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只看到表里。”李鸿章叹口气，“官场上波诡云橘，何事儿能说到一定份上？如今左季高在京中，声势日高，刘坤一在两江也专行挤兑之事。我如今是众矢之的，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别的不说，翰章从湖北就一封信寄来，把湖北矿务骂得一无是处。我能如何处置？还不是只有痛骂盛杏荪一顿。湖北矿务要关则关，要撤则撤，万不能节外生枝。”
周馥略想想，又道：“小山相国（指沈桂芳）月前病逝，如今朝中空出个协办大学士的缺。听说翁同龢、李鸿藻都有要争一争的意思。傅相何不趁此次进京，活动拉拢一番？如果拉住了清流，其他疆臣的攻汗也就不足为虑了。”
李鸿章默然点头道：“不枉你跟了我这许多年。这恰恰是我谋划的事儿。但如今京内到底是如何个样子，还并不知道。总要同各王大臣都碰一碰，才好做下步打算。”
周馥听后不语。当年李鸿章幕中众文案，周馥是最得看重的一个，甚或还远在盛宣怀之上，除了笔头上功夫了得以外，沉稳持重这点是李鸿章最喜欢的。遇事一般不轻发议论，发言则必一语中的。其余时刻抱住个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念头，从不妄语。此刻便是，李鸿章谋划活动朝中重臣，并没有问自己意见，周馥就逼手垂头站在身后。过了好一阵，李鸿章又道：“恭亲王的意思，要派郑藻如做出使美国大臣，这事儿你知道了没有？”
周馥这才开口道：“职道已经听说了。郑道在海关做了多年，同洋人也多有交道，他出使美国，绝无差错。说起来，如今曾小侯出使英、俄，李丹崖出使德国，张斯桂又做日本副使，再加上郑道，各位星使（驻外使节的别称）不是出自直隶门下便是同傅相交好，日后洋务交涉便更有一番有利的局面。”
李鸿章却未把这番话放在心里，只嗯了一声又道：“但如此一来，海关道就出缺了。我的意思，这次回去之后，你就先挑起来做一段日子，如何？”
周馥如今是永定河道，虽然也是实缺道台，但比起有北洋通商大臣副使之职的天津海关道而言，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他是个散淡的人，功名并未挂在心上，便只回了一句：“但听傅相安排就是。”
李鸿章满意地点点头，过了半响，又问：“盛杏荪这人，如今朝野中很是有些对他不利的言辞。你如何看？天津道这个位置，他到底能否胜任？”
周馥一向同盛宣怀交好，早就想借机拉他一把，得了这个机会，便道：“傅相如是指湖北矿务一节，离津前，杏荪同我谈及过此事，总是后悔用人不当，经营无法，不仅亏空了官款，还丢了傅相的面子，有负傅相的重托。听说他已经上了禀帖，要一力承担湖北矿务上官款亏空，以补前言。按职道的意思看，人无完人，且湖北事出有因，杏荪这几年都在直隶任上，顾不得湖北，受了下面人的蒙蔽或许是有的，失察这一条怕是跑不掉。但若要因此而论能力高下，似乎并不见妥。除了矿务一节，其余赈灾、交涉、兴办电报、织布等项，职道旁观，盛道各项处置都算妥当。”
李鸿章听了，眯了眼睛并不点评，又补了一句：“那招商局一案呢？中金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盛宣怀口口声声坚称从无染指，这事你又如何看？”
周馥舔了舔嘴唇，道：“此事职道并不敢保其必无，但也并不敢保其必有。连两江并上海也称暂无确凿证据，所以朝廷才让交由总署核查。但职道以为，中金之有无，乃是小节，全看傅相用不用此人。如用，则不仅有无中金可不置理会，甚至更近一步应当替盛杏荪全力抵挡各方功汗。如不用，仅凭湖北矿务一端便可寻他的不是将其开革，何况其他？”
“哦？”听得周馥有这样大胆的言辞，李鸿章不由得半转过身道，“那依你看，我是该用还是不该用？”
周馥一拱手，朗朗道：“卑职以为，如今北洋上下，能办洋务者，首推盛宣怀。通商情，习官场，知中外，人情熟稔世事洞明。更兼着敢于任事，忠于职守，对傅相及北洋更是竭心尽智。兰溪不才，自视于盛道无法比拟，请傅相以海关道一职授予盛道，褒奖其多年襄赞之功，并符海关参赞洋务通商之职。”
听到周馥尽然不惜让出自己许诺的海关道一职来力挺盛宣怀，李鸿章不由得动容道：“你就谦逊到这个地步？竟然以为盛杏荪才学在你之上？怕是不见得吧？”
周馥笑道：“卑职有自知之明。才学二字，学字上头，论文墨论经史，卑职自信还在杏荪之上。但如论才字，论机敏，论聪慧，论圆润通明，杏荪确实高出卑职太多。要说他尽善尽美，那是虚妄。盛道心中所想，卑职倒还是略知一二，不过六个字：做大事，当高官。唯有不足之处，无非名利之心太重。名利心重，难免做事就有些亏欠，也难免就诽谤丛生。但傅相有知人之明，扬其长，鞭其短，历练数年，定有大成。”
李鸿章不答话，眯着眼看了周馥良久。过了半晌，才哑然一笑道：“做大事，当高官，也并非坏事。谁不作此想？当年我亦是作此想。盛宣怀跟了我多年，他的心地我还有不知道的？做事是一把好手，做人倒不见得面面俱到。职守地方恐怕有失偏颇，做个海关道办办实业，怕还是用得的。”
周馥又道：“傅相英明。而且卑职以为，此人不仅可用，而且必由傅相出面，保他完全。如今局势，明摆着是南洋借商局之事发端，要同北洋争权夺利。若傅相不保盛宣怀，他如何是刘新宁对手？盛宣怀若倒，则商局可危，刘新宁借所用非人等项上禀朝廷，另由他人委办，眼见着招商局便不归北洋所有。此端一开，制造局、织布局，甚或电报，哪一样还保得住？难免自后事事南洋都要插手，说句不中听的话，南洋有何能人堪办洋务？两头牵扯，到头来万事无成，空空耽误国家富强大计。”
这话才是说进了李鸿章心坎，他冷笑一声：“刘新宁机关算尽，想要在我面前逞强，怕他还是嫩了点！”
说完这句话，也不待周馥再说，李鸿章紧一紧大氅，道：“天气凉起来了，此处也没什么看头，先回去歇息。明日还要陛见。”说着便转身离开接官亭，周馥自然一言不发紧跟在后。
这头李鸿章忙着进京陛见，两江督署内也是一片繁忙。先是二月里，领袖军机处的大学士沈桂芬去世，接着便是东太后驾崩，都是牵扯到朝局走向的大事，刘坤一自然不敢怠慢，打了个抱恙的旗号，两江政务万事都推给江苏巡抚吴元柄并江苏藩、臬两司，自己躲在督署里，日日研究朝廷走向。更兼着刘坤一素来是信扶乩的，位列疆臣之后，更是事事都要扶鸾请仙，如今朝中动荡，他更是存了个求神问道的心思偏这天沐浴更衣，正准备扶乩，下面戈什哈来报，说是江苏记名总兵王之春（1842-1906，字爵棠，湘军将领，后官至巡抚，国民党元老黄兴早年因刺杀他而入狱。）投贴来求见。
刘坤一本不想见王之春，但自己到了两江后，此人来求见了数次，次次都挡回去，情面上说不过去，更兼着此人曾在左宗棠幕中做事，左宗棠特地从京中来信要他照拂，别的不论，左宗棠的面子总不能不给，是以心中虽然恼怒，但别无他法，只好又换起官服，让戈什哈引到签押房来见。
王之春被戈什哈引到签押房外，说是制台正在更衣，让他稍等，谁知又等了足有小半时辰，王之春等得火冒三丈，欲待要走，毕竟抹不下这个面子。何况自己已经年余没有补过缺，家里本就不甚富裕，如今更是难过，好容易求到左宗棠人情写了封信来，想要谋个差事做做，如果忍不住这口气，怕是便再无机会，也只好忍气吞声。
好容易又等了一刻钟，戈什哈才出来，笑道：“王统领久等了，制台大人有请。”
王之春忙拱拱手，掏出一张银票塞到戈什哈手里，道：“有劳兄弟了。”
戈什哈用眼一瞅，见是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五两银票，心想：要见制台，五两你也拿得出手？可见是个精穷的官儿！便有心要落他坏处，面上却笑道：“统领多礼了。”说完便将他引入签押房，说声：“统领请在此等等。”便转身告退。
王之春在签押房里并未见到刘坤一，心想或者还在内堂，便站在当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踌躇间等了不少时间，突见另一个书办从门外探进头来问：“可是王统领？”
“正是，如何？”
“哎呀！我的爷，一阵好找！”那书办急道，“制台在书房，统领跑到这里做什么？”
王之春这才知道是上了先前戈什哈的道儿，不由得脸上一红，口里却不敢发作，道：“总是我弄错了地方，还望兄弟带路。”
那书办总归还算是个好人，领在前面，抱怨道：“制台最看重时辰的，统领这么来，怕是少不得要挨几句训。”
王之春憋着火气，并不敢答话。一进书房，果然见刘坤一正穿着从一品官服，背对着门站在正中，一见面，刘坤一便训道：“贵统领，何以如此不守时刻？”
王之春并不敢辩白，他知道各督抚的戈什哈都是些亲友旧属，同上面关系是铁板一块，自己一个并无根基的闲散游击，何能搬得动？只好答一声：“总是小人的错。”
刘坤一板着脸孔，并不让他坐，自己也踱起步来，道：“你是个游击，想来也是军功上一步步挣上来的。我又何尝不是？先头跟随曾文正公剿长毛、剿发捻，哪一步不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如若都像你这样含混不清，打起仗来，岂不是要贻误军机？上面让你午时到何处，未时接某阵，你却未时到何处，申时才接敌，上面不是要请王命旗牌斩了你？行军如此，做官也应如此。我在江南，第一要务便是整顿官场疲态，你这样行止，让我如何说你才好？”
王之春知道，刘坤一作为江督，是兼了兵部尚书衔的，莫说自己一个小小闲散游击，就是江南各省的总兵、提督，他一纸弹章上去，也定是个撤职查办的份儿。便不由得慌了神，下跪道：“都是卑职不谨慎，还望大帅见在卑职头一遭的份儿上，饶过卑职这次。”
刘坤一这才缓和下来，却也不去扶王之春，等他老老实实磕完三个头，这才道：“你起来坐着罢。”
王之春已是被摆弄得没了脾气，灰头土脸坐在下边椅子上，却只敢半个屁股挨在选上，欠着身子，听刘坤一慢声慢气说道：“你老弟的情况，季帅已经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起来，老弟你也是在季帅幕中做过的，大家彼此都是湘军旧属，哪里有不照顾的意思？但能请动季帅，老弟你的面子大得很呢！”
王之春忙道：“卑职自从日本回来后，一直未能安排差事，制台这里又日理万机，平日里见不上面的，不得已，才给季帅写了封信。卑职何德何能，哪里敢轻易劳动上峰的？”
“日理万机说不上。”刘坤一到两江后，在勤政一节上确乎是欠缺了些，一月两次上辕都常常取消，整日里不是同几个幕僚商量要事，便是到后面内堂里请仙弄神，听王之春这么说，他装腔作势咳嗽了几声，道：“其实是身体上不爽健。不然何以敢耽误各位的公事？”
王之春忙道：“卑职也听说制台大人操劳疲乏，特特带了些人参、天麻，已交给门房了，东西不多，但是卑职一片心意，万望大人笑纳。”
区区人参天麻，在王之春已是费劲心力左右腾挪弄到的东西，却又如何入得了刘坤一的眼，他一笑道：“我的事儿暂时放过一边。先来说说老弟的事情。我听说，老弟是前年从江防统领任上被沈宫保派到日本去的？”
“制台大人明鉴。”王之春拱手答道，“卑职先头一向在季帅门下做事，后来季帅西征因卑职有伤病不便跟随便，留在江南做了个江防统领。前年日本预图谋求琉球，海防紧张，沈宫保以知敌不怠为计，派卑职东渡日本，探查军情。半年游历长崎、京都等地，年底回江南，写成《谈瀛录》一书，上报沈宫保。未曾想沈宫保竟骤然仙去……”说道这里，王之春想起沈葆桢重用之意，不由心头伤感，但情知此处不是流泪之地，便请把心酸一收，又道，“今日我又带来抄本一部，斗胆请制台大人赏阅。”说着便从袖笼中掏出一卷书双手举起毕恭毕敬递了过去。
刘坤一如今是听到日本、海防两词就心中反感的，哪里想要看他这书，拿起来装模作样翻了翻，便放在一旁到：“你关心国事，这自然是好的。此书我下去少不得要用心拜读。”旋即换了个话头，“只是你出国半年有余，江防统领的缺已经有人做了，先头是吴元柄署理江督，人家怕是花了些银钱，已由署理转为正职，我又如何好动他的位置？”
王之春忙道：“卑职并不敢奢望回原任，但求大人安排一处差事，并不敢论肥瘦甘苦的。”
刘坤一笑笑：“这我就少不得要说你老弟几句了。做官要紧，还是做人要紧？仕途之事，不可以看得太重，老子是做过官的，可还是挂印乘牛西出关塞，才有道德经这样的大手笔流传于世警醒后人。朝廷要你做官，是你的造化，脚踏实地去做便好。但要是朝廷不要你做官，莫非你就连人都不做了么？天底下何时有这个道理？所谓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也是这么一番意思。老想着做官，器量、格局也就小了。”
王之春听着不对味，想要辩白一番，刚张了个口道：“卑职……”
却被刘坤一一挥手打断。两江总督摆出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徐徐道：“自然，我说的是道理，却并非事情。老弟你才闲散了年吧，虽说两江候补官吏众多，比你资历深的大有人在，闲散了十年的，也不乏其人，要论补缺恐怕还轮不到老弟你。但正如我适才所言，毕竟大家都是湘系一路，如何能不照顾？江防统领也就算了，如今江南各勇营也没有实缺的游击。我看不如这样，你就在我督标下做一个副将，如何？不过这事儿仓促之间办不到，总要再等一两月，但有我一句话，总不叫老弟落空就是了。”
王之春心中一盘算，不说自己以前是做江防统领的，就是游击这样一个正三品武官，何以就落到督标副将的位置了？向来各省节制督标的都是道员，副将最多是个都司。但如今求人办事，也只能如此，便只好作揖道：“多谢制台大人成全！”
这边刘坤一却早已端起了茶，并未答话。外面戈什哈扯起嗓子喊道：“制台大人送客了！”
离开督署，王之春将此间种种情形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越想越气。他是衡州人，明末大家王夫之的后人，幼时便有才名，虽然没有走八股博功名，但弱冠从戎，参赞军务，先后在鲍超、曾国藩、左宗棠幕下都做过事儿的。以军功授游击，却是报读经书，文武双全的一个人。偏偏时运不济，自日本回来后碰到刘坤一这样的上峰，今日受尽挤兑，虽然允了他一个督标副将的位置，但却又说还要再等一两月，少不得到时还要打点。但他本来宦囊就不甚丰厚，这年来已是山穷水尽，无法可想，只得来了上海，投他昔日的一个朋友来打秋风。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郑观应。王之春方到江南任职江防统领时，凑巧结实了郑观应，那时郑观应刚开始写《易言》一书，正在研习泰西各国情形。王之春心忧外患，常与他探讨，一来二去便成了交心朋友。此时迫不得已，便找到郑观应府上。
郑观应本在安徽监工电报施工，恰巧有事回上海，见到王之春大惊道：“爵堂何以来上海了？为何也不来封信？”
王之春尴尬一笑道：“实在不相瞒，我是来找陶斋兄弟打个秋风的。这样的事儿，好在信中说？”
