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元善不由得心中怒骂道:直隶首善之地,居然真有这样的败类!正恼怒间,却突然听得身边盛宣怀忍不住有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大,忙惊道:“盛道千万忍住!小心被他们听见——”
但是已经晚了,巡防的戈什哈早已听到,立时便有十几人举着火把高喊:“什么人!不要跑!”朝这里围过来,待三人拔腿想跑时,已是跑不掉了,被团团围住。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棚长和师爷,便跑过来想要看个究竟。棚长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在这里偷窥?”
张德生站出一步,厉声道:“把你的招子放亮点!你知道这两位爷是——”话未出口,盛宣怀却一把把他拉了回来,自己道:“长官,我们不过是过路的,见到这边火把熊熊,过来看看热闹,并没有其它意思。”
这棚长听盛宣怀是外地口音,便有几分信了,口里嘟囔道:“河间闹灾你们不知道?过路不挑别的路走,好到这里来瞎混?”
经元善赔笑道:“是我们不长眼,扰了各位。”棚长正想要再训斥几句就把这三人放走,那师爷模样的却踱步上来,一脸冷笑,道:“我来问几句,你们三人,是从哪里来的?”
经元善机灵,编了个话道:“我们三人都是杭州的小买卖人,在天津做生意折了本,没盘缠买船票回家,只好从直隶南下,要到山东去寻个朋友帮忙。因不认识路,走到献县来了,这位老爷请行个好?”
这师爷拿眼睛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经元善、张德生倒还罢了,一望可知是做买卖的,但中间这人却一脸傲骨,面相却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是献县县令刘德芳的账房师爷,出来主持私卖赈粮的大事,自然谨慎,心想这三人怕没这么简单,不能就这么放走,便道:“既然是杭州人,又跑到直隶来,就算是流民了!李中堂有令,直隶各省就地赈灾,决不准流民私自越境,你们好大胆子!”
“这,这怎么就成了流民了?”张德生还要抗辩,那师爷却对棚长使了个眼色,棚长立马喝令道:“来人!给我绑了!”
“谁敢!”盛宣怀大怒之下,挺身而出,就要表明身份。他刚才之所以拉住张德生,一来是想套套这伙人的底细,二来也是怕贸然表明身份,引来麻烦还是事小,这些人私卖赈粮,够得上死罪万一陡起恶念,自己微服出访并未通知各处,真有何不测,那才是无妄之灾。但此时,眼见着要被绑起来,也顾不得这许多。
但出乎意料的是,盛宣怀这两个字刚一出口,却陡然从北边和西边传来一阵呐喊,声势壮大,师爷、戈什哈并众人都愣住了,回头去看时,却见不知何时两边已燃起了无数火把,正不知何故时,却见大路上冲出十余匹健马,当头一人全身戎装,勒马大喝道:“铭军盛字营在此,所有人等,缴械不杀!”他这一喊,两边无数人齐声喊道:“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盛宣怀见状,忙大喊道:“这位将军,我是直隶候补道督办河间赈务盛宣怀,此处有人盗卖赈粮,赶快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听得是铭军练勇来了,这十几名戈什哈并运粮的汉子早就吓破了胆,刀枪朝地上一扔,四散逃窜,却哪里逃得掉?那师爷转身也想跑,却被经元善手疾眼快拉住袖子,一绊摔倒在地,张德生也赶上去用身子将他压住,盛宣怀蹲在他面前,怒道:“狗奴才,如今你知道我是谁了?”说完,啪啪两个耳光就扇了过去。
这边三百余人的铭军练勇早已将其余人等一个不留地抓住,五花大绑,齐齐跪在教堂门口,教堂外粥场的灾民早已惊动,围在四周,指指点点议论不已。盛宣怀走到教堂前,刚才喊话的骑马营官纵马过来,翻身下马就要行廷参之礼,口里报名道:“铭军盛字营游击聂士成(1836-1900,字功亭,后官至直隶提督,详见后作)拜见道台大人!”
盛宣怀忙上去扶起道:“将军辛苦了。”待那营官抬起头时,盛宣怀见他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却生得英气勃勃剑眉星目,不由得叹道:好个英雄人物。便问道:“将军何以到此?”
聂士成一拱手到:“卑职入夏以来奉铭军总领刘道的令,率部在滹沱河修筑河工。五天前有人到卑职处告状,说是献县县令刘德芳盗卖赈粮。卑职是武职,本不应过问地方事务,便写信道刘道处,刘道指示卑职就近查访拿获实据。昨日得了消息,知道这群小人今晚要来拉粮,便点起半营官兵赶来捉脏,幸得遇见道台大人,日后若要打官司,还望大人给卑职做个明证。”
盛宣怀仰天大笑起来:“这真正是天网恢恢自有公道!我自从到河间赈灾以来,从未如此痛快过!你留两棚兵丁在这里,立即开仓取五十石粮食赈济这里的灾民并看押这几个败类。其余人等,跟你我一起,杀回献县,捉拿刘德芳!”
“扎!”
“开仓放粮咯!”下边兵丁忙把盛宣怀的话传出去,灾民们顿时欢声雷动,高呼万岁,高呼青天。这边聂士成让人牵来三匹战马,由盛宣怀等人齐了,浩浩荡荡向献县开去。
入冬之后,直隶、山西普降甘露,河间等地灾情暂得缓解,各地督办赈灾的道台都得到直隶督署的通令,齐齐回了天津。李鸿章也是心绪大好,特在天津城设宴,款待了赈灾归来的各位官吏,席间自然要说一番劳苦功高活民无数的话,众位道台自然也要吹捧一番有李中堂坐镇直隶运筹帷幄才是关键所系。
一场酒吃完,李鸿章却还有意犹未尽之感,唤来永定河道周馥:“这里离督署不远,就不要动轿了,你叫上杏荪,我们走几步,正好消食。”
周馥便抛下众人,到盛宣怀身边耳语几句,盛宣怀自然巴不得这个机会,忙跟了上去。李鸿章走在前面,周、盛二人跟在后面,他单单对盛宣怀道:“这次差事办得不错,你是要记首功的。”
盛宣怀忙道:“全靠大人扶持,有大人在,直隶岂有办不好的事?”
李鸿章却不在乎这个马屁,继续说道:“如今直隶灾情稍有缓解,毕竟还要腾出手来做大事。你们都是知道我的,一心想要切实办几样洋务振兴国家。制造局就不去说它了,轮船局已初有成效,唐景星在开平也探得好矿,正要次第开掘。如今的大事,就在铁路和电报上。两位试想想,此次北方大旱,如有自天津到上海贯通南北一条铁路,运送赈粮川流不息,何至于如此窘迫?如有电线,灾情得以随时通报,何至于到不可收拾地步再行计议?”
周馥、盛宣怀忙道:“傅相所言极是,这也是下属们日夜筹划之事。”
“光只是筹划还不行。”李鸿章一摆手道,“时不我待,要切实做起来!我已经仔细思量过,铁路事大,朝中大佬多有异议,你看淞沪铁路说是买下来运到台湾重建,现如今还不是堆在那里几乎成了一堆废铁。所以兴铁路,怕还是时机未到。但电报不同,所费不多,又于军务大有裨益,我已经在恭亲王和几位枢臣那里探了口风,上头多半是要允准的,时机已到,就差人来操持大局。如何,你们二位,谁愿来了我这一大心愿?”
周馥立即向盛宣怀丢了个眼色,盛宣怀伶俐人,立马前驱一步单膝跪在地上,道:“宣怀不才,愿为大帅办理电报,以五年为期,定要连通南北、纵贯东西!”
“好!”李鸿章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原本就想着由你来办,既然你亲自请命,那再好不过。这事儿刻不容缓,立即要办。河间赈务我另外差人办理,你就留在天津,除从旁帮兰溪料理统筹各省送来的赈粮善款外,要把精力全放在这上头。我想今冬先从塘沽拉一条电报到天津试行,若果有成效,再推广铺开。”
“谨遵宪命!”
李鸿章满意地点点头,又拿眼去看周馥,周馥也是含笑道:“有盛道这般大能人操持电报,没有办不成功的,职道虽则对洋务所知不多,但若能从旁相助,定不推脱。”
“这就对了,上下齐心,左右协力,国事才有盼头。”盛宣怀刚刚站起来,李鸿章又道,“丁雨山署理按察使已逾一年,马上就要正式接印,天津道这个缺也就空了出来。如何,杏荪,你来挑一段?有这个名分,办电报也要应手些。”
盛宣怀已是惊愕万分了,今日叠逢奇遇,先是委派以操办电报的重任,现在又以直隶道台中显要的“天津河间兵备道”相许,明显着是这几年的差事办得甚讨李鸿章的欢心,这才觉得屠子良所言“提纲挈领”竟毫无谬误。激动之下,早已是双膝下跪,叩头道:“宣怀何德何能,得傅相宪台如此垂青,敢不呕心沥血,粉身碎骨义不容辞!”
“哈哈!”李鸿章一挥手道,“站起来罢!切实做事就好,论公忠勤能,何在这些虚礼上头?天津道是冲繁疲难的题缺,我说话虽然分量重,但毕竟还是要从吏部过一过。你和丁雨山先交接起来,这里议叙引见验看,还要一步步来。”
盛宣怀忙站起身,他情知李鸿章说得留有余地,其实直隶除了按察使、布政使按例是必须由皇上亲自简授,其余各道司州县,哪一处不是李鸿章说了算?所谓吏部验核,从来没有驳回的先例。这样说不过是留有余地,有个以观后效的意思在里面。便道:“单听傅相调遣,纵使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盛宣怀兀自还心潮起伏,在李鸿章那里已是翻过了这一页,只嗯了一声,便又抬脚前行,走了数步,却又像方想起般,道:“兰溪,你怕是要过问下轮船局,眼看着就要入冬,漕粮却还只运来不到一半,徐润、叶廷眷在上海,到底是如何办事的?”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