鞠上一躬。“我在从瓶子人那儿寻求指导。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关于他的故事吗?他全身上下都是玻璃做的,玻璃手,玻璃腿,玻璃眼睛。你可以看到他所有喝进胃里的东西,无论他走到哪儿,你都能听见他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那个可怜的老家伙从比萨斜塔上掉了下来,在人行道上摔得粉碎。太可怕了,可怕的悲剧。”
天哪,他是那么爱她。天哪,他激怒了她。
房间里一片沉寂。他的双臂仍旧张开着,好像正在飞行。
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右眼,揪掉了一根脱落的睫毛,然后朝画架看去。“你又在画峡谷了。”她说。
谢幕。
绿色的晨曦,真是一种解脱,再过一小时,天就大亮了。
新的一天就要正式开始了,一些好事就要发生了。很快他就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他能看到红色的水坑周围有几块大鹅卵石。
环顾四周,他想找一根木棒,这样他就能把石头撬开。也许就在石头间的某条沟渠里,他能抓到什么东西,也许他现在就能找到。沟渠边的树木倾斜地生长着,树下总是散落着弯头钉。
没错,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钉子,有好几次,这成百上千颗钉子就等着人们将其拾起。如果他伸长了胳膊,用指头尖就能将它们捡起来。他会把它从石头堆里拽出来,就像亚瑟王从石头中拔出血淋淋的王者之剑。它就在那儿,就等着他的到来。它将是一幅极富美感的画面——他能把它画下来——根粗壮、结实的拐杖,不易折断,也不脆弱,那将是一根圣杖,很适合在鹅卵石下挖掘,并会助他一臂之力。阿基米德会用他强有力的杠杆将他解救出来。彼得,你真是个天才!
他的身体开始向前倾,尽量贴向地面。一阵刺痛沿着他的腿蔓延开来。这阵剧痛来势汹汹,几乎令他窒息。他叫喊着,用力按住大腿。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眩晕。他眨了眨眼睛,又晃晃脑袋,等待疼痛渐渐退去。他伤得太重了,已经无法移动。他感到疼痛在加剧,皮肤好像被撕裂,骨头就要穿过这一层薄薄的皮肤戳出来了。啊,真想把这条腿砍掉。当眩晕减轻时,他开始重新自我调整,蹲伏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小心地向后靠。好的,这个方法看起来行得通。他开始在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里摸索。他摸到了页岩、护根,还有蜗牛壳。他在石缝间摸索着,就像渔夫在水里摸鳗鱼。这里肯定会有一根木棒。在哪儿呢?但现在,他对木棒的幻想正逐渐消退。他表情扭曲,手又向后伸了几英寸。他的样子就像一只翻了个的螃蟹。他能听到莉迪亚的声音:“彼得,你该去练练瑜伽了,你的身体真僵硬。”是的,亲爱的,那很有益处。他摸到了速写簿的一角,速写簿从石头上滑落到雨水里。它摸上去变厚了也变软了。他用两根手指头用力把它提了起来。纸页都湿了,软软地向下垂着,用炭棒画的线也都晕染了,所有的作品都完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把本子放到旁边的石头上,开始试着在身后的石缝中摸索,还是什么都没有。好吧,他这次又改回向前摸,也许他应该慢点,以避免引起剧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翻过身来。他的腰向上拱起,好像腰下面有一张电网,怕被电到似的。一个“燕式跳水”——广播里好像是这么说的。该死!疼死了!他停了一会儿。快点!集中注意力,伙计。别把裤子弄脏了,再试一次。
他扭过脸,把腰放低。汗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但他仍坚持弓着身子。疼痛加剧了,仿佛是在吞噬他的细胞。他努力保持着这个姿势,那些自救的想法在他脑中闪现,但是他很可能为了自救而作出伤害自己的决定。他不能。他办不到。他直起后背,他很虚弱,浑身都在颤抖。峡谷里的峭壁在他眼前转动,灰色的石头,灰色的石头,他觉得自己像坐上了旋转木马。他靠在那块石头上,等眩晕感过去。峭壁放缓了转动,它们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止了转动。
好吧,那个方法行不通。但是没关系,天很快就要亮了,这样他就能看清东西了,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清晰可见。他会想到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